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软生得娇憨,声音也是又轻又柔,话尾微微朝上拖着,尽是撒娇的意味。
“阿萤姐姐,陪阿软与篱哥哥玩嘛~”
姜幼萤被她折腾得有些没法,放下手里的活儿,看她。
语气中,却没有丝毫愠意:“你说说,要我陪你玩什么?”
“逛集市!”
每月十五日,是集市上最热闹、最繁华的日子。每个月,阿软都眼巴巴地盼望着这一天。
姜幼萤却是有整整三年没有踏出过远巷。
果不其然,这次她又委婉地拒绝了阿软。小姑娘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同身后的男子道:
“喏,我就说了,阿萤姐姐不会同我们去逛集市的。”
许篱的面色看上去也有些失落。
他不知晓姜幼萤为何来到远巷,更是不知晓,她为何又寸步不离开这里。在许篱的印象里,她的话很少,很安静,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像是有星星在闪烁,却又不是很喜欢笑。
她经常一个人坐在那儿,对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许篱微微垂眼,上前一步。
“阿萤,你真的不与我们一同去集市?”
少女转过头,一身青衣,更衬得她眉眼缓淡。
“阿萤,远巷不远处开了一个新的集市,离这里很近的,不用咱们走上半天,一个多时辰就到了。你成日闷在这里,又不爱到外面走,会把自己憋坏的。”
接下来整整三日,许篱与阿软一直围在她耳边,劝她与他们一同去集市。
姜幼萤被他们劝得头大,终于败下阵来。三个人走在集市上,听着吆喝声,阿软激动地挽住了姜幼萤的胳膊。
“我也是好久没有逛集市了呢!”
这次许篱同意带她来集市上玩,全都是托了幼萤的福。
阿软这丫头兴奋异常,姜幼萤却有些提不起精神。集市上的东西对她而言都不稀奇了,她全当这次出来是走走步、散散心。
路上,许篱看了她许多眼,却每每都是欲言而止。
姜幼萤没有注意到男子不自然的神色,随着阿软朝前走去,忽然,一间茶铺出现在眼前。
见她多看了那茶铺两眼,许篱以为她走累了,便提议去茶铺里歇歇脚。
这里的茶水算不上多清香,却也解渴。三人坐在铺子里,又点了些小菜,忽然听到一声惊堂木。
姜幼萤握着水杯的手轻轻一颤。
阿软兴奋地拉住她,“讲故事了!要讲故事了!”
茶铺里有很多说书先生,客人们喝茶无聊,便跑出来说些趣事给他们解闷。
许篱抬了抬手,扬声:“不要说那些有的没的,就说说这京城里近日有什么大事。”
他们许久未踏出过远巷,相当于是与世隔绝。
“大事……”
堂上老者立马道,“近日来最大的事儿,还不是皇上的及冠宴?圣上生辰将至,弱冠之年,宫中大摆宴席,祭祀之事更是浩浩荡荡。你们说,如今这京城里还有比天子及冠更大的事儿不成?”
“不过咱们皇帝……唉,罢了罢了,不说了。”
“为何不说了?”
说书人看了许篱一眼,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在场之人连忙噤声。
姜幼萤垂下眼眸,捏紧了水杯。
茶面之上,水纹晃荡,泛起一阵微澜。
“还有就是堰西那边受了灾——”
吃完了茶,三人相携离去。阿软玩心大,买了许多东西。就在三人即将返回之时,人群突然喧腾起来,几个执枪的官兵涌来,将路人赶至一边儿。
“快让开、让开——”
“恭迎圣上!”
姜幼萤身子一僵,还未反应过来,胳膊已被许篱拉了过去,“快跪下身!”
她愣愣地伏于地,只见着一架马车飞驰而过,那是一辆明黄色的八宝绦丝车,车帘上两只金纹游龙,正是栩栩如生。
身后传来百姓的议论:“咱们皇上身子不好,又要去行宫休养咯。”
“唉,还不是自己造的孽,这些年来皇帝苛政,残暴不仁,还虐杀宫妃……阿弥陀佛。”
一侧的姜幼萤听的一愣。
“你说什么?皇帝他、他怎么了?”
那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吗?这些年,皇帝跟发了疯似的,不问朝政,堰西发大水也不管了。多少难民流离失所,全靠沈世子一个人撑着。还有宫里头的那些娘娘,不知道抬出来了多少个。唉,真是作孽、作孽啊……”
“还有皇上这次大寿,及冠宴上,居然要用十二名少女献祭上苍,那可是活人、是活人啊!就要把她们生生烧死……”
那人似乎不忍心再说下去了。
姜幼萤面色煞白。
怎么可能?
姬礼他……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不可能。
眼前闪过一张少年的脸,他声音虽是清冷,眸底却是一片温和。少年一手拿着书卷,一边同她笑:
阿萤,朕要做名垂千史的好帝王,成为一位贤明的君主,成为你心目中的大英雄。
“姜姑娘?”
见她脚步不稳,许篱连忙来扶。
“姜姑娘,你怎么了?”
只见她咬着发白的下唇,眼中似有恍惚之色。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一般,她的右手竟轻轻颤栗。
看样子,她似乎被那“十二人献祭”的事给吓到了。
许篱忙不迭安抚她,阿软也跑过来,轻轻抚着少女的后背。她的头发很柔,很顺,像绸带一样垂落下来,披散在身后。
风一吹,带起一阵往事,思绪如潮。
姬礼……他怎么变成了这样?
“那皇上……如今是要去哪里养病?”
她尽量克制着声音的颤抖,问出声。
对方仍是觉得奇怪,却还是看了她一眼,答道:“许是远巷后面的远山寺罢,不过我也不知晓,你问这个做什么?莫不是你要去刺杀皇帝、为民除害?”
看着众人面上的义愤填膺之色,姜幼萤的心“咯噔”一跳,慌慌张张地抓着阿软的胳膊离开了。
是夜,她在床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披衣下床,她是知道去远山寺的路的。远巷地处偏僻,后背连着一道山路,山路往前走,便是远山寺。
那倒是也养病的清净之地。
她不知晓,这三年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姬礼变得愈发暴戾。自从集市上归来后,她的一颗心跳得发紧,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应该去看姬礼一面。
这么多年了,也许他都不记得自己了,但姜幼萤还想知道,姬礼过得好不好。
穿过一条陡峭的山路,又是一道密密麻麻的丛林。许篱先前曾警告过她不要随便上山,山路上有蛇,还会咬人。
她明明是那么胆小,但如今,却将这些问题尽数抛之脑后。
不知走了多久,迎着月色,姜幼萤终于走上山去。周遭果真围了许多侍从,腰中皆佩一柄长剑,正是精神抖擞。
若是她此时冲上前去,定是会被他们剁成肉泥的罢……
姜幼萤胆战心惊。
轻轻叹息一声,她攥紧了衣袖,正想着如何浑水摸鱼偷偷溜进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叱:
“何人在此?!”
话锋凌厉,姜幼萤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姜……姜幼萤?”
转过头,月色之下,竟是一张分外熟悉的脸!
她愣愣地看着沈鹤书,对方亦是满脸震惊,怔忡地望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对方才回过神来,眸光中竟是颤抖:
“阿萤,真的是你……”
对方有些激动地扑上前,似乎想将她抱住。
少女眼疾手快一侧身,男子的双手僵硬地停在了原地。
须臾,沈鹤书看着顿在空中的手,自嘲似的一笑。
“罢了。”
衣袖吹落,他眼中有落寞之色。
看着对方那一双眼,沈鹤书明白过来——她是来找姬礼的!
漫天的妒意扑面而来,将他整个裹挟。少女亦是轻轻咬着唇,看着他,欲言又止。
她想问姬礼的事情。
少女眼眸柔软,如同含着水雾,偏偏让他不忍心去拒绝。
他咬了咬牙,将身后侍从先驱散,而后一转身,声音发沉:“你随我来。”
姜幼萤站在原地,不动。回过头,却见她眼中有着浓烈的戒备与提防之色。
沈鹤书的心顿时冷了半截。
少女站在一袭月色下,月光清幽,笼着她的面颊。这么多年没见了,她仍是那般清丽可人,像一朵绚烂昳丽的花,让人忍不住想采撷。
见她不动,男子攥了攥手边衣裳,忍住了眼中的情绪,柔声解释:“我带你去……见他。”
姜幼萤身形一僵。
“不想见他么?”
少女身形定在原地,面上仍是摇摆不定。
若是见了姬礼,柔臻会死。如若不想见他,那自己为何又爬了这样一段陡峭的山路,出现在这里?
“你不是想知道,这三年来,皇上过得好不好么?他身子不好,你走之后他就病倒了,一直须得用药吊着精神气儿。这次养病,除了我陪着,他还叫上了另一个人。”
姜幼萤眼中闪过疑惑之色。
“何人。”
“阿檀。”
记忆如潮水般,呼啸而来。
再次听到阿檀的名字,她竟感觉有几分陌生。
踯躅许久,终是感性战胜了理性,她走上前,示意对方带路。沈鹤书轻轻勾了勾唇,带着她步入一个庭院,院子里没有人,屋里却亮着灯。
灯火摇曳,明灭恍惚。
姜幼萤面上亦有恍惚之色。
她突然不太敢往前走了。
两人顿在原地,只见着门窗上倒映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他像是坐在床边,头发未束,满头青丝正是披散着。
“我先走了。”
沈鹤书看了一眼她,姜幼萤轻轻点头。
即便是沈鹤书走了,她也不敢走上前去,有一个词叫近乡情怯,她心想,也许正是自己现下的心境罢。
她躲在一棵树后,悄悄往屋里看。
除了一袭人影,什么都看不见。
忽然,从屋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他咳得很猛,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通通咳嗽出来一样,姜幼萤在一旁听着,有些急了。
侍女呢?怎么没有人照顾他?!
正想着,院门口突然闪过一行人影,她这才稍稍安心,可待姜幼萤看清楚为首的女子时,一下子结结实实地愣在了那里。
阿、阿檀?
她与其他人不一样,身上所穿的,竟是宫妃的服饰!
姜幼萤想起来,方才沈鹤书说的那句:这次养病,除了我陪着,皇上还叫上了另一个人……
一股无名的失落感,一下子涌上心头,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她有些泄气了,恹恹地站在大树之后,周围树丛极多,恰恰将她的身形荫蔽,这才没让她被阿檀等人发现。
听见屋内的咳嗽声,阿檀亦是有些急了,转过头:“把药先给本宫。”
“是。”
宫人规规矩矩地福身,女子接过药碗,深吸了一口气。
一声“皇上”,唤得万分娇媚。
即便是隔了半个院子,姜幼萤仍能听出阿檀语气中的献媚之意。
“臣妾服侍皇上喝药。”
房门正半掩着,阿檀的声音从房屋内飘了出来,落入姜幼萤耳中,激得她眸光微荡。
有些失落地垂下脑袋,忽然听见一声女子的惨叫,正是从那屋中传来!
她吓了一跳,面色一白。却见守在门口的宫人不为所动,似乎已是司空见惯。
“嘭”地一声,有人摔碎了碗。
裂片一下子震开,击碎了幽深瞑黑的夜。
不过一阵儿,房门被人推开,阿檀发髻微乱,从殿内走了出来。
周围宫人连忙上前,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哎呀!”有小宫人惊呼了声,“娘娘,您的脸……”
方才药碗摔碎,阿檀没来得及躲,那碎片破空而来,直接将她的脸划伤。
可殿上的男子仿若没看见她受伤一般,眼神空洞而冰冷,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月色之下,女子苍白着脸,瑟瑟发抖。
见状,身侧有宫女柔声,试图安慰她:“娘娘莫过于伤心,皇上到底是在意娘娘的。后宫那么多女子,除了娘娘的意华宫,旁人那里皇上一次都没有去过。娘娘是唯一陪在皇上身边的女人……”
这三年,后宫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密昭仪被皇上赐死,阿檀被他封了昭仪之位,居意华宫偏殿。
闻言,阿檀一冷笑。
“喜欢?”
似乎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一般,她颤抖着肩膀,声音凄厉,“皇上这哪是喜欢我,他分明是恨我。”
“他恨不得我去死。”
女子身形摇摇欲坠,满眼悲怆,“这三年来,他一直都恨我,他恨透了我,却偏偏又不杀我,他就是要折磨我,日日夜夜地折磨我,将我折磨疯。”
只因为,三年前,她将那女子放出宫。
自此每个夜晚,思念成疾之际,他都会来到意华宫,看着身前女子的脸,一冷笑。
修长的手指,生生捏住她的下巴,将指甲陷入她的面颊中。
他想要她死。
这么多年了,他就像是一场噩梦。白天里,她是看似被皇帝宠爱的昭仪娘娘,夜里,花名牌一翻,明黄色的轿子落入意华宫,看见那道颀长的身形,阿檀便知道,自己的噩梦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