清宁摇摇头,“只请了个安。”
想了想,又小声问,“殿下怎的这会儿上山?”
师太没责骂她好奇心重,反而含糊解释道,“殿下心善,来拜佛而已。”
清宁不想在那人身上多花费心思,可惜情感却由不得她,下午时思来想去总揣摩这人因何上山,又因何在这里,难以静下心思做事,最终从箱笼中取出一幅双陆左右手互搏。
玩了半日依旧打个平手,索性扔了棋子懒洋洋躺在床上不再动弹。
清宁听着门外山林中鸟雀的叫声,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但到了快午夜,突然听见门口轻轻的敲门声,恍惚与落雪压枝的声音混在一起。
清宁就去开了门。
只见施云台站在门口看着她,眼中泄出淡淡的笑容,“怎的瘦了这么多。”
谢、崔二人是金陵城齐名的才女,谢玉瑛能够写诗、擅长清谈,崔凤锦长于绘画、奏琴,二人才华只在伯仲之间,金陵城中女孩子都以接到请柬为荣。
赏冬宴设在秦淮河外的锦华亭里,当日所去不但有画师、歌姬,还有琴师、舞姬,冬雪融融,天光乍暖,穿着暖红色、鹅黄色披风的贵女们或骑马、或乘轿从四面八方而来,让孤冷的冬日稍微有了些暖意。
金陵城里最有名的世家乃崔、谢、施、颜等几家,又各有远亲近戚,弯弯绕绕不少人,有清宁认得的和不认得的,又各有圈子,但大都以谢玉瑛、崔凤锦和长安公主为首分成几派,各有各的圈子。
谢家和普通小门小户当然不同,姑娘们自小的课程和小子们安排到一起,诵读诗书,诗词歌赋,连先生性别也不大避讳,最终成为人人夸赞的才女。
例如大姑娘,她虽然寄居在庙中,仍然因为会春宴上一句“不如柳絮因风起”成为一时佳话,被夸赞“咏絮之才”。后来有一次参加世家宴会,宴会上清谈的都是男子,谢家、楼家、谢家这些家中的才子,个个都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之人。
当时谢家仅长房儿子在场,谢丛之骄傲自负,蛮不讲理,谢锦之嘴笨狭隘,但都不是什么有文采的人,宴席上被人说得十分狼狈,眼看就要堕了谢家名声。
恰逢大姑娘坐在屏风后弹琴,无所事事听了一会儿,见兄长们不争气,便遣了一个丫鬟传话。发一句,驳一句,字字珠玑,针针见血,让在场男子无一不哑口无言。
这些世家公子们佩服她才思敏捷,又看见那屏风上窈窕的剪影,一时间对她惊为天人,大姑娘的名气也是在那会儿传出去的——
世传谢家嫡女才华绝世,惊才绝艳,是世间少有的才女,恐怕只有崔家大姑娘能够与之比肩。
清宁今日又穿了一身骑射装,身披红色披风,腰带把她腰束得细细的,猎马而来时远远望去仿佛像一朵雪中红梅。
她随手把披风递给一旁侍立的丫鬟,把手放在炉火上取暖,长安长公主便笑着道,“宁妹又俊俏了几分,难怪让我小妹念念不忘。”
清宁一打眼过去,只见周围围着的全是世家贵女、上辈子的熟人,可惜这些人在世家破落后大多被卖成婢女姬妾,如此算来也多年不见了。
崔雪莹在亭子上搂着个俊俏郎君,闻言笑起来,“你别说你妹妹,如意楼的花魁在前两日还被这冷酷情郎伤了心,咱清宁可是软硬不吃呢。”
清宁白了她一眼,才从衣袋里把一个香囊抛进一旁一位少女怀里。这香囊上面绣着莲花,散发出幽幽的莲香,施云台有些装模作样的文雅,非莲不佩,金陵城也有人模仿他的举止,可惜都被笑成东施效颦,徒落人笑柄。
那少女惊喜笑起来,“谢谢清宁姐。”
崔雪莹却道,“这世上也只有你清宁治得住他施云台了。”
清宁含笑不语,心想等再过几年恐怕这个人就不是我。
赏冬宴包括赏梅宴、观梅宴等等,厨子在树下做些时令的糕点供贵女取用,有少女们仿照男子的样子流觞曲水行酒令,或者清谈作诗作画。
不过作画的一拨去了崔凤锦身旁,作诗的一拨则去了谢玉瑛身边,清宁这群人什么也不会,吆喝着去林子里打些猎物烤来吃。
清宁摸着绿耳说起谢玉珠的笑话,长安公主懒懒道,“就你这么宽容,换些人家非得乱杖打死。”
她失笑,“我娘心疼她。”
长安公主无奈,“韫姑姑什么都好,就是心软。”
心软说得还太轻,要长安公主说,分明就是脑子糊涂,不过当着众人面她就不好说出口。
她们正说话,就看见前方一株梅花树下孤零零坐着个被三两丫鬟伺候的少女,这姑娘圆脸圆眼镜,头发从上各分开用红绳子系好,丝带垂落下来,十分可爱的样子。
赏冬宴上大家都有自己的小圈子,这样自个儿坐着的要么是身份低微的,要么是被人排挤的。
清宁正要装作看不见,崔雪莹却大呼小叫道,“这不是那、那位元郎的小娘子?”
这下众人都把目光凝到崔雪莹身上,然后从她口中得知了来龙去脉。
众位贵女们闻言十分怜悯地看着清宁,她们都是情场上战功彪炳的人物,说不得要安慰清宁,给她出主意。
唯独长公主十分冷静道,“原来是这小蹄子。”
清宁看着她,她便道,“宁妹,这丫头的母亲本是微之的乳母,他们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就让这丫头家有了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微之就是元崇德的字。
而那少女名为苏青玉,是他的青梅竹马,也是他命中注定的真命天女。
上辈子要不是清宁无意横插一脚,说不定两人连孩子都有了。
她只知道他们之间缘分颇深,却不知道更深内情,闻言细细听起来。
苏青玉母亲是良家子,有幸选入宫成了元崇德乳母,苏氏偶尔会把女儿带入宫里寄放在下人房,但却被小太子撞见,二人相处日久就生了情愫。
清宁不知内情,那时候又发生不少事情,她就又嫁给元崇德。
这时,脑中系统也适时抱怨起来,“他们二人是心机太子和小呆瓜的甜宠文,偏偏你去掺和,导致二人姻缘不成不说,元崇德也英年早逝。”
清宁冷冷让它闭嘴,“若他元崇德明明白白把事情说出来,我会做那样的恶人?”
她好歹是个受尽宠爱的贵女,做不出下三滥的事情,只是元崇德身为帝王,又深谙君王手段,既要江山又要美人,事事算计,才落得心力交瘁而死的结局。
系统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心机太子拿你替真爱挡枪呢,我倒是没料到这个。”
清宁不再理会这东西的胡言乱语,随手拨弄腰间鞭子。
崔雪莹已兴致勃勃出起主意来,“我有心与这位苏小姐交好,只是不知她喜好,颜郎,你去替我问问可好?”
颜郎就是她带来那位十七八的貌美少年,闻言哀怨看了她一眼,才整整衣服走了过去。
崔雪莹抱着手臂笑嘻嘻对清宁道,“宁妹,你怎么看?”
清宁看她一眼,握着鞭子的手放松下来。
这位颜郎生得唇红齿白,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像狐狸似的姿色甚美,清宁知道崔雪莹万年不变的喜好,偏爱这款美少年,这大概也是她对那位高僧穷追不舍的原因。
她驻足看了一会儿,才对崔雪莹说,“你也不怕自己后院起火。”
崔雪莹搂着她手,“颜郎是个知情识趣的人。”
不远处,颜郎摇着折扇走到苏青玉面前,也不知他和对方说了什么,让她羞得小脸俏红,倒漂亮了不少。
崔雪莹就道,“看来这位苏小姐也不是什么不爱美色的人。”
清宁笑笑不说话。
她对苏青玉了解较深,苏青玉虽然在皇宫中长大,但被周围人护得很好,加上天生脑子里少一根弦,和她说话颇为费力。
譬如她曾有一次告诫她小心某太妃,却被这姑娘直愣愣在众人面前捅破,还说是她所言,把她气得够呛。
不过她后来才发现,这姑娘真不是针对她,而是天生脑子不大聪明。
清宁也不知为何心思深沉的元崇德喜欢她,大概是身处黑暗者更容易心向光明。
她想到这里,就见树后转出一个穿着绣金衣服的漂亮青年,把颜郎赶走,还远远朝她们这边行礼,不是元崇德又是谁?
颜郎回来,讪讪道,“这郎君说话还真不留情面。”
清宁看他一眼,问,“他说什么?”
颜郎掩面道,“说我不堪入流,还像妇人似的争宠。”
崔雪莹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长安公主无奈劝她,“我侄儿特别喜欢她,又万事护着她,把她当心头宝似的,我们做长辈的劝了多次也劝不动,只能任由她去了。”
长安公主论辈分是楚昭帝的妹妹,元崇德的姑姑,教训他理所当然。
清宁想起上辈子的事,元崇德喜欢苏青玉,也曾说过要“护她一辈子”的话,所以直到他病死床榻,苏青玉依旧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丧气,觉得重来一世也没那么幸运了。
第16章
冬日里林中飞禽走兽很少,她们一行人转来转去也只猎到一只野兔。清宁在想自己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的,崔雪莹凑过来劝解她说,“男人不都是一张嘴两条腿,你别惦记他,我下次送你十个八个。”
清宁瞟了她一眼,“可饶了我,我还不想像你这么闹得头疼。”
她记得崔雪莹上辈子嫁给那位风流才俊的薛公子,然而她是个喜新厌旧的人,才两年就厌倦了,想和离对方又不肯,外面养的男人三天两头吵进家里,闹到后宫让她评理。
崔雪莹揪着那只没死掉的灰毛兔子没说话。
她们走得不远,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喊她们。
清宁和崔雪莹一起回头,就见一位穿着淡粉色衫裙的姑娘看着她们,面色迟疑。
清宁颔首问她,“有何事?”
姑娘咬了咬嘴唇,小声说,“我姓施,排行第五,你们这兔子、兔子可否卖我?”
她也看出清宁和崔雪莹打扮贵重,绝非以钱可以打动的普通人,故而又解释道,“这兔子你们反正拿着也无用,不如卖给我,我、我用翠微楼新出的镯子来换。”
清宁倒好奇起来,“这地方兔子多的是,你拿来做什么?”
施五娘吞吞吐吐说了几句,清宁才知道,原来有贵女知道谢玉瑛在山中修行,特意买了些小动物放生,说替她积德行善,其他人见此纷纷效仿,施五娘孤零零一个人,刚才看见她们的兔子灵机一动才想出这法子讨好谢玉瑛。
清宁倒被她说得生了几分兴趣,道,“不如一同去看看。”
她们就跟随施五娘到了凉亭里。
凉亭中被一群少女围绕着的谢玉瑛依旧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裙,外头罩着一件黑色的大氅,不施粉黛,不戴珠翠,她神色极淡,肤色又白,远远望去如同神仙中人。
其实谢玉瑛容貌倒不如何精致,就这份气度远胜她人。
清宁到了亭子里,对她拱手行礼,谢玉瑛清清冷冷道,“宁妹。”
旁的人好奇看过来。
谢玉瑛身旁跟着谢玉珠,就解释道,“这是寄居在我家的清宁表妹,她和崔雪莹她们玩得很好,性格很活泼。”
大家都是听过她们“金陵五虎”名号的,闻言打量的神色多了几分。
“清宁姑娘怎么还穿了男装?”有姑娘问。
清宁若无其事道,“若不是这样,怎么方便打猎?”
对方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万物有灵,冬日是它们休养生息的时节,宁姑娘怎么也该生些慈悲心放它们一命。”
崔雪莹在一旁嗤了一声。
那人怒道,“你笑什么?”
清宁好笑看了崔雪莹一眼,“她笑你碟里就是羊脂羊油,身上裹着兔毛,还说要放生。”
接着又道,“况且这是家兔,在茫茫大雪你莫不是以为它们真能活下去。”
“宁妹,”谢玉瑛淡淡开口。
清宁看她。
谢玉瑛叹气,用不赞同的眼神看她,“求神拜佛只看心诚,固然曾经有不善,但只要此后行善就可,你何必斤斤计较。”
清宁笑了一下,“姐,那你以后还要不要吃兔肉?”
不等对方答,又问,“穿不穿毛裘?”
有贵女当先道,“有何不可?”
这便脱下身上衣物,现在正值隆冬,北风呼呼朝里灌,虽然有炉子可也抵挡不住这寒意,才一瞬她脸色就发白了。清宁看着她这不大聪明的样子,心里更加怜悯。
谢玉瑛安慰她道,“不必如此,口腹乐甘肥,杀戮充饮食。能怀恻隐心,想念彼惊惧。故当不忍食,以证慈悲行。(注)只要怀有慈悲之心,就不必在系解处介意。”
清宁却笑了一声,指着旁边一只犹带血迹的灰兔道,“瑛姐知不知道这兔子哪来的?正是刚从山上捕来,它本好生生生长在山林里,若不是为了放生,又怎么会遭这样的无妄之灾。”
谢玉瑛却是一呆。
她所住道观每年都有放生法会,信众从集市买来动物放生,她此时无意中提起,虽然知道贵女中和不乏有讨好她的人,但只要结局是好的就无妨。却没想到居然有这样内情………
她渐渐沉默下来。
走了老远,崔雪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看她们那冻得发抖的样子,可真是笑死我。”
清宁也忍不住发笑,“瑛娘原本是一番好意,她们也只是想讨好瑛娘。”
崔雪莹翻白眼,“我可看不惯她,和我姐一样看人鼻孔朝天,凭什么看不起我?几首酸诗像谁没有读过似的。”
她们正说话,就见一人远远拖着一串东西而来,那位少年郎君生得比颜郎还好看几分,唇红齿白,鬓若刀裁,雪地里朝气蓬勃的劲儿扑面而来,崔雪莹差点看呆了,一个劲儿揪着清宁胳膊不放。
郎君把那串东西扔到她们脚下,才皱着眉毛不满道,“你们故意来找瑛娘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