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边二叔气得扬了扬手里的旱烟袋,又看了看边野斩钉截铁的眼神,认命地叹了口气,站到边野身旁。“我相信我侄子,既然他说抢收,那我家就抢收。”
有人开了头,村民们很快就分成两拨。一半人站到了边野身后,打算一块抢收,另一半人还在犹豫不决。
王老蔫挠着头问道:“边野,我们家只有一亩多地,过几天麦粒儿长足实了,才够一家人吃饱饭。要是今天晚上抢收,肯定会损失好几顿饭。万一明天早晨洪水没来,损失的这些粮食,你给补吗?”
“对呀,你给补吗?”
“哎,是这么回事。边野要是给咱们补,咱们就不怕了,就跟大家一起收。”
有几个人似乎突然发现了这件事情稳赚不赔的诀窍,要是明天早晨真的来了洪水,那晚上抢收就抢对了,要是没来洪水,边野肯把损失给补上,那自家也不吃亏。
阿竹担心地看向边野,不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边野皱起眉头,眸光凌厉起来,怒吼一声:“我不补。”
大家没想到他答的如此斩钉截铁,一时众人愣怔,鸦雀无声。
阿竹默默地看着边野,他额头青筋暴起,目光坚定,面沉如水。开口朗声说道:“今日大难临头,每一家的麦田都面对着风险,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任,每个人都要承担风险。你们别指望我做个傻傻的老好人,收与不收,你们自己拿主意。是少收几斗麦子,还是全家一年挨饿,你们自己看着办。但凡今晚不收的,明日没了口粮,不要到我家来借。我数到五,愿意晚上抢收的,我们一起干,站到我身后来,不愿意的就请自便。一、二、三、四、五。”
村民们见边野恼了,不敢再讨价还价。在他数完五之后,便呼拉一下涌到了他身后。
站在边野对面的只剩了崔家几个兄弟,崔树根也是村里的老人了,当年边野爷爷去世的时候,他便有心争里正之位,只是没争过边野他爹。后来边野他爹去世,大家推举边野做里正。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成了全村的领头人,这让一把年纪的崔树根恨得牙痒痒。
他瞧了瞧自家几个坚决拥护他的兄弟,颇为得意,却忽然发现小弟弟家的侄子崔百家站到了边野那边。便抬手指着他骂道:“崔百家,你还姓不姓崔?小时候你爹去的早,你吃谁家的饭长大的?”
崔百家憨憨答道:“大伯,我小时候吃百家饭长大的,所以才叫崔百家嘛。我相信野哥的话,他从来不说瞎话,我宁可每顿吃个半饱,也不想全年都挨饿。”
“你……你个没出息的,你给我过来。”
“不,我不过去,我就要跟着野哥。”
边野不想再被催树根占用宝贵的时间,刷地一下转过身,开始给大家安排。“大家听我说,今晚时间紧迫,咱们一起抢收。先从村西头最低洼的地方收麦,家里有牲口有车的,都套上车负责往村里拉。男人们负责割麦打捆,女人和半大小子们帮忙装车捡麦穗儿。麦穗要捡快些,不必特别干净。十岁以下的孩子和五十岁以上的老人留在村里,帮忙卸车看家。家家户户都敞着门,若是有人趁此机会来偷来抢,你们就敲响铜锣。我们手里都是握着镰刀的,看我不削死那些不要脸的。”
明月升了起来,在边野身上镀上一层清辉。从阿竹的角度看过去,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了一层荧光,挺拔的身姿像画里的天将。他排兵布阵,很快就安顿好一切。
“狗娃子,你去南面的李广村,把这件事告诉他们里正。是否抢收,咱们不管,只管传话。小栗子,你去北面的燕南村,也办同样的这件事。传了话你们就赶紧跑回来干活,别耽搁,知道吗?”
“明白。”两个半大小子异口同声的答道,撒开脚丫子飞快地跑走了。
众人按照边野的吩咐,回家套车取镰刀,全都到村西头的洼地里集合。
起风了,麦浪滚滚,人影绰绰,镰刀光亮的刀刃在月光下闪来闪去。忽而被人挥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闪电,忽而落入麦田之中,刷刷地斩掉一片麦秆。
很快村西的十几亩地收完了,大家按着顺序往东走。并没有一户人家要求打破顺序,先收自己家的。
崔家十几口人,站在村头的石榴树下瞧着。这热火朝天的场面,让他们心里也有点痒痒。崔树根站到轧麦的石磙子上面,遥望远方,似乎是想看看究竟有没有洪水冲过来。
李广村的李正带着几个族中耆老,赶着马车过来了,一把抓住正在割麦的边野,急急问道:“大侄子,那孩子说的是真的吗?我刚刚跟村里人说了,他们都不信呢。”
边野没空跟他长谈,把刚刚割下的一抱麦子,放在地上拧好的麦杆绳上,放下镰刀,把麦秆往中间一拉,大手灵巧地一拧,就打了一个结,抬手把硕大的一捆麦子扔到了马车上,毫不费力。
“李叔,白马河的水已经快要冲出河岸了。我估计明天早晨洪水会到,所以今晚抓紧抢收。不过这也只是我估计,未必一定会发生。事情就是这样,收不收你们自己做决定,无论结果怎样,都别怨我,我只好心给你提个醒。”
边野弯下腰,继续刷刷割麦,无暇多做解释。
李广村的几个老爷子退回马车上,商量对策去了。
阿竹第一次参与收麦,有些手忙脚乱。脚踝被乱糟糟的麦茬扎破好几处,手上也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只是心情太过焦急,并未感觉到疼痛。
月上中天,麦田里依旧热闹非凡,银镰挥舞,驴马嘶鸣,平日里不常出门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也都忙得团团转。人们无暇擦拭脸上的热汗,也看不清手上扎破了多少伤口,只顾着赶快抢收小麦,保住这一年的口粮。
滚滚的麦浪逐渐变成乱糟糟的卖茬,粮食都被运回家里,大家心里越发踏实了。东方露出第一丝鱼肚白的时候,只剩了最后两亩地。
边野执起累酸的腰,看了看疲惫的大家。“剩的不多了,腰不好的就歇会儿,腰好的坚持一下,咱们一口气把它割完。”
“哪个小伙子敢说自己腰不好,还想不想娶媳妇了?”边林在一旁大声打趣儿道。
男人们哈哈大笑,听懂的小媳妇儿红着脸,低头捡麦穗。没听懂的姑娘们,大概也能猜出不是句好话,没人接茬。
第8章 . 惺惺相惜 一个像得意洋洋的坏小子,另……
男人的腰和娶媳妇联系在一起,总能引得人们浮想联翩。
边野下意识地看向阿竹,见她正认真地弯腰捡拾麦穗儿,一双小手倒腾得飞快,捡上一把就捧到马车上去。本来白嫩的小手已经脏污的不成样子,一看就知道这一晚上没有偷懒。
众人心情轻松,喘息之际忽然有一个颤抖的声音传来。“不好啦,洪水来啦……”
大家吃惊回头,这才发现奔涌的浪花已然涌过河堤,直扑进这一片麦田里。水流的速度极快,眨眼间就到了脚边。
边野迅速发号施令:“不要捆麦子了,来不及了。大家把车都赶过来围成一圈,割了麦子直接往车上扔。捡麦穗儿的柳条框和篮子堵住车尾,别让麦子散落下来就行。”
随着边野一声令下,大家迅速行动起来。马车、驴车、牛车各自散开,把这两亩地围成一个圈。男人们猛挥镰刀,把割下的麦子扔到就近的车里。女人们听话的用篮子和柳条框堵住车尾,不让麦子散落下来。
大家动作很快,洪水的速度也不慢,只割掉了脚边的一片小麦,水流就到了脚边。
“大家加把劲,快点。”边野大声喊道。
“好!”众人齐声呼应。
一百多号人围攻这么两亩地,战斗力还是很强的。可是洪水的速度也很快,包围圈又缩小了一圈之后,洪水就没了脚面,到了脚踝。
麦秆被洪水冲刷,明显的变倾斜了。只要水量再增加一些,麦杆就会折断,麦穗会被冲进水里。
汉子们频频挥舞镰刀,以最快的速度抢收最后一亩地。边野把刚刚割下来的麦子放进马车里,发现车已经满了一半,就放声喊话:“多留些麦秆在地里,马车快要撑不下了,只把麦穗割下来就行。”
众人马上照办,一把一把的麦穗,有的直接扔到车上,有的被投进了柳条筐。
最后一丛麦子,被边野用镰刀一勾,大手在麦穗底下的细杆儿处一抓,牢牢握在手心。镰刀顺势一滑,沉甸甸的麦穗就成了掌中物。
水流已经到了小腿肚子,残余的麦茬全都被冲倒了,东边紧挨着的是燕南村的麦田,已经被洪水冲的东倒西歪。
“赶快回家,几个人跟一辆车,帮忙推车,守着麦子别掉。”边野话音一落,众人自发地组成小组围住就近的车辆。河岸的路比田地略高,需要用力把车推上去。
阿竹和曹英、边吉选了身边的一辆驴车,正在奋力地往前推。只是水势突然变大,那瘦弱的毛驴好像有些害怕,嗷嗷叫得挺欢,就是使不上力。边野几大步冲了过来,把镰刀在篮子里一放,双手用力握住车尾的横木,两膀发力,“嘿”地一声,就把驴车推上了斜坡。前辕怼在了驴屁股上,惊得毛驴嗷唠一嗓子,哒哒地往前跑。
水流已经没过了膝盖,淌着水往前走都有些艰难。阿竹刚刚为了捡水里的麦穗,双手不停入水。原本裹了泥巴的双手,此刻被水流洗净,一双白净的小手已然红肿不堪。被麦茬戳破的痕迹十分明显,有几处创口还在流血。
边野握住她手腕看了看,叹了口气,低声道:“辛苦了!”
阿竹看着满车的麦穗笑了:“不辛苦,能保住大家一年的口粮,这一晚上的苦算什么?边大哥,有你真好。”
姑娘甜甜一笑,边野心里顿时开了花。他单手推着车,转头看向阿竹,有点调皮地问道:“哪好?”
阿竹真心赞叹:“如果我们老家那,也有一个你这么好的里正,我娘可能就不会被洪水冲走了。”
说起伤心事,阿竹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边野瞧着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眸中难掩疼惜。
曹英嘬了嘬牙花,觉得有点牙疼。探头瞧瞧前面一辆牛车,只有两个人推,就一把扯过边吉。“这小驴车有俩人就够用了,我和边吉去帮忙推前面的大牛车。”
边吉不明所以,只被曹英拽着往前走。“拉我干什么?你要推自己去推呀,我就喜欢毛驴,不喜欢老牛。”
曹英狠狠瞪他一眼:“我看你就属毛驴的,只会嗷嗷叫,办不了正事。”
边野回头看了看身后,已经没有车了,这是最后一辆。很好!麦子都抢回来了。
“啊……”阿竹突然惊呼一声,身子一歪,朝着水面倒了下去。
边野回眸之际,刚好看到阿竹的身影已然接近水面。他赶忙跨出一大步,长臂一伸,就把即将入水的姑娘捞在臂弯里,扶了起来。
“你没事儿吧?”边野上下打量阿竹。
“没事,刚刚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坑,差点扭了脚。”阿竹试着动了动脚腕,还好并不算很疼,应该是没有伤到。
边野蹲下身子,想透过膝盖深的水,看看她的脚踝,却看不到。大手下意识地向前探了出去,又觉得不该抓人家姑娘大腿,便又讪讪地退了回来,在自己腿上尴尬地拍了拍。“你才来不久,村里的路你还不熟。我们平日里天天走,哪里有个坑都是知道的。这样吧,你坐到驴车上去。就不会伤到了。”
大家都在赶车推车,自己却去坐车,阿竹哪有那么厚的面皮,赶忙推辞道:“不用不用,我可以推车的。”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打趣的口哨声,二人抬头才发现,赶车的边葵抱着鞭子盘腿坐在车辕上,正笑嘻嘻的看着他俩。
阿竹赶忙低头推车,边野瞧着她腿脚还是有点不利索,就不再跟她客气,嘭地一把抓住阿竹的手腕,拉着她走到了另一侧车辕旁边,按着她坐下。
一脸坏笑的边葵坐了驴车左侧的车辕,阿竹坐了右侧的车辕,两人并排坐着,一个像得意洋洋的坏小子,另一个垂着头像个娇羞的小媳妇。
边野越看越觉得别扭,索性大步上前,薅着边葵的衣裳,一把将人拎了下来。“你赶一晚上车,即便很累也没我们割麦子的累,让我坐会儿,你去后面推车。”
边葵笑嘻嘻的:“哥,你不是真心想让我推这辆车吧,这辆车上拉的麦子不多,不用推也能走,要不我去推前面那辆,不在这碍你的眼。嘿嘿嘿!”
“滚!”边野给了他简单明了的一个字,边葵就笑嘻嘻的滚开了。
车队前方十分热闹,人们都在感慨,幸好今晚抢收了,要不然这一年的日子该怎么过。而车队的尾巴却十分安静,两个人坐在车辕上都不说话,只用眼角的余光朝对方的方向,偶尔瞄一眼。
“那个……”边野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说话。“这次多亏了你,我替咱们村的人一块谢谢你!你来了赵北村,就是咱们大家的缘分,希望我们……我们都能好好的。”
阿竹抬头看向前方蜿蜒的车队,走在前面的已经进村,后面这几辆也马上要到了。车上满载着一年的口粮,也是一年的踏实日子。“边大哥,有你在赵北村,肯定好好的。”
边野嘿嘿一笑,心中十分欢喜,不知道为什么。阿竹简单的一句话,就能让他美上了天,比旁人夸他十句都有用。
路边的麦茬已经被洪水淹没,放眼望去,只见一片汪洋。却又不完全一样,有那么几块地,能看到明显的黄色,麦秆已经被洪水冲断,麦穗漂在水面上,可见里面已经没有麦粒了。
车队到了村口,忽然冲出来一群人,手里拿着镰刀、竹篮,匆匆忙忙地朝麦田里跑,正是崔家那几户。
崔树根一瞧那一片汪洋,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口中喃喃:“不会的,不会的,我在房顶上瞧了一宿,都没见到洪水,才刚睡下,怎么才刚睡下就……”
崔葛根握着镰刀跳进水里,却发现麦穗已经空了,只剩了麦芒。“天哪,老天爷呀!麦粒去哪了,去哪了呀?”
崔土根也扑进水中,蹲在身子在地上划拉,双手捧起来却只有几粒被泥浆包裹的麦粒。“麦粒都被洪水冲走了,这可怎么办,水里捞都捞不出来了。”
崔家几个拎着篮子的女人一瞧,全都大哭起来。这是一年的收成啊,从播种到施肥、浇水、捉虫,费了多少心血才有麦收时节的收获。可眼下全年的口粮打了水漂,庄稼人心里疼得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