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朝堂不会不管,可曼娘总不愿意相信那些官员。
两人叽叽喳喳,却没想到在那队行伍中,居然见到了她们意想不到的几个人:宋简议、谢宝树、陈雪所、周岑。
曼娘“啊呀”一声,追了过去。
谢宝树嬉皮笑脸:“三嫂嫂,我要去北地了。”
“什么?”曼娘低呼了一声,“你要去打仗?”
谢宝树点点头,瞥了一眼她旁边的白歌阑,很快就又笑得如同个赖皮:“咱们兄弟自小长大,我们岂能丢下三哥?何况,我身上无功无勋又凭什么说服父母,待求得功名那时自然能求官家松口。”
说罢,也不再看白歌阑一眼,将手中酒碗端起,仰脖喝尽。
旁边的陈雪所则低调得多,努力缩小身子:“我是瞒着我娘出来的,可莫要叫她老人家瞧见。”
用完酒菜几个人头也不回便随着大军前去。
“呸!”白歌阑啐了一口,“使苦肉计,谁稀罕?”
可口是心非,还是忍不住奔了过去:“喂!谢宝树!”
谢宝树一顿,而后回过头来,看着白歌阑露出了往日一般吊儿郎当的笑容。
白歌阑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拽下腰间的荷包扔了过去:“你收好!你个……”
她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担忧,哭了出声,后面的话也听不大清。
谢宝树跳将起来,双手篓住了荷包,大声道:“等着我!”
车马萧萧,百姓们皆受到感染,许多临安城里的儿郎们看得热血汹涌,将手里的箩筐锄头扔下,纷纷跟着大军前行。
高师父也从后厨走出来,他脱下身上的围裙,随手抄起后厨弯刀别在腰后,跟曼娘作揖:“少东家,对不住了!”
酒楼里诸人目瞪口呆。
相比之下曼娘则镇定得多,她颔首:“看来高师傅是要替父母圆梦去了。”
高师父点点头:“当初承蒙恒娘子将高某从酒乡里拉出来,如今国家危亡,家国之恨叠加,高某要对不住娘子了!”
曼娘了然,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只从柜里翻出一包银两,又叫福冬去收拾一床被褥:“那便预祝高师父早点凯旋而归。”
温为世却也跟着躬身:“烦请恒娘子照料我妹子。”
他却是已经跟妹妹玉暖商量好了的,玉暖早拾掇好一个青布小包袱。
金桔大为不忍:“温先生,你是个读书人,去了又能作甚?”
温为世摇摇头:“温某虽然是一介书生不能上阵,可就算是做个抄写文书的小吏也是好的。”
两人在酒楼上下诸人的不舍中喝了送行酒,便毅然而然跟着队伍走了。
曼娘扶着哭泣的白歌阑和温玉暖,再看周围的人里,有柴家绒线铺的柴娘子,炭桥河下青篦扇子铺的庄家姑嫂二人、还有马家领抹销金铺家娘子,这些人都是酒楼里常客,今日想必也是来送别家中子弟的。
看着大军队伍远去,所有人心里都升起了模糊的希冀。
第六十八章 竹荪红花汁焖鲍
清晨曼娘正忙着招呼客人, 李山一脸为难过来:“大娘子,前头来了个古怪客人。点了道从未有过的菜。”
却原来是位身着粗布直裰的少年郎,面容生得俊雅, 眉眼间有挡也挡不住的傲气,背后包着一个古怪的匣子。
曼娘便问:“客人要什么菜?”
少年郎问:“你们店里有山海珍吗?”
这却没有。
李山在旁小心解释:“我们酒楼除了山八珍还卖许多其他的菜品,若是客人喜欢大可点。”
“哼!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吹个名号吸引人罢了。”少年郎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 “ 不过是一家普通的酒楼能有什么了不起的,还吹什么临安第一酒楼, 真是没见过世面。”
曼娘打断他:“这位客人, 我家酒楼可从未在外头标榜过自己是临安第一酒楼。”
少年摸摸脑壳, 这时候才流露出一丝少年人的局促:“这却是我不是了, 是我友人荐了你家酒楼。”
原来是位慕名前来的客人, 并不是砸场子的。李山悄悄松了口气。
曼娘想了想:“客人想吃的山海珍是什么样的?”
少年挠头:“似乎有鲍、又有竹荪。哦,还有红艳艳的汤汁。”
曼娘笑道:“那便等着上菜就是。我们能做出来。”
“真的?”少年喜出望外。
“自然是真的。”
旁边桌的客人忍不住插嘴:“你大可放心, 恒娘子做的菜就没有不好吃的。”
过了片刻曼娘端上一盘竹荪红花汁焖鲍。
红艳艳的汤汁,雪白伞状的竹荪将鲍鱼包裹起来, 如一座座沉默的小岛。
少年喜出望外:“正是这个颜色!”
他凑进去闻,果然闻到记忆里酸酸甜甜的滋味。
网状竹荪雪白的伞裙触及唇间先有一种新奇的愉悦, 咬下去后脆脆的, 颇有嚼劲。
竹荪下大而肥厚的鲍鱼泛着金黄油亮的光泽,咬上一口, 又肥又厚。
柔韧的鲍肉带来满足,更难得是平日里很难入味的鲍鱼此时却有浓厚的酱香, 还有藏红花特有的酸甜味道。
唇舌间的香气叫人直流口水,海味特有的鲜美搭配着竹荪的鲜甜,一时之间山与海的滋味都在舌尖碰撞。
少年瞪大了眼睛,赞叹:“不愧是山海珍!”
旁边的李山目瞪口呆, 他也跟着恒娘子学厨,是以直到些皮毛:“大娘子,那,那,可是藏红花?”
少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盘中。
红艳艳的汤汁里漂浮着些许红色的花萼。
曼娘笑眯眯:“这位少年郎所说的原菜里头应当是藏红花与高汤熬的汤汁,这才能叫山海珍。”
这回别说是李山了,就是周围一圈食客都坐不住了,纷纷转过身来看那道菜:“藏红花!熬的汤汁!”
藏红花是由原洋的商队带来的稀罕调料,堪比黄金,也只有皇家得见,民众也只是知道它的名字。
可是就算是皇家做菜也不过将藏红花当作点缀,并不会大张旗鼓将其熬煮成汤汁。
再看盘子里那么红艳艳的汤汁,要熬出来只怕要用许多藏红花。
曼娘笑眯眯摆摆手:“大家可莫想岔了,我这汤汁是用红菜根熬得。”
少年大为不解:“可这滋味完全相同啊……”
他不可置信又喝一口浓汤,甜滋滋酸津津的,还有一丝香气。
“那这花萼呢?”
曼娘笑眯眯:“是草红花的花萼。”
“没想到老板仅凭我口说便能做出这道菜,怪不得友人说八珍楼是临安第一酒楼。”少年面有愧色,说着便要起身给曼娘赔礼。
曼娘忙示意李山拦住他:“这无甚稀奇的,一道菜若唤做山海珍自然不会简简单单只有竹荪和鲍鱼,定然会融合了山珍海味,我便想着会不会是汤汁中间有什么玄乎,果然被我猜中了。”
食客们啧啧称奇,几乎是围观着少年吃完了这道菜,而后等他结账,想瞧瞧到底要花用多少。
谁知少年吃完饭就要走。
李山忙拦住他:“客人,你还没付钱呢。”
“付钱?什么叫做付钱?”少年摸摸脑壳。
李山瞪大眼睛:难道是来了个吃白食的?却还是耐心解释:“酒楼开门做生意,自然要银钱的,您吃得这盘菜,从哪里买来?我们工人的薪水,又从哪里支来?”
少年恍然大悟,忙赔礼道歉:“我从前住在山里,不懂这些,还是第一次下山来吃饭。”
原来是个离家出走的少年郎?曼娘挑挑眉头。
白歌阑小心凑过来跟曼娘咬耳朵:“他穿的衣裳虽然素净,可那织法却是制造局才有的手艺。看来是位皇亲贵胄。”
少年摸了摸口袋:“我没有带银两,这可如何是好……”
曼娘摇摇头:“敢问阁下尊姓大名?要往哪里去?”好叫他家人来领走这位贵公子。
谁知少年再度摸摸脑壳:“我叫侠客。姓侠名客。要往北地去从军。”
得嘞,还是位热血少年。
白歌阑对空中翻了个白眼,曼娘抿嘴笑,看他还是个孩子模样,便叫李山从柜面上取了十两碎银并铜板递过去。
侠客不愿意接:“我有手有脚,自然不受人接济。”
“我们酒楼有许多认识的友人都在北地作战,看着你倒像想起了他们,你便拿着。”李山劝他。
这些天陆续有不少青少年往北地去从军,酒楼上下也挂念着去北地的高师傅和温先生,看见少年自然多了份亲近。
侠客不再推辞,忽然说:“要么我给你舞个剑吧?”
曼娘摇摇头,这是谁家的少年郎,这般天真?
她想了想:“舞剑就不用了,倒是你如果去北地的话,帮我照顾个人可好?”
少年欣然。
曼娘便将牧倾酒的名字写给他。
少年往后退一步,郑重抱拳行礼:“那银两我便收下,做完照顾此人的酬劳。”
曼娘点点头。
少年吃完饭,解开路边系着的白马,银鞍配着白马,远去步伐飒沓,瞧着就如流星飞驰,口里还唱着歌吟,仔细听,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①”
“这少年骑着白马倒有模有样。”李山感慨,“如今马匹价格水涨船高,却不是谁都骑得起的。”
“也不知能不能骑到北地,只怕路上就被打劫了吧,鲜衣怒马少年郎,劫匪眼里肥肉肠,嘿嘿。”白歌阑笑。
曼娘摇摇头:“也不知谁家少年,应当很快就会被家人追上带走。”
这时店里许多人点了那道竹荪红花汁焖鲍,曼娘忙着下厨,便将这事抛之脑后。
隔天她正在灶间做饭,恒家大管家恒福却满脸风尘进了酒楼:“大娘子,不好了!”
原来恒家夫妇进了刚收复不久的岐州寻找儿子,可很快胡人卷土重来。
宋军很快撤退,恒家夫妇就此不见踪影。
曼娘手中箩筐掉到了地上。
岐州地势不平,沟壑山间纵横。
曼娘身着青布衣裳,徒步行走山中。
李山紧随其后:“大娘子,天快黑了,不如在前头山坳里将就一夜。”
曼娘点点头。
她身后的几人也放下行装。
曼娘为了寻觅父母,扮做山野小贩,只带了李山与恒福两人,只身就来了岐州。
此时岐州州府已经又被大宋收复了来,可下面的村落县乡还零零星星有胡人潜伏其中。
曼娘顾不得劝阻便化妆成小贩,又叫留在岐州城里的几位恒家商队的伙计备了馄饨担子。
李山和恒福不放心也跟了上来,李山挑担,恒福推车,又叫恒家商铺里一个熟知祁州地势的伙计扮做当家人。
李山递了碗水过来:“大娘子,已经走了三个村寨了。”
曼娘接过水,道了声谢:“明儿翻过山便能又寻到一处村寨,到时候再细细寻访。”
她在溪涧边洗手后便包好了馄饨,李山寻到的野菜煮到锅里,正好是一锅馄饨汤。
炊烟袅袅之际,远处忽然传来叮叮当当声。
李山慌得跳起来,定睛一看却是一群羊,赶羊的老羊倌当地人打扮,白头巾搭在脖间。
诸人这才松了口气。
羊倌也吓了一跳,一脸警惕:“怎的,你们是货郎?”
恒福慢条斯理道:“不是,我是走街串巷卖馄饨的,带着我的两个儿子儿媳赚点辛苦钱。”
羊倌后怕得直拍胸膛:“我还当你们是胡人呢!”
这才放松得一头羊身上将自己的铺席取下来:“那老哥哥,我们做做伴如何?”
恒福应了下来。
曼娘见羊倌掏出个冷馒头啃了起来,心里不忍,便招呼道:“老人家,还请喝一碗热馄饨。”
示意李山给他端了过去,羊倌瞥了曼娘一眼,嘿嘿一笑,也不客气,接过便吃。
热乎乎的汤汁驱散了身上的寒气,雪白的馄饨漂浮汤中,薄薄的皮儿,厚实的馅料,一口下去真是解饿又解渴。
老羊倌颇为满意:“可以,这手艺算是我吃过里头的前三。”
李山在心里撇了撇嘴,小小一个羊倌好大的口气,曼娘那手艺在临安城都是数一数二的,自然是在穷山僻壤里头一份。
不过是一个羊倌,想来在乡下也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
他这么想着,就给羊倌递过去一个薄被:“老丈,山里雾大,盖上被子。”
“你这小子倒是个好心的。”羊倌嘿嘿笑,“既然如此,我就给你们指条道,莫要往前头去了,那个村寨被胡人占了。”
啊?
几人都愣住了。
曼娘更是立即就示意伙计熄火。
羊倌摆摆手:“莫急莫急,那一小嘬胡人散兵游勇,如今正在村里修整呢。我已经叫村里逃出来的人去岐州州府请官兵了,只怕很快官府就会来。”
饶是如此,四个人睡觉时还是颇不踏实,反倒是老羊倌,一夜打着呼噜,睡得极香。
清晨醒来,他们都收拾好东西,那老羊倌才慢吞吞睁开眼睛,嘀咕了一声:“吵我好梦。”
曼娘哭笑不得:“老人家,这山里既然不太平,您不如跟我们改道走,好歹我们有几个青壮年劳力,总安全些。”
老羊倌摇摇头:“什么青壮年,小肥羊还差不多。”
他拍了拍手:“原本今日要告别的,可你这小娘子做的馄饨皮薄馅大倒是难得,不舍得分开,不如你们跟我回我住的地方,等官兵剿匪了再过那村寨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