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注视着缃灵若有所思的面容,柔声劝道:“师父,弟子还有些活计没做完,弟子先去了?”
缃灵道:“你去吧,免得耽误你。”
待轩辕姬高挑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缃灵这才起身。
轩辕姬其实无甚要事,不过是借口罢了。她并不想回去当什么人皇,可这件事由不得她做主,只能让师父去求一求天玑真人。
这位……太虚门将来的主人。
若天玑真人愿意帮她,再好不过。
夜空明净,星辰透亮,轩辕姬的居所在一片竹林中,她拜入山门时也不过十岁,如今已过八十余年,若在凡间早已寿终正寝的年纪,可她的外表分毫未变。
这就是……仙人。
与天同寿,一念动山海,凡人不过数十年,爱恨情仇何其可笑?她为什么要回去将自己关在那狭小的皇宫里?
轩辕姬忽然觉得有些惶恐,空落落的,夜风似乎吹进了她的心口,令她不安起来。
若是宗门要求她回去,她也只能服从命令。她从前觉得自己的日子自由自在,可现在一看,灵谷以外,处处是枷锁。
只希望,天玑真人并无此意。
她的师父能保住她吗?
*
缃灵确实如轩辕姬所想那般去寻了天玑真人。修真之人不惧寒暑,日夜无差,她夜里发了个帖子,自然有妖灵收了,可得到的回信是真人正在闭关,暂不见客。
万鹤笙随意放了个化身在宗门内糊弄,她料想自己在这个关键时刻离开,必然会有人忍不住,而她要做的,就是把那些人挨个揪出来。
此刻,她的真身已来到了万丈海底。
敖灵掌管这片海域,知道她过来,早早便现身,万鹤笙只做不知她和虞知微的交易,寒暄几句后,便入了海,去寻她的好徒儿。
钟长岭仍旧坐在海底。
不知怎么的,巫族部落内一个人都没了,只有他抱着孩子,呆呆地在祭台内转悠。
他想离开,可巫族设下的防御阵法不仅让外敌难以攻入,里面的人也无法轻易离开,无论从哪个方向走,一到边界线便弹了回去。
“我们不会都死在这里吧?”钟长岭叹气。
小娃娃要吃要喝还要人哄,不然就哭闹个不停。好在巫族人消失前还留下了些食物,剁碎了一点点给孩子喂进去,倒也能充饥。
他仍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年纪,可突然之间身体长大,身边又多了个孩子,免不了心里将自己当成了成人,开始手忙脚乱地承担起不属于自己的责任。阵法打不开,他也不气馁,心道自己总能找到法子,再不济,等他修炼大成了,也能出去,这样一想,待在巫族部落的日子更近安逸。
这一日,总算有了变化,他正抱着孩子哄睡,忽然间心头砰砰直跳,他福至心灵地抬头向上看去。
深海漆黑不见光,却有一道恍若带着月光的身影慢慢落下,当中一素衣女子,目光温柔,在注视到自己的一刹那微微亮了亮,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
钟长岭站在原地,忽地泪流满面。
“师父……”他原本盘算好,自己修炼多年后回到宗门,寻了师父要说许多话的,可现在却只委屈地吐露两个字,其他话再说不出来。
万鹤笙慢慢落地,仔细打量着这片海底城镇。她心如磐石质坚硬,面上却温软,做出一丝心疼的模样:“长岭,可算找着你了。”
她伸手贴上虚空处,那儿外围空气忽地泛起涟漪,阵阵灵光波动,灵力千丝万缕地自她掌心蔓延开去,万鹤笙细细探索,钟长岭知道她在破阵,收了眼泪希冀地看着她。
果然,没过太久,万鹤笙寻到了阵眼,双手结印,落在阵法上。
“破!”
清脆碎裂声,无形阵法稀里哗啦碎成一地灵光,又立刻消散。
海水灌入。
万鹤笙一抬手,为钟长岭身上贴了张避水咒,四方海水便绕开了他,不沾湿一角,连带那个孩子依旧睡得安安稳稳。
“你怎么会在这儿?又怎么变成了这幅样子?”万鹤笙只做不知,关切问他话。
钟长岭哪里晓得自己的遭遇都和师父有关?他入门才多久,便遇到了其他人半辈子也未必能碰上的惊险。他自幼早熟,心志坚定,无人关怀时能自己咬牙坚持到底,可一旦亲近之人贴心慰问,心里藏着的委屈便忍不住了。
他还知道不能把孩子吵醒,擦了眼泪,慢慢地、低声地把自己遭遇说了一遍。
顾辞酒将他的记忆抹了,他只记得,自己被掳来后就关进了一间密室里,整日昏昏沉沉,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他就待在祭台上,怀里还抱了个孩子。
说到这儿,他心里忽然一惊。
这个孩子应该不是自己的吧?他不会在昏迷时做过什么吧?
钟长岭咽了下口水,紧张地对万鹤笙说:“师父,这个孩子应该和我没有关系……对吧?”
他的身形已变成了高大青年,亦步亦趋走在万鹤笙身后,后者回头瞥他一眼,伸手在婴儿白嫩面庞上拂过,眼里多了些笑意。
“师,师父?”钟长岭小心翼翼。
万鹤笙道:“放心吧,他不是你的孩子。”
钟长岭想问那师父在笑什么?又不敢问,委委屈屈抱着孩子在她身后,一路小声和她说完了自己简短又刺激的遭遇后,开始指路。
海底城镇不大,约摸相当于太虚门内的两个小山头铺开,房屋密集,和人类住房格外相似。万鹤笙走了一圈,确定没有任何活下来的巫族痕迹,心情大好,面上却不表露,又回到了部落中最广阔的一片地——祭台。
一看见祭台,钟长岭就忍不住抖了抖,他快步上前,指着祭台前方三个明显的深色印记,“师父,这里原来有三座雕像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觉醒来雕像就不见了。”
“哦,是吗?你还记得雕像长什么样子吗?”万鹤笙耐心问。
她的一双眸子灿烂如星,直视着钟长岭,后者只觉得自己的眼睛掉入了某片漩涡,头脑迷糊了一阵,脑海里那三座曾经鲜明得仿佛刻入他记忆中的模样模糊起来。他摇摇头:“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它们长什么样。但是整个巫族上下都对三座雕像很……很恭敬。”他琢磨一会儿,用了个不是那么恰当的词。
“很恭敬?”万鹤笙重复道。
“对,就好像……”要不是钟长岭怀里还抱着个孩子,他肯定马上比划起来,“就好像仆人见到主人一样,我感觉那三座雕像一定不简单。”
他怀里抱着的婴儿攥紧小拳头打了个哈欠,钟长岭下意识安抚地哄了哄,不知为何,他觉得师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些诡异,脸一红:“师父,我们能把这孩子带回去吗?”
万鹤笙随口道:“自然可以。”
还没等钟长岭高兴,她又补充道:“我喜静,你要带他回去,便放在外山。”
钟长岭连忙道:“是,我一定不让他吵着师父。”
万鹤笙来到那三块巨大的微微凹陷的坑洞前,目光流转,双指并剑,慢慢雕画着什么。钟长岭看不懂,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打扰对方,便缩在一旁静静等待。
不多时,最后一点残留的魔气都被万鹤笙封印住,她这才转过身,带着徒儿向外离去。
一方小舟落在海底,隔绝了厚重海水。两人坐在方舟上,钟长岭向下看去,看着那片海底城镇离自己越来越远。
自祭台起,从海底生出的绚烂火焰猛地蹿升,迅速蔓延至周围一间间房屋,很快,整座海底城镇在火光中噼里啪啦倒下去,那火并非凡火,灼烧过后一点灰烬都不会留下。钟长岭眼睁睁看着一大片城镇就这么消失在眼前,空荡荡一片,似乎巫族从来没有在这里留下过什么部落。
他忽然心头抽痛起来,不知是为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的巫族,还是因为残存的巫族血脉而心生的悲痛感。
“师父,我们现在回宗门吗?”钟长岭问。
万鹤笙道:“不急。”
她的目光看向不知名远处:“先去一趟凡间。”
“师父,我们去凡间做什么啊?”
万鹤笙:“人皇已死,下一个人皇还未选出来。”
钟长岭想到了什么,连忙问:“和杜蘅师姐有关吗?”他在灵谷那段时日很受轩辕姬照顾。
“自然,不过不必与她说,以免生乱。”
若无意外,轩辕姬该回去继任了。
若不是为了今日,轩辕姬当初那种拙劣的方法根本入不得山门。
*
北境,失灵禁地内,忽然多了三尊雕像。
谁也不知道魔尊陛下去哪里弄来的三尊雕像,又是什么时候把它们带来的。总之,它们突兀地出现在了失灵禁地群山环绕的平原内。
那是曾经的魔神与其左右护法的雕像!
失灵禁地常年落雪,三尊雕像矗立于此,却丝毫不沾风雪。寻常人无法直视其真容,更是迫于其巨大压力,来到雕像前便忍不住顶礼膜拜。
一众魔修渐觉得禁地内魔气浓郁不少,修炼速度更快。他们自然认为是雕像有灵,魔神正在逐渐复苏且庇佑他们,对其更加恭敬。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节快落!
我努力加更,做不到就当我没说过。
第69章 ·
钟长岭入门不久, 可他却觉得自己似乎很久没来凡间。
巫族部落在南海海底偏北处,人间皇宫亦位于南洲北部,相距不算远, 上岸后,钟长岭还没察觉到什么, 他身上已经换了身衣服。连带着师父的衣裳也换了。
沿海是几个小渔村, 再往里才是乡镇城池, 负责看守的仙门弟子没有发现两人的踪迹,任由他们缓步穿过小渔村。
“想起以前了么?”
小渔村里不少村民正在晒鱼,还有一些从海里捞了大蚌, 挨个撬开看有没有珍珠。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坐在门口晒太阳。
见钟长岭盯着他们看,万鹤笙问。
钟长岭:“是有点儿。”
以前在钟家村,人人都要下地干活,不过好在有仙人镇守,不会遇上什么天灾,若是有几年大旱了,仙人们还会帮忙施法降雨。
师父没说话,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钟长岭就继续说:“那时候我们村里也很忙,不过大家都很高兴, 每年的收成都很好,村里不会有人饿着。”
“不过现在想起来,我们村确实有点奇怪,很少和其他村子有来往, 住的地方也很偏僻,靠近山林里。按理来说, 不应该住在山里的。”
七大派里,无论是太虚门还是其他宗派,都不会允许百姓住在偏僻处,为了方便管理,他们更愿意把百姓居所规划得整整齐齐,神识一扫便能轻易识别。
钟长岭还是入门后才知道这个隐形规定,他修炼时间不长,思维仍旧停留在凡人时期,对此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可在仙门内被同化一段时日后,自己也觉得钟家村有些异常。
而且……他忽然不确定,如果说自己拥有巫族血脉,那钟家村其他人呢?
二人行走的步伐看似缓慢,实则数十步便穿越过小渔村,踏入了城中。
“师父,我们要去哪里啊?”钟长岭抱着孩子,小心地不让他被吵醒。
万鹤笙道:“皇宫。”
皇宫?
钟长岭呆了一瞬。
师父确实说过下一任人皇未选出来,可为什么他们要去皇宫呢?哪怕他自己作为凡人时,也知道,皇帝是没有什么实权的,他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就好了。
他不觉得那个位置值得他师父亲自去一趟。
万鹤笙没解释,他们穿行在人群中,目睹着凡人的喜怒哀乐,不出一日,便来到了皇宫外。
万鹤笙朝徒弟伸出手:“把孩子给我吧。”
钟长岭更疑惑了,犹豫半晌,还是将孩子递了过去。
“你且自便,这儿临着边境,魔修多,不要乱跑。”万鹤笙叮嘱一句,抱着孩子消失在原地。
钟长岭站在街头也不知该做什么,师父叫他别乱跑,他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干脆在附近的旅馆住下,等师父回来再说。
一踏入房门,他眉头就微微皱起,很快又松开。
不少人在进午食,吃得正香,驳杂的气味直直冲进鼻子,他已辟谷,对凡人饮食无甚需求,店小二上前招呼他时,他也只说要一间上房,便匆匆进了房间。
仙门中自然有重口腹之欲者,但他们不食凡间五谷,而是自己寻了灵兽、灵果、玉露等细细炮制。钟长岭自己不觉,可他在太虚门内的衣食住行皆为上上等,寻常弟子长老也享受不到,即便流放在须弥岛,他带上的东西也不少,突然间回到凡世生活,只觉得以往向往的日子竟变得如此让人不适应。
这就是仙与凡的区别吗?
上房在最高层,钟长岭推开窗向外看去,修仙者目力出众,一眼便能看清万丈远。一家其乐融融、夫妻争吵、偷儿窃财、翁婿不和……凡间众生相皆入眼中。
他看到了来时的小渔村。
小渔村里的人没什么变化,忙碌后照样进午食,他原本觉得这样的日子平淡惬意,可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自己真的想过这样的日子吗?
在亲眼见过更高更广阔的天空,见过神通广大的修仙者们上天入海后,他还愿意做回一个平凡的村民吗?
钟长岭知道,他不愿意的。
饭食毕,有人在一楼大堂说书,声音传进他耳中,那人说的是个仙女与书生的故事。
他曾是个孩子时也听过不少,大约是某某书生家乡逢难后有仙门来救,仙门中一仙子见他面容俊美又努力上进,遂对他一见倾心,甘愿脱了仙骨和他做一世凡人夫妻。他们的爱情感动了上天,上天赐下灵药,夫妻二人一人一半吃了,褪去凡胎飞升成仙。
说书人正说到痛快处,其他人纷纷叫好,目光神往。钟长岭曾经也觉得这个故事说得好,现在却只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滑稽。
真入了仙门,才知道仙凡差距究竟有多大,即便只是个刚练出灵力只会些小法术的小弟子,在他练出灵力的那一刻,他就拥有了数百年寿命,不必为衣食担忧,更不用说往上的大能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