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来朝,头一件事自然是进宫面圣。
皇帝明显感觉到了卫珩的冷淡。自打他颁了那道让宁王接待使团的圣旨,卫珩唇角便一直这样绷着,落在旁人眼里与平日没什么分别,可皇帝知道,卫珩心里并不痛快。
他也不说什么,只关切地向着北越皇子问道:“一路上可还顺利?”
虽是在同皇子寒暄,他眼睛却很难从昭鸾公主面上挪开。皇帝自认并不好色,只是这样的美貌难得一见,多看两眼也是人之常情。
皇子还没说什么,昭鸾公主却大大方方地开了口:“陛下,这位接我们过来的便是传说中的‘铁面阎王’吗?怎么他冷淡成这样,一句话也不同我们多说?”
“他性情向来如此,请你们多包涵。”皇帝僵笑一声,又道,“你父君写来的信中说,你此行另有个心愿,朕便特意请来了宁王。他智识过人,定能助你完成心愿。”
北越国君没说那愿望是什么,只说似乎是要寻人。而这无疑是卫珩的长项。
昭鸾公主瞟了卫珩一眼:“这心愿是我的秘密,秘密只能告诉朋友。可宁王殿下看起来并没有交朋友的意思。”
卫珩非但没有交朋友的意思,连接话的意思也没有。他只在大殿里不动如山地站着,像是对眼前这场谈话毫不关心。
皇帝笑眯眯地打圆场:“宁王外冷内热,多相处几天,公主或许会改变自己的看法。”
他说罢也不顾卫珩凉凉的眼神,又与皇子公主寒暄了一阵,便让内侍引他们去鸿胪寺下设的四方馆中下榻。
使团告辞之后,殿内便只剩了皇帝与卫珩两人。
“不是你说了要齐人之福的吗?”皇帝摊手道,“怎么朕替你牵线搭桥之后,你还对人家爱答不理的?”
“臣并未请求陛下这样做。”卫珩淡淡道。
言下之意十分明显,谁让您多管闲事呢?
皇帝一时无言,沉默了一阵才道:“自家人见面,把那面具摘了吧。”
他对自己这位皇兄的感情十分复杂。
身为皇后嫡子,资质上佳,他本该顺风顺水地坐稳太子之位;可卫珩独得父皇偏爱,当仁不让地成为了母后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总无法和母后同仇敌忾,因为他这皇兄生得也太好看了。他儿时总忍不住亲近卫珩,这个聪明至极,性情却很温善的小兄长一度让他感到嫉妒:不是嫉妒卫珩受到的偏爱,而是嫉妒他有一个绝色又淡泊的母妃。
卫珩的母妃用绝色的娘胎赋予他荣宠,却不在他耳旁煽动争抢与恨意,所以卫珩长得明朗坦荡,对弟弟心中微妙的妒忌毫无觉知,只诚恳地履行着好兄长的职责——什么好吃好玩的,只要他要,他就给。然而那些东西大多都被母后收走扔掉了。
他小小的妒忌并没有持续多久——卫珩的母妃死得惨烈,卫珩亦被送往边关,七八年后才得归京,却是为了见父皇最后一面。
从此,兄弟变作了君臣。
朝臣们都觉得,他多少苛待了宁王。繁杂棘手的悬案尽数交给他,还要加上一个像是为难的期限。
是为难吗?算是吧。就像他儿时跟在卫珩身后讨他喜爱的东西,想要的好像也不是东西本身。
他为难,卫珩便担着;一如儿时,他要,他便给。
皇帝觉得,能从这种别扭的关系里感受到别扭的兄弟情谊的人,不止他一个。
“再怎么说,使团来访也是大事。”他直视着卫珩的眼睛道,“宁王还是收收脾气,帮着公主了了心愿。你若真对她有意,不妨就借着这个机会讨讨人家的欢心,哪个姑娘愿意看你这张冷脸的呢?”
卫珩沉默了片刻,突然说了句:“陛下难道真希望臣娶那公主?或者说,您敢让我娶那公主?”
“原先是不敢,想了想也敢了。”皇帝并不多做什么解释,只说了句,“朕知道你性子淡,难得喜欢什么人。倘若你真心喜欢那公主,娶了便娶了,太后那边朕去……”
“臣谢过陛下。”卫珩沉声打断了他道,“这件事臣自有分寸,还请陛下无需挂怀。”
皇帝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最终只是点点头道:“公主暂且不谈,你那个已经定了婚期的未婚妻,是叫阮秋色吧?今晚朕在仁和殿内设宴款待使团,你把她也带来。”
卫珩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带她做什么?陛下若好奇,成婚之日来看便是,又何须大费周章。”
“倒不是朕想废这个周折。”皇帝摆摆手道,“只是有人给朕提了这个要求,又称不上多么过分,朕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您说的是……”卫珩眉心微微蹙着。
“是太后。”皇帝坦白道,“太后说,你这位未婚妻画得一手好画,富有才情。难得性格还宽容大度,知道你要齐人之福也不同你闹什么脾气。”
见卫珩眉心皱得死紧,皇帝迟疑着补上一句:“太后……说想见见她。”
第116章 宫宴 说好的吃醋呢?
阮秋色傍晚才回到王府, 一进房门,便发现卫珩站在窗边等着。
“王爷?”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又想起云芍方才的话, 面上的喜色又敛了下去, 只问了句, “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啊?”
听说皇上今夜要在宫里大摆宴席, 款待北越来使。卫珩既然负责接待使团, 按说要等到宫宴结束才能回府的吧。
卫珩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人也没有平日里活泼,便抬手将她拉近了些, 轻声道:“怎么不高兴?”
“没有。”阮秋色摇了摇头,挤出个微笑来, “王爷回来得早,我很高兴的。”
但她毕竟不是个心里装得住事的性子,犹豫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了句:“就是,中午在街上,我看见王爷迎北越使团进京来着……”
卫珩看她低垂着脑袋, 闷闷不乐的模样, 一时有些莞尔。他伸手捏了捏阮秋色的脸颊,戏谑道:“这便醋上了?说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本王瞧别人了。”
“不是不是,”阮秋色急急地摆手解释,“我没吃醋,我就是听说了王爷遭人弹劾,还被暂停了大理寺卿的职务,所以觉得担心而已……”
卫珩静静地与阮秋色对视了半晌, 忽然抬手轻敲了她脑门一记,没好气道:“还不如吃醋。”
阮秋色不明所以地捂着脑袋,正想争辩两句,就听见卫珩又道:“朝中的事本王心里有数,没跟你说,就是怕你想东想西。往后日子还长着,你这小脑瓜若是用来操心,只怕……”
见他欲言又止,阮秋色追问道:“只怕什么?”
“只怕早晚要秃的。”卫珩煞有介事地回答。
“哪里就要秃了,王爷说话夸张得很。”阮秋色十分地不服气,“就因为我不够聪明,便连操心的资格都没有了么?没道理我未来夫君的事情,都要从旁人口中才能听说吧……”
卫珩见她认了真,便低叹了口气道:“那你想听什么?”
阮秋色想了想:“在殿上弹劾你的,是太后的人吗?”
“那御史曾是左相的门生,左相又是太后的叔父。”卫珩道,“他算是太后的人。”
心中的猜想得到确认,阮秋色立刻忧心忡忡起来:“那王爷打算怎么办啊?”
“静观其变。”卫珩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本王又没承认畏尸一事,核查案件,不过是为了堵那言官的口。说到底大理寺卿的位置对本王来说也不算什么,只是用来打发时间。太后授意旁人弹劾,也不过是投石问路,为以后做准备。”
“准备?”阮秋色睁大了眼睛,“准备更厉害的后招来对付你吗?”
“越厉害的招数,也就越容易露出破绽。”卫珩淡定道,“太后要对付本王,无非是勾罗些罪证来陷害。皇上对太后干政本就不满,倘若事情败露,太后便可以彻底消停了。”
“真的这么简单吗?”阮秋色仍不是很放心。
“就这么简单。”卫珩道,“毕竟,本王最擅长揭穿真相了。”
真实的情况自然比他说得要复杂许多,朝堂争斗中,真相就如同炮膛中的火·药,可那炮膛本身,却是由党羽,实权,乃至君心的偏向铸就的。所幸这一点上他与太后势均力敌,现在就只等太后亲手将那火·药送上门来。
“所谓‘术业有专攻’,”卫珩揉了揉阮秋色的脑袋,温声道,“操心的事就交给本王,你且做些自己擅长的便好。”
这话听上去也有几分道理,阮秋色无法反驳,只好眨巴着眼睛问他:“那王爷觉得我擅长什么?”
卫珩沉吟片刻,犹豫着说了句:“……吃喝玩乐?”
阮秋色气得想咬人。
卫珩看她鼓着腮帮子瞪人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声,又道:“擅长吃喝玩乐也是很厉害的,不信,今夜便有你的用武之地。”
阮秋色直觉这又是一个玩笑,只翻了个白眼道:“什么啊?”
卫珩揽着她的腰,往屋里的屏风跟前带了带:“去换上衣服,随本王入宫赴宴。”
***
阮秋色最喜欢热闹,一听说自己也能去赴宫宴,立刻便高兴起来。她兴致勃勃地走进屏风后面,窸窸窣窣地忙活了老半天,才犹豫着叫了声:“王、王爷……”
“怎么了?”卫珩道。
“这衣服是怎么回事?我不会穿啊……”
阮秋色愁眉苦脸地摆弄着那堆色彩华丽的衣饰:上衫下裳加起来足有十多件,她捡着贴身的素纱中衣穿了,接下来就不知道哪件该穿在哪件外面。胡乱试了试,反而将衣服弄得乱成一团。
这是贵族小姐们入宫觐见时穿的礼服,制式复杂,寻常百姓的确是没见过的,她不会穿也很正常。卫珩想象着阮秋色苦恼的神情,忍住了笑意,这才抬步向着屏风走去。
阮秋色背对着屏风,还在与那衣服做斗争:方才她胡乱套上了一件,一失手将腰间的系绳系成了个死结,现在要脱下来,半天都解不开。
“要不然我还是穿自己的衣服吧……”她垂头丧气道,“这个实在是太难解了,我看只能剪开——”
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双修长白皙的手,从背后伸过来,一左一右地将她摆弄绳结的手握了起来。阮秋色怔了一瞬,后背就贴上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她下意识地偏过头,眼里先是看进了卫珩弧线优美的颈项,然后蜿蜒向上,从利落的下颌线到低垂的眼睫,没有一处不好看。
卫珩微微俯身,就用这个将她圈在怀里的姿势,不紧不慢地去解她身前的绳结。
阮秋色觉得面颊有些发烫,热度一直蔓延到了耳廓。她身上虽然穿了两层,可毕竟是极薄的里衣。衣摆还被卫珩攥在手里,歪歪扭扭的,名副其实的衣衫不整。
可卫珩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窘迫,还将她衣摆往上撩了撩,下巴几乎垂在了她肩上,耐心十足地将那结拆松了几分,才对她说了句:“这件先脱掉。”
他说着便去翻检那堆乱成一团的衣服,拿出正确的两件来。回身看到阮秋色还站在原地愣神,不由得挑了挑眉道:“怎么,还要本王帮你不成?”
阮秋色这才回过神来,顿时窘得满脸发红。她赶紧脱了身上这一层,小声说了句:“不是,只是觉得自己怪没用的,连衣裳也穿不好。”
这身贵族的礼服就和卫珩不愿让她知道的朝中事一样,都是她从未涉足,也帮不上忙的领域。这样一想,不由得有些丧气。
“都说了术业有专攻。”卫珩让她抬起胳膊,给她套上一层里衣,“你不会的,本王都会,这便行了。”
阮秋色被他说得心里一甜,乖乖地张开双手,让他给自己穿上了一层又一层。直到卫珩给她系好了腰带,又披上最外一层罩衫,她才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说了一句:“我觉得不行。”
“嗯?”卫珩不明就里地抬了抬眼。
“王爷,你的术业有专攻里……”阮秋色愁眉苦脸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包不包括梳头啊?”
***
宁王大人自然是不会给人梳头的,阮秋色又只会最简单的发式,无疑与她这一身盛装华服格格不入。
宫宴在即,也来不及找人来给她梳理发髻。两人相顾无言半晌,最终决定让阮秋色穿一身质料上乘的男装赴宴。
阮秋色头一次进宫,跟在卫珩身后兴奋得左顾右盼。长长的御道上,络绎不绝的宫人端着各色水果点心,贴着宫墙向仁和殿行去,遇上卫珩时,便侧身颔首,向他致意。
“王爷王爷,”阮秋色忍住了回礼的冲动,扯着卫珩的袖子问他,“宫里的规矩是不是很严格的?等一下在宴会上,我可以去找北越国的公主说话吗?”
“嗯,”卫珩反手将她的五指拢在掌心,“你与她有什么话要说?”
“就是那个书画大会的事嘛。”阮秋色拉着卫珩的手摇了摇,面上有几分神往,“她生得那样好看,我想为她作幅画像去参赛。”
卫珩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前些日子阮秋色还追在他屁股后面,想画他的画像去参加比赛。被他拒绝了几次,还怀着侥幸一再地央告。
“王爷,你可是我不可替代的灵感源泉,”那时的阮秋色一脸真诚,只差去抱他的大腿,“你的神仙美貌可是这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专为给我作画而生的,除了你,我谁也不想画啊……”
卫珩被她这一迭声的溢美之词搞得好气又好笑。他也不是没有松动,只是一想到旁人看见议论自己的长相,心里着实厌恶,所以到底也没松口。
现在想来,什么“不可替代”,“绝无仅有”,全是她骗人的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