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自古以来都是两国交好的表示,可云肆的计划上并不包括这一环,她来之前从没打算娶一个大梁男人回北疆。
裴景瑶是计划中的意外,但不代表云肆会接受另一个大梁男人,即便那人是皇子。
“少主莫急,衡玉郡主自幼养在深宫不见外人,如今听了你的事迹,竟也闹着和朕说要见一见你。朕就这么一个弟弟,又如何能不满足他的要求呢。”
云肆抬眸凝视余舜岚,“可惜我已有夫郎,也不打算娶个大梁郡主回去供着。”
余舜岚闻言一笑,她看着云肆轻摇着头,“少主还是太过年轻,这男人嘛,总抱一个是会腻的。”
云肆挑了挑眉,语气也藏着暗锋,“听闻君后小产,可是陛下对君后腻了。”
云肆没错过余舜岚眸中划过的阴郁,她很快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好,两个女人对视之际,彼此都感知到了彼此的敌意。
余舜岚移开目光,惋惜的叹了口气幽幽道:“禾儿身子不好,朕也很是心疼。”
她忽而话锋一转,“少主未曾为人母,自当体会不到天伦之乐,那刚出生的婴孩极为脆弱,磕碰都要哭上一阵。朕曾有两女,可惜早夭,如今君后的孩子又没了,朕当真怀疑自己是与孩子无缘。”
云肆眸子一眯,她参不透余舜岚的真正含义,但她身为大梁皇帝却说自己与孩子无缘,这着实令人怪异。
“陛下正当而立之年,何愁子嗣问题。”
“可朕只能要洛禾腹中出来的孩子做太女。”
她说的是‘只能‘,而非是只想,云肆不动声色撇过余舜岚的面上,试图发觉对方之意,余舜岚见此无奈一笑。
“何必如此警惕,朕不过与你唠两句家常,你倒是时刻怀疑我,倒让朕有些伤心。”
“陛下多想了,只是青州三城一事还望陛下仔细考虑,我北疆没有和亲的打算。”
拿一个男人做线拴住自己,云肆绝不会做这种亏本生意。
余舜岚抬手拦住云肆转身离去的步伐,“别那么急着做决定,朕保证你不会失望。”
她说罢轻拍了两下手,候在一旁的宫人立即低头小步退下,细长的声音在门口处传来。
“宣衡玉郡主觐见。”
和亲是最能保障安全的交易,余舜岚可以把青州三城划给北疆,但她也从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不论云肆方才要什么,那都会是衡安的嫁妆。
在听见动静时,余舜岚把目光移向门口,云肆眼中划过一丝不耐,随后不甚在意的撇向门口处。
身着水色宫装的男子自宫外缓步而来,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眸含春水,肤若凝脂,如墨的长发被整齐绾在脑后。
纤细的腰肢被水色腰封系住,发顶处的一支金步摇正随着男子的动作小步摇晃,一举一动皆仪态优雅。
男子黄鹂般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身姿盈盈半蹲行礼,“臣弟见过陛下,见过北疆少主。”
“不必多礼,起来吧。”
衡玉起身后偷偷看了眼站于皇帝姐姐身侧的冷肃女人,脸颊微微染上一层薄粉,眼中之情丝百转千回,那男儿心思极为明显。
云肆仅看了他半瞬便收回目光,衡玉确实出落得亭亭玉立,身段与仪态都符合一位皇子的身份,可她想起男人方才走的那几步路,心间竟有中说不上的熟悉感。
见云肆蹙眉不说话,衡玉不解的望向余舜岚,后者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这位便是朕的衡玉郡主,你觉得如何?”
“郡主姿貌倾城,恕云肆无福消受。”
竟当着他的面谈起这事,衡玉不过一介未出阁的男子,即便云肆语气颇为冷漠,但听了这话立即羞涩垂眸,可当衡玉听见后一句时却心间一愣。
余舜岚对云肆的态度不甚在意,反而抬手将衡安唤到身侧,男子敛目从云肆身前款款走过,一股子清香顺着飘到她鼻尖。
在嗅到香味之时,云肆指尖一动,面色逐渐染上层寒意。
这股香味太熟悉了,她曾日夜抱着身怀这股清香之人入睡,似花非花,反而有股别致的淡雅清香。
这是裴景瑶身上的味道。
余舜岚权当看不见云肆眼中的寒霜,只笑呵呵道:“衡玉自幼养在深宫,极少见外人,但对你却是极为仰望,是不是啊,衡玉。”
被点名的衡玉羞涩一笑,“陛下说笑臣弟了。”
“哪里说笑了,你不是还给北疆少主亲自作了一诗吗,如今见到人了,怎不拿出来看看。”
余舜岚看着衡玉愈发羞意的脸颊一笑,随后将目光看向一直冷着脸的云肆,意有所指般幽幽道:“当年京中颇负盛名的才子不止裴景瑶一个,衡玉所作之诗在太学广为流传,更是被裴太傅夸赞过璧坐玑驰。”
衡玉凝脂般的小脸上早染上绯色,如今看余舜岚这般夸他,眼中羞意更甚,云肆还在一旁看着,他可不想给对方留下些坏印象。
他娇嗔的看向皇帝姐姐,“都是些往事,陛下莫要再提了。”
“往事不提也罢,但你如今作的这诗可是要拿出来欣赏一番。”
衡玉闻言轻轻点头,身后的婢子立即垂头将手中之物双手呈上。他侧身对云肆轻柔一笑,话语中藏着羞意,“衡玉拙作,为少主献丑了。”
云肆眯眼打量着这位大梁郡主,半响后才抬手将婢子手中的宣纸轻轻拿起,只一眼便愣在原地。
余舜岚饶有兴趣的看着云肆的情绪变化,从原本的不在意再到如今身周极力克制的情绪,她眼中染上怒色和被蒙蔽的不满。
吸引她的并非那含杂无尽悱恻情意的闺诗,而是宣纸上的字迹。那字迹瘦硬□□,骨力洞达,云肆绝不会认错。
这纸上字迹同裴景瑶之字几乎分毫不差。
宣纸一角被攥在手中,平整的纸面上染上褶皱,她的指尖都在微微发抖,云肆克制自己的情绪,只冷声道:“这是你写的?”
看着云肆那晦暗不明的神色,衡玉脸露不解,心中微微担忧,“是衡安所作,少主有何疑问?”
云肆身周气场在霎时间沉下去,衡玉被女人忽而变化的情绪吓到,瞪大双眸求助的看向余舜岚。
余舜岚撇过那被云肆紧握的宣纸,纸上一角还隐隐可见那墨迹,她将出面替衡玉道:“朕可作证,这里的一切都是衡玉的,从未偷窃过旁人。”
余舜岚话中指向过于明显,云肆冷脸看着面前的女人。
她此刻也想起方才衡玉进来时自己莫名的熟悉感来自何处,这男人的一举一动礼仪间,皆与裴景瑶仪态相似,就连此刻站在她对面,那挺直的背脊与颔首的角度也和裴景瑶如出一辙。
仪态、体香、字迹。
除却长相以外,这个衡玉郡主简直和裴景瑶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云肆眸中寒意愈发浓郁,“陛下有话不妨直说。”
衡玉不曾偷窃旁人,想起余舜岚方才的话,云肆将手中宣纸握得更紧。
衡玉目光忧虑,他看着云肆心中更是担忧异常,“少主为何动怒,可是衡玉所作之诗出了错?”
余舜岚并未回答云肆,反而对衡玉笑着点破道:“你莫担忧,并非你的诗出了问题,而是你整个人在她眼中都有问题。”
“我?臣弟到底做错何事?”
余舜岚并未回答他这个问题,“如今人也见了,信也献了,你且先下去,朕与少主有要事商谈。”
衡玉面露疑惑,刚欲发问之际便被余舜岚挥斥,他只好将话憋在心里,不甘的最后望了眼云肆,见云肆并未看他后才俯身行礼告退。
“是,臣弟告退。”
衡玉垂眸后退两步,而后起身款款行至宫门口,云肆看着衡玉亦如竹般挺直的背脊,眼中情绪如深海般汹涌晦暗。
余舜岚背手行至云肆身侧,与她一同往向衡玉的背影,语气颇为感慨,“朕说的可不错,见衡玉一面你绝不会失望。”
直至男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余舜岚才将视线看向云肆,她手中还握着那封信,余舜岚见此摇头轻笑。
“衡玉的好心思,你可真是一点都不懂珍惜。”
云肆径直松开指尖,那封宣纸悠悠落于脚下,她冷声道:“不过一个赝品,陛下还真是费尽心力。”
余舜岚又摇了摇头,“非也,衡玉之字乃是自幼跟着太学夫子所学,仪态则由宫中专人教导,又何来赝品一说。不过衡玉自幼好学,他八岁所作之诗便惊艳太学,引得京中世家男子都把衡玉当做心之所向。衡玉书写之字被做成字帖在世家中流传,就连沐浴时的香料都被人偷去贩卖。”
余舜岚看着云肆冷肃的面容,最后补充了句。
“与其怀抱楚凤,少主为何不将真正的美玉带回。”
余舜岚的意思很清楚,衡玉不是赝品,裴景瑶才是那个赝品。
云肆静静看着余舜岚,“陛下又如何知晓,裴景瑶不是我心中的美玉。”
云肆来大梁遇见的第一个男人是裴景瑶,她初时只出于责任才折回暗娼巷给他银两,后来得知他身份之后,也确实存了利用的心思把人放在身旁。
她喜欢上裴景瑶并非是因为那些,而是被他身上百折不屈的韧劲吸引,身陷暗娼巷只得以色侍人时,他那依旧挺直的脊背。
姿态与字迹都可以从小培养,裴景瑶也才十八岁,他或许根本不知自己幼时所学来源于谁,更不知每日都要泡一炷香香气浓郁的水又是为何。
他在裴府内学仪态,只要稍做的不对便要被藤条抽背,那时裴景瑶的背身上总有许多被抽出的红痕。
衡玉成了当时京中贵女们的梦中人,那时世家子弟们只要有几分姿容像衡玉的,总能寻到门更好的亲事。
在裴景瑶自己都不知晓的情况下,他被教导成第二个衡玉,除了音容相貌以外,有段时日他几乎与衡玉身影无差。
不许他食甜,也是因为衡玉从不吃甜食。
那段时日里,就连裴景瑶的生父看自己的目光也比幼时亲善许多,为了父亲几句和善的哄语,裴景瑶几乎日夜都在学习这些。
直到某次世族男子游园会,裴景瑶的背影被误认成衡玉引起一阵喧嚣,他才知晓原来自己从小到大所练习的,都是在竭力模仿那宫中极为尊贵的衡玉郡主,自己不过算是一个较为成功的仿者。
余舜岚对云肆冥顽不灵只摇头惋惜,“你可真是倔强异常,错把顽石当璞玉,你叫朕如何劝你。”
“不必劝我,陛下不如将心思换换,只要北疆与大梁的商贸一开,青州边境必将有大量商队流通,青州三城对大梁而言并非要塞,但若放在北疆,这三城的商贸却能反哺给大梁更多的物资。”
云肆已将身周情绪隐去,此刻竟能对余舜岚露出抹不冷不淡的笑,只是眼中仍冰冷异常,“既是京中璞玉,还在养在山清水秀的大梁好,若到了我北疆,怕是未经打磨便会被风沙淹没。”
云肆话中威胁意味明显,她说罢便转身离去,余舜岚背身站于宫内,看着云肆的背景,眼中晦暗不明。
仪态与字迹可以从小培养,但裴景瑶三年间挣扎求生磨砺出来的心性与韧劲,是谁都不能模仿去的。
云肆一路从中宫行至宫外,在跨出门时小桔便匆匆跑来,对着云肆矮身行礼。
“少主可算出来了,裴公子在宫外等您许久了。”
云肆闻言眉头一皱,脚下步子快了几分,小桔只能一路小跑跟上。
“怎么如此早便出来,外面这么冷,你怎不劝他在坤宁宫多等一会。”
小桔闻言眉间也有不解与担忧,“奴身份太低入不得坤宁宫,裴公子只能由宫人们推进去,奴本以为要等好一会的,结果没多久裴公子便出来了。奴劝裴公子多等会,可裴公子执意要走。”
云肆步子一顿,小桔见此立刻把心中所想说出,“裴公子出来时的面色不佳,奴不敢多问,只能等您出来。”
云肆步子走得快,没多久便行至宫外的马车处,她撩开围纱进去便看见裴景瑶那怏怏不乐的小脸。
男人垂眸看着地面,眉宇间皆是郁色,却在抬眸望见云肆的刹那间换上一副笑颜,若非云肆撩开门帘时便盯着他,此刻怕也是被他这幅眉眼带笑的模样骗了过去。
云肆不动声色的坐在裴景瑶对面。
“原是妻主出来了,快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裴景瑶将马车内新煮的茶倒上,随后抬手递与对方。云肆轻嗯一声,她刚从外面回来,此刻指尖也染着凉意,她接过茶盏的手不着痕迹避过裴景瑶的指尖。
裴景瑶指尖一顿,他看着云肆将热茶饮下,又将茶盏缓缓放于桌上,落桌的轻响声如碎玉般,放大千百倍砸在裴景瑶心间。
他续上热茶,这次却没被女人抬手接过,裴景瑶捧着茶盏的手停在空中,就那么不上不下的滞住。
“你……”
云肆看着裴景瑶这幅出神的模样,刚想开口提醒他将茶放下,谁聊她刚一开口,男人便慌张抬眸看她,手中动作一晃,那盏热茶便尽数浇在他指尖。
云肆不知晓,她现在开口说的每一句话都令裴景瑶胆战心惊,她能将他从地狱拽回人间,亦能用一句话重新将他打入地狱。
她在茶盏倾倒的瞬间便拉过男人的手,那茶盏也就此滚落于桌面,她方才那句话也跟着变成,“你怎这般不小心,烫不烫。”
裴景瑶想将手缩回,但却被云肆握住指尖,他抽了一次没抽回,也就不想再将手缩回来。
这般温柔的妻主,他又怎么舍得放开。
裴景瑶收回被擦净的指尖,上头烫起了层红痕,他却感受不到什么疼意,“不烫的,是景瑶不小心。”
云肆抬眸看着男人,他谎话说的愈发自然,让她心中闷得紧。马车缓缓行驶,从宫内到院落的一路上,云肆都未和裴景瑶主动开口说过一句话,她倒要看看这男人能憋到什么时候。
车妇将马车悠悠停在院落门口,云肆看向裴景瑶的腿,习惯性将人打横抱起跳下马车。
裴景瑶轻抓着云肆的衣衫,又在下一秒怯怯松开,云肆没理会他的动作,径直抬步进院将人仍回床上,自己则寻了把椅子正坐在床的对侧,颇有一副洽谈的景。
“你说我说?”
云肆的话一出口,坐在床侧的裴景瑶身影一僵,随后缓缓将身子缩小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