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竹抿着的唇角一翘,眸光中流露出几分欣赏。难怪阿娘平日里便总是夸赞舅舅和舅母,原本以为那只是一个远嫁女对娘家的思念和护短。如今才知,阿娘在洪水咆哮之时,声嘶力竭的喊着让她去投奔舅舅家,是发自心底的对舅舅和舅母的信任,是对自己女儿这一辈子最好的安排。
三个姑娘上了马车,马蹄声哒哒响起。熙攘的人群渐渐远了,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沼泽地。
边燕与曹英在讨论什么样的绢花好看,阿竹并未参与。
投奔到舅舅家,已然是添了一张嘴吃饭,能吃饱穿暖阿竹就很知足了,还要什么花戴呢?
阿竹的眸光转向了路边那一大片杂草丛生的沼泽地,江南长大的姑娘,见到粼粼的水光便觉得十分亲切,只是又有些许奇怪。
边野忽然开口道:“我听爷爷说,一百多年前这一片就是联通江南与漠北的商路,是十分宽阔平坦的官道,从这里通往幽州最是便捷通畅。因为我们这一带都是大平原,没有山,不仅道路平坦也没有劫匪的藏身之地,所以那些茶商马贩子都喜欢从这里经过,早年间人们的日子也比现在富庶得多。”
阿竹一怔,怎么自己心中刚刚产生了疑惑,边野就开始解释了呢?这个只见过两面的男人,竟像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车上一共四个人,那两个姑娘聊着首饰头油正是起劲儿,根本没在意边野所说的话。阿竹瞧瞧四下无人,便也放心地同边野说起话来。
“既然如此,为何商路转到了涿郡那边呢,我便是跟着北上的茶商一路走来,到了涿郡才知自己走过了,又往回折返。”
边野抬手用马鞭子指了指面前的沼泽地:“前些年雨水少,这里都是干净的黄土路面,后来不知怎的雨水大了,上游的人们怕大水淹了村庄,就扒开了几道口子泄水。这条路地势低洼,就成了这蓄水池。这水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种不得粮食也养不了鱼,慢慢的就变成了这种杂草和芦苇丛生的样子,官道两旁的田地也被淹了这才有一眼看不到头的沼泽。上游不讲道义,真是太坑人了,幸好咱们村的房屋田地地势略高,要不然大家还不都得喝西北风去。”
沼泽地种不得谷物麦子,水草芦苇却长得十分茂盛,一群一群的野鸭在芦苇丛中穿梭,一对不知名的水鸟忽然扑楞着翅膀飞了起来。
阿竹抿着小嘴笑了起来:“这个地方倒有些江南的味道,没想到在北方还有这么大片的水域。我倒觉得可以修个堤坝,多存些水就可以种藕、养鱼,也是收成啊。”
边野转头看向这个貌美的江南姑娘,昨日只知她长得好看,人也机灵。今日方知,她同那些讨论绢花的女孩子不一样,是个有大智慧的女子。
“我们见了三次面了,可是我还不知道姑娘芳名呢?”边野自然听到她的名字是阿竹了,可他想知道的更多一点。
“我姓夏,叫夏文竹,家里人都叫我阿竹。”
“夏姑娘,你说的很有道理。今日我们去涿郡,刚好去上游的白马河瞧瞧,我觉得你说的这个方法应该是可行的。”边野开始认真思考阿竹的提议,顺便跟她提起想在哪个地方筑堤坝合适,若是要种藕养鱼,又该由谁来种、由谁来养,大家怎么分?
曹英悄悄拽了一下边燕的袖子,弩着嘴儿朝旁边使眼色。边燕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正瞧见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个人。
边燕一笑,低声道:“我还是头一次瞧见我大哥跟一个姑娘聊的如此投机。”
曹英凑到边燕耳边吃吃笑:“你哥是咱们村儿里最好的一个麦穗。”
“那你怎么不想收了他?”边燕坏坏的捅捅曹英腰眼。
曹英最怕痒了,捂着腰眼蹭到一边去,咯咯地笑个不停:“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家的小白兔最爱吃萝卜,不喜欢吃麦子。”
边野和阿竹同时回头,诧异地看向笑作一团的两个姑娘,阿竹好奇问道:“你们笑什么呢?”
通过这两天的接触,曹英发现阿竹心思细腻,顾虑也多,不像自己可以随意开玩笑。便委婉说道:“没笑啥,说绢花呢,我们俩口味不一样,我就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
“哦,”阿竹轻轻应了一声,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看了一眼边野。便转过身来,不再同他讲话,只看着曹英和边燕,想加入她们的话题。
边野转过头去,脸上有几分落寞。眼角余光瞧着阿竹笔直的背影,知道这姑娘是不肯再和自己谈论种藕养鱼了。
三个姑娘说说笑笑,半日的路程也不显得那么漫长。进了涿郡城的时候,太阳已经过了正午,四人都有些饿了。
边燕兴冲冲说道:“今天让我大哥请客,请咱们吃好吃的。”
曹英豪气地一拍腰间荷包:“姐姐今日得了母亲大人资助,钱袋颇丰,姐请你们吃好吃的。”
浓烈的阳光撒在曹英身上,映的她眼眸也像星星一般闪耀。阿竹抿着小嘴轻笑,眸光定在曹英身上移不开。
这便是被爹娘宠爱着长大的孩子吧,无忧无虑,既豪爽又可以任性。而自己的父亲夏春城虽然也是个小有作为的茶商,可是对家里的钱财管得特别紧,阿竹从小手头就没有宽裕过。
边野把手里的马缰交给店小二,让他拉到后院去喂马,转回头就看到了阿竹满眼羡慕的表情。
本是个聪慧灵秀的好姑娘,老天爷不该这般对她。
边野道:“我们就在这个饭馆吃吧,虽不是涿郡最大的酒楼,但风评特别好,听人说这儿有几个拿手菜是别家都做不出来的。”
边燕一把拉起曹英就往里跑,边野领着阿竹走上台阶,正要给她介绍自己听说过的这里的拿手菜。却没想到,一只白皙修长的男人的手,突然落在阿竹肩头。“小美人是过路的吧?本公子怎么没见过你呀?速速报上名来,本公子给你安排涿郡最好的涿悦轩用午膳。”
边野刷地一下转过头,首先看到了阿竹肩头那一只男人的手。一看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专挑漂亮姑娘调戏。
边野伸左手砰地一把抓住那人手腕,右手握起斗大的拳头,二话不说便挥了过去。
第5章 . 幽州秘辛 那姑娘突然就不见了
那人却像早有预料一般,直接蹲下身子躲过这一拳,抱着头嗷嗷求饶:“表哥表哥,是我呀,我跟燕子开个玩笑,你动真格的?”
边野提拳正要再打,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便顿住了扬起的拳头。“万凌云,你搞什么鬼?”
万凌云见表哥认出自己,这才敢站起身子,甩了甩被他攥得发麻的手腕,小声嘟囔道:“你这么粗鲁,哪个姑娘肯嫁你?我远远瞧见了你和燕子,就过来跟你们打个招呼,谁曾想差点被你揍成猪头。”
边野挑眉:“那还不是你欠揍?”
“行行行,我欠揍行了吧。我请燕子用膳,不请你,你在一边看着。”万凌云得意扬扬得摇头晃脑,看向旁边的阿竹,正要伸手去抓她胳膊,却突然愣住了。“你……你不是燕子啊,可我刚才明明看见表哥旁边是燕子呀,难道是我眼花了?这位姑娘,实在不好意思,在下刚刚冒犯了,把你误认做表妹,失礼失礼!”
边燕和曹英见后面的人没跟上,便折返回来。刚好看到万凌云手握折扇,深施一礼。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边燕毫不客气地抬手拍了一下万凌云头顶:“表哥,何必行此大礼?”
万凌云一抬头,就看到了表妹趁机占便宜的一脸坏笑。谦谦公子的好风度马上碎了一地,直起腰来,一把扯住边燕的手腕,拖着她就往里走:“你这小丫头片子。占我便宜。还不是因为你,让我认错了人,差点被你哥揍成猪头。”
边燕哈哈大笑,拉住发愣的曹英,被万凌云拖着来到临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小二过来,”万凌云豪气地一招手,瞧瞧表妹和曹英,又看看跟过来的其他二人,拍着胸脯道:“今天本公子请客,把你家的拿手菜只管上。”:
“好勒!客官稍等,马上就来。”店小二高声唱喏,用手上的白棉巾象征性地擦了擦桌子,转身就去厨房。
边燕咂咂嘴:“表哥,就算你家是咱们安郡的大户,也不能这么显摆吧。菜都不点,让人家随便上,万一你带的银子不够了怎么办?”
万凌云刷地一下打开折扇,悠哉悠哉地摇了起来:“你放心,我在涿郡读书已有三载。几个像样的饭馆都是认得我的,就算不带银子,他们也得好好的招待咱。你们俩就别跟我客气了,反正我也快要离开这儿去幽州念书了,今日能碰上就是咱们大家的缘分。”
边野诧异道:“你在这儿读的好好的,干嘛要去幽州?”
“大哥,你不知道。咱们这附近方圆数百里,要说最好的教书先生,便是幽州的曹公。只可惜呀,十几年以前他老人家就去世了。于是就数着涿郡的吴夫子最厉害,不过最近幽州新来了一位刺史大人,听说他极有学问,是当年曹公的亲授弟子。如今他重开官学、延请名师,我们学堂里的这些书生都想去幽州读书呢。”
曹英双眸一亮:“你说当年曹公是最好的教书先生,是虚谷书院的曹公吗?”
“对对对,就是他老人家。你这姑娘倒有几分见识,比我大哥强呀。”但凡有机会挖苦边野,万凌云绝不会错过。
曹英双眸一暗:“他是我祖父,只可惜我出生的那年他去世了,后来我们家就搬回乡下老家,不在幽州了。”
万凌云瞠目结舌,怔怔地瞧着曹英,直到店小二端着托盘过来上菜,挡住他的视线,才突然一拍大腿。“没想到你们赵北村卧虎藏龙呀,曹公的孙女竟是在赵北村长大的。我从小数次去姑姑家,竟不知道有曹公的后人在,若知道我便拜令尊为师了。”
曹英苦笑:“我爹自回乡之后就务农养家,并未教书。不知祖父临终前叮嘱了他什么,不让他做教书先生了。”
刚上桌的四道菜色香味俱全,边燕忍不住拿起筷子,却见他们依旧在谈论曹公。万凌云皱着眉头说道:“我有一个同窗的父亲,也曾是曹公的弟子。听说当年曹公突然病重去世,与他女儿有关。原本她女儿就住在书院里的,貌似天仙,性情温柔,时常帮师兄弟们做鸽子汤。曹公去世的那一年,那姑娘突然就不见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阿竹吃惊地瞪大了双眼,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一颤一颤的。“你说什么?外翁去世是因为我娘?”
万凌云一愣,再次打量这位刚刚被自己认错的姑娘。
“你是?”
边野赶忙拿起筷子招呼大家吃饭:“菜都上桌了,大家赶紧吃吧,这些陈年旧事不必再提了。凌云,你道听途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不要到处乱讲,不知是真是假呢。”
边燕对教书先生的事情不感兴趣,早就对桌上的几个好菜垂涎欲滴,得了大哥的令,便开心地吃了起来。
万凌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也抄起筷子埋头吃菜,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曹英的眉头并未舒展,不过见大家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便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饿了。于是埋头开始吃饭,不再去想爷爷和姑姑的事情。
唯有阿竹怔怔地瞧着万凌云,有心想再打听些事,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边野默默叹了口气,用干净的勺子帮阿竹舀了一勺红烧肉,又舀了一个当地名吃驴打滚。
万凌云埋头苦吃,能默默感觉到头顶有一道眸光,可他不敢抬头,生怕再说了不该说的话。
阿竹见人家实在不想说,也就没再追问,毕竟自己家的事情,从外人嘴里说出来,总归是不大好,倒不如回去直接问舅舅。
到底是涿郡有名的馆子,饭菜的口味还是不错的。众人吃得心满意足,边野率先下楼,从后院牵来自己的马车。万凌云到柜台结账时,才发现边野已经结过了,只能讪讪的带着三个姑娘走出门口。
“表哥,说好了这顿我请的,怎么你偷偷把帐结了?”
边野面色平静:“我们知道你家是大财主,尤其最近这几年,舅父的生意越做越好,也在县城买了大宅子。不过我是当大哥的,这次都是我带来的人,理当由我安排。下次去县城若碰上你,你想不请客都不成。”
万凌云呵呵一笑,刷地一下把扇子打开。轻摇折扇,扇动鬓角垂下的两绺飘逸长发。“好,一言为定,改日各位到了咱们县城,定要让万某略尽地主之谊。”
双方道别,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边野问清了阿竹是哪个城门,就想带大家先去答谢那算命先生。不过刚走了几步,就看到一个卖胭脂水粉和首饰的铺子。于是临时改变计划,三个姑娘进了铺子,边野在门口看着马车。
以前,边野对这些姑娘家的东西都不感兴趣。今日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就把马拴在门口柱子上,溜溜哒哒地走了进去。
曹英和边燕各拿着一只绢花发簪,正在热切地跟掌柜讨价还价。阿竹却默默的站在墙角,眼光定定的瞧着柜台里。
边野没有多想,好奇阿竹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便径直走了过去。顺着她的目光一瞧,发现柜台里摆着一只玉簪,雕成竹节的形状,簪头的装饰并非普通的花朵,而是一簇玉雕的竹叶。
曹英和边燕付了钱也凑了过来,“阿竹,我帮你买了一只粉色的。你瞧,跟你的衣裳好配,跟你这水灵的小脸儿也正合适。”
曹英对自己的眼光颇为得意,把手上那根粉色的绢花发簪插到了阿竹发髻里。边燕见大哥和阿竹的目光都齐刷刷的看着某样东西,就也瞧了过去,好奇问道:“这绿色的是什么东西呀?长得好奇怪,叶子有点像柳叶却又感觉不是。”
边野一笑,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妹妹头顶:“傻丫头,要不说你得多出来走走看看呢。这应该是竹叶,南方比较多,北方不常见,我曾经在一个大户人家见过几棵竹子,很漂亮的,应该就是阿竹姑娘名字里的这个字吧。”
阿竹转过头来看向边野,目光有几分惊诧与赞叹:“我从江南一路走来,到了江北就很少见到竹子了,没想到边大哥竟认得此物。没错,这就是南方的竹子,在我的家乡漫山遍野都是这个,很好活的,所以才给我取名叫阿竹呀。”
曹英有点疑惑:“可是你的全名叫做夏文竹,文竹应该是另一种树吧,我小时候见过家里有一颗特别漂亮的文竹,用紫砂盆种着的盆景,可惜后来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