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行老劝曼娘,曼娘也笑而摇摇头,反而道:“正好翁行老在此,便为我与邓行老做个见证。”于是两人便立下了赌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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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太平坊最大的富贵赌场里。
富贵赌场为了吸引赌客,时常设置了临安城里热门事项作为赌项:
好比“今年花魁是苏圆圆还是陈青青”、“立夏第一笼放生船放生的是龟还是鳖①”、“五月左宰相右宰相哪个最先被官家训斥”这类议题。
每每都格外火爆。
这几天他们最火热的赌项变成了“西湖边的八珍楼一个月后会不会铩羽而归。”
三十文吃得饱的酒楼在临安城里引起了热议,自然也就有了争执:
“这样亏本的生意到底能支撑多久?”
有人说恒娘子有太后赏赐自然能支撑许久,有人说恒娘子只为博人眼球压根儿无以为继。
争执的久了,富贵赌场索性抓住了这商机,开设了赌局。
这天来了个不速之客,对方是一位老妇人,裹着头巾包得严严实实。
“您要赌什么?”赌坊里的小哥不以貌取人,客气礼貌招呼她。
老妇人谨慎环顾四周:“我要赌恒娘子输!”
“好嘞!”小哥热切帮她下注,“您可真有眼光,到目前为止都是下注恒娘子输的,已经下了三千两银子了!”
老妇人拿了代表赌注的竹签子:“我要下五百两银子!”
“好嘞!”来了单大生意,小哥高兴不已。殷勤将竹签子给她:“您保管好,这里凭证处写上您的姓氏,到时候来领便是。只不过如果输了,您这银子可就打了水漂了!”
老妇人“嗯”了一声,写下了自己的姓氏——石。
她出去没多久又来了位少年,摇着扇子,一身的珠光宝气。
他后头紧跟着进来一位少妇。
少年来下注:“我要押恒娘子赢。伍佰两!”
少妇瞥了少年一眼:“我也押恒娘子赢,伍佰两!”
“您两位……当真?”
少年不耐烦:“那是当然!你们还做生意不做了?”
“做做做!”小哥点头哈腰,又忍不住提示他,“公子,这一下便输个伍佰两啊……”
少年摇摇头:“我这是为我大哥助威!说了你也不懂!”
他又忍不住瞥了少妇一眼:“我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您可要谨慎,莫要跟我胡闹。”
“谁胡闹了?”少妇不以为然,“曼娘就算输了也要输得有牌面!”
小哥瞥了眼两人写下的姓氏,一个是“谢”,一个是“白”。
等这两位出去,不多时又进来一位丫鬟模样的,她怀里揣着银票,一脸的警惕:“我要押恒娘子赢!”
别看是位丫鬟,出手却比前头那几位都阔绰:“一千两!”
小哥吓得有些哆嗦。
这么一来,赌局里头恒娘子不就两千两了么?
不过赌局嘛,有赢有赚太正常。
他便下了单。
到赌局封包时,最后又来了一位:“你看前头赌恒娘子输的有多少,我便翻倍将那缺口都填上。”
小哥瞪大了眼睛。
很快便统计出个数字:“目前押恒娘子输的共四千两银子,押恒娘赢的共两千两银子,缺口两千两。”
那位黑衣公子点点头:“那我便出六千两,我们这一方一共是八千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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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封包这议题传出去的时候整个临安城里都震惊了。
居然有两倍的人赌恒娘子赢?
曼娘也惊讶:“哎呀我的银子!谁来抢我的分红?”
她派了丫鬟出去拿出一千两银子赌自己赢,为的就是能够赚点零花钱,谁知横空出来许多人站在她身后。
原本要是赢了,她一个人赚对面的四千两,如今赢了,她要与其余的七千两银子的赢家一起瓜分那四千两。
不过赌局嘛 ,自然拦不住赌徒们下注。
金桔在旁愁眉苦脸:“大娘子就这么笃定自己能赢?”
足足一千两银子啊,大娘子就这么派她进了赌场。
“那是自然。”曼娘成竹在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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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一月之期。
邓行老带着翁行老先来寻曼娘。
翁行老满脸担忧,邓行老也不见喜色:“曼娘啊,你这孩子赔本也陪了一月了,应当该收手了!”
曼娘一笑:“那还说不准。”
她大咧咧翻出了账册,却不在内堂对峙,而将将账册拿到酒楼外头,当众宣读:“自打我八珍楼设立,许多人都问我恒家是不是亏钱做买卖。今儿我便为大家解惑,这间酒楼到底赚不赚钱。今儿下午我便当众在这里念我八珍楼这一个月的账本。”
“什么?”
“恒娘子居然要当众念账本?”
“她莫不是失心疯了?这账册可是机密之物,岂能当中宣读?”
“对啊,账册亏损了她当众丢人,账册赢了少不得被人跟着跟风模仿,她这不是做无用功么?”
一个两个都议论纷纷起来。
于是纷纷都往八珍楼这里赶。
八珍楼本就日常围满了吃饭的人,此时再加上凑热闹的人更加热闹。
里头有些自己做生意的员外,当即发表起自己的高论:“这定然会亏损。”
“我可不是信口开河,你们算啊,三十文一人,一个月五百人不过一万多文,折合白银就是十五两,可是这西湖边上的酒楼不便宜,单是每月的赁金都至少要二十两。这还能盈利?!”
“就是就是,还不算她人工耗费,食材花费。”
于是众说纷纭,还有许多人遗憾:“早知道我也在那赌局上押恒娘子输了,这能赚多少两银子!”
立即有人洋洋得意:“我赶在赌局封包之前下了注,如今只等着收银子就是。”
凑热闹的帮闲闲汉、闲杂人等将个八珍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翁行老茶也喝不消停,劝曼娘:“恒娘子,何必赌这一口气?”
邓行老也着急上火:“你这囡囡怎的这么倔呢?就算你赢不成?非要当众丢面子。”
曼娘笑而不语。
等到外头人都聚齐了,她才站起来笑道:“诸位,今儿我便将我这月的账册念上一念。”
“这一个月,我共花费了六十两银子:其中所用调料共花费了五两银子,所用菜肉三十两银子,工钱十两银子,酒楼赁金十五两银子。”
下头的人盘算一下,倒也有模有样,便听她说下去——
“我这酒楼拢共收了一百一十两银子,因此我这月非但没有亏损,还盈利了五十两银子。”
“哗啦”一下就如一滴水进了一锅滚油。
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
“什么?怎么可能?”
其他人还只是疑问,那些下了赌注的人便是暴跳如雷了:“这不可能!重算!重算!”
曼娘摇摇头,这些人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她便问:“有什么疑问一点点问。”
有个胖员外站出来:“适才我们算了一笔账,一个月五百人不过一万多文,折合白银就是十五两,你是如何收的一百一十两银子?”
“这位大哥倒算得没错。”曼娘点点头,“我敢说西湖边其他酒楼生意最好的一个月也就五百桌。”
胖员外毫不客气:“那是当然,我下注之前可都是算过的,又不是乱下注。”
第六十一章 水芹、鸡头米
“正是, 你这小娘子可莫要胡言乱语。”一位秃头富商一脸狐疑,“我适才无事可做便粗略估算了你这酒楼里的客流:今日午膳进去了十多桌,每桌便是赚利润一两银子也不过是十两银子, 便是每天都如今日生意兴隆也只能堪堪弥补上缺口。可是——”
他老鼠一般的眼珠子咕噜一转:“可是谁人不知贵酒楼是以薄利多销为卖点招揽顾客?一道菜最是价廉,就算总价都不一定能有一两银子,又何谈一两银子的利润呢?”
这却说得没错。
围观的百姓许多都是在西湖边这座八珍楼吃过饭的, 自然纷纷点头:
“可不是?上回我们四个人来吃,一大桌子菜都用一两银子呢。”
这话一说, 那些已经压了注的赌徒们眼睛又重现出光采, 看来赢得赌注再次有望。
旁边的翁行老已然是一脸忧色, 邓行老更是面露不忍, 他咳嗽一声站出来:“你这小娘子也是倔头倔脑, 当日那赌约就算作罢。”
金桔忙在旁点点头:“多谢邓行老。”
石榴眉毛则皱作一团:大娘子除了与邓行老的赌约还有自己在吉祥赌场下的注呢!整整一千两银子,可如何是好!
更别提旁边的李山、林大厨等人, 此时都已经纷纷盘算上了如何要帮大娘子赚回赌资。
人人都当曼娘此番是输定了,曼娘也笑道:“这位员外说得不假, 我酒楼每日里来吃饭的人虽然多可利润不高,这一月里的利润正好是二十两银子, 有账册为证。”
说着便将账册翻出来给诸人指点。
话音刚落, 邓行老和翁行老齐齐张大了嘴巴。
李山更是急得满头大汗,喃喃低语:“少东家, 你怎的就这么实话实说了呢!”
赌徒们则一脸惊喜,他们面露喜色, 交头接耳起来,有人都开始计划等拿到赢来的银子后要去哪里花用。
人群里一个头戴围巾的老妇大喜过望,她兴冲冲一拍大腿,推一把身边的小厮, 低声道:“快去给大娘子道喜。”
小厮急匆匆往永嘉侯府跑去。
这老妇正是当日在吉祥赌场下注的老妇,她是永嘉侯夫人身边的得力陪房,押了曼娘输,此时见曼娘果然兵败如山倒,当即按捺不住想要将这好消息报给主家知道。
胖员外一脸狂傲,不屑地瞧了曼娘一眼。
秃头员外则故作老成:“你这小娘子,呵呵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下可算是在全城人面前丢够脸了。以后可切莫再这般冒冒失失。”面似关切实则嘲讽。
金桔是个暴起的栗子,早忍不住要为自己家大娘子辩解。
谁知曼娘轻轻摆摆手,反而又将账本继续翻到一页:“不过——”
“不过我这酒楼除了堂食还有外送,这外送的利润也不低,诸位可莫要忘记了。”曼娘不紧不慢。
“什么?外送?”
本来喧哗起来的人群忽得全部安静下来,良久之后有人不可置信问道。
“正式外送。因着我酒楼三十文一餐,是以许多人一日两顿饭都在我这里吃。”曼娘扳着手指头算,“这一月下来光是外送的固定订单就要五十两银子呢。”
“五十两?”
人群瞪大了眼睛,再回想起适才曼娘所说盈利共五十两,这下一盘算,一个个知道不妙。
胖员外自己心里先“咯噔”一下,却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想曼娘所说,忽然眼睛一亮。
他抬起头本能反驳:“我没记错的话少东家说一日两顿,这可奇了怪了,众所周知游人来西湖边上游玩不过耗费一天,非是我贬低八珍楼,可若是来八珍楼用餐之人多是节俭之人,又怎么会在一天之内用膳两次?”
秃头员外一听也来了劲头,振振有词:“什么人还能一天之内游西湖两次?!恒娘子可莫要抵赖。”
那些不想认输的赌徒们也纷纷声讨起来:“就是!就是!可莫要胡吣,此事非同小可,恒娘子可不能儿戏。”
曼娘挥手示意诸人看向西湖:“诸位可曾细细打量过湖上诸人?”
却见湖上水雾氤氲,游船往来。
诸人一头雾水。
曼娘笑道:“西湖边上莫非只有游客?湖边上游船的船夫、放生船上的小二、苏堤上修剪花木的工人,这些人都不要吃不成?”
众人讶然,这些人的确数量不少。
曼娘挥手示意金桔将订单送上来:“按月算来,永生船行的船工每日两餐共十人的订单共十八两、钱塘玉壶园并滴翠亭的圃工共十五人的订单共二十七两,酒仙楼共三人五两。”
“”除了这个我还有很多订单,只不过都不是当月的,便不再计入核算。”
围观的百姓纷纷瞧过去,可不正是白字黑字。
一个两个从最初的惊愕中恢复过来后这才如梦初醒纷纷爆发出惊呼声:
“八珍楼居然赌赢了!”
“恒娘子还真是办成了此事!”
“真了不起!谁能想到还有那闲杂人等也能在酒楼用膳。”
邓行老丝毫没有输了的沮丧,难掩眼中的惊讶:“原来如此!原来西湖边上不是只有游人!”
可不正是?他当初做生意时过于狭隘,只看得见西湖边上游人是食客,却从未想过其中还有不少闲汉、龟公、歌女舞姬、圃工这些人。
翁行老不断惊叹:“奇思妙想远胜诸人!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发白的胡须一抖一抖。
胖员外和秃员外面如死灰,他们也是生意人,只听恒娘子这般详述,都不用细细查看账册便知自己输了。
再想起自己适才以为胜券在握时对恒娘子指指点点大言不惭的场景,登时觉得面红耳赤,恨不得钻进地下去。
少东家居然赢了!
八珍楼的伙计和厨子们先是不可置信,而后是咧开了嘴巴笑出了声。
李山眼尾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一把就将福冬举起来,就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