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好自己的名字,慢慢来。”唐阐淡淡道,话里没有揶揄的意思。
岑皛感激他,又觉得自己太差劲,虽然被师父赞为“有进步”,总归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自己高兴罢了。
“我练了十几年,你才写几天?别丧气。”大约是见岑皛颇为沮丧,唐阐忍不住安慰道,“你的箭术比我好,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练成的吧。”
唐阐顺带还举了一个例子,还说的是岑皛引以为豪的东西,岑皛果然露出了笑脸。
“光学写字,还不够,我给你讲讲故事吧。”唐阐搬了一张凳子坐下。
一听说要讲故事,岑皛来了兴趣,她放下笔,面向唐阐的方向,以洗耳恭听的姿态坐着。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名字,神也不例外。不过,神/的/名/字不能随便说,更不能随便写,否则便是死罪。”
唐阐看了一眼岑皛,发现她听得津津有味的,便接着道:“神有两个名字,一个是神名,就像神燚、神熺,本来就是尊称了,不用避讳。还有一个是本名,是神继位之前的名字,要避讳。”
岑皛面带疑惑,问:“什么是避讳?”
唐阐大概一时忘了岑皛所能接触到的东西,所以耐心解释道:“避讳,就是对于地位高的尊者、贤人,要有所区别,比如不能直呼他们的名字。对于神的本名,不能直接呼唤,就是写的时候,也要缺笔,以示敬重。还有,任何人取名字,都不能用神的本名。否则,是死罪。”
岑皛问:“缺笔是什么意思?”
唐阐道:“就是少些一笔。”
岑皛道:“既然是为了表示对神的敬重,为什么要少写一笔?那不是把神的本名变残了吗?”
唐阐大概没这么想过,他露出一丝惊讶,随即笑道:“你这想法,很有意思。那些大人们,应该没这么想过。”
得了唐阐的夸奖,岑皛喜滋滋的,面上掩饰不住喜悦。
“既然神的本名不能再用来取名字,不就等于白白浪费了两个字?”岑皛这个问题,有些“大逆不道”的意味,这么能用“浪费”这个词呢?
“不是不能用,只是不许用神的本名做自己的名字。神国惯例,神的本名都是两个字,只不要不是两个字一模一样,就是可以用的。”
岑皛这才明白,然而她还是觉得这么做不方便。既然有所谓的避讳,为什么不直接让神取特殊的名字?或者干脆造些新字?
她大胆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唐阐笑道:“神在成为神之前,也是凡人。已经成为神女的人,也未必能坐上神尊的位置。就像伏砚子的爵位,伏砚子的儿子都有可能继承爵位,但世子只有一个,就算成了世子,也未必能顺利当上伏砚子。所以,不能预先准备。而创造新字,也会遇到同样的问题。”
唐阐以伏砚子为例,这么一解释,岑皛也就明白了。只是这么一比较,就给岑皛一种感觉,就是神国像是放大了的伏砚城,而神尊就是神国里的伏砚子,是一个不安稳的位置,虽然看上去很威风。
“不识字的人,不知道避讳,未必有多大祸患。识字的人,却不能不谨慎。神国有很多规矩,一不小心,就会掉了脑袋。”
关于后一点,岑皛很有体会,就是在伏砚地方,一不小心就掉脑袋的事还是不少,可见天底下的事都差不多,并没有特别好的地方。
看着岑皛沉思的模样,唐阐问:“怎么?怕了?可不能因噎废食。”
岑皛显然不理解“因噎废食”这个词,唐阐只好解释道:“就是不能因为一顿饭噎着了,以后连饭也不吃了。”
看着岑皛恍然大悟的样子,唐阐又觉得好笑,故意问:“你是神国的子民,又是伏砚荣氏的后人,那我就问你,能说出历代神尊的名字吗?”
岑皛摇摇头,她很诚实。不要说历代神尊的名字,就是历代伏砚子的名字,她也说不出来。人对于距离太遥远的事物,虽然可能产生浓烈的兴趣,却未必能真正了解多少。
唐阐也不是要炫耀的样子,或者说纯粹是因为他是唐阐,岑皛才没有觉得不痛快。岑皛只是看着唐阐,等着下文,谁知唐阐竟然道:“其实我也数不出来。”
他把头转向门口,“除了赫赫有名的那几位,谁会刻意记住不起眼的人?”
虽然不知道“赫赫有名”的意思,也不知道是哪几个字,岑皛还是忍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她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不能总是一副傻子的模样。
“何止是神尊,凡人也是这样啊。”唐阐忽然轻声叹息。
岑皛不知唐阐为何叹息,她只是不自觉地联想到唐阐的身世。流放罪人之子,这个身份能带来的东西,更多是不好的。
“以后,我给你讲故事。”唐阐忽然转过头,面向岑皛,笑得温和。
岑皛下意识地点点头,这大概是她求之不得的。
第23章 偷猎
岑皛在菜园子的生活步入正轨,她才发现整日萝卜白菜如此痛苦,开始思念肉味了。她想起从前的日子,半农半猎的生活,粮食不够吃,动物的肉就是重要的补充。如今,她被困在这菜园子里,脸上也快染上菜色了。
原来,那一天的美味佳肴只是接风罢了,以后还是要回归原样的。岑皛理解唐家人的处境,她也不奢望唐家人能提供顿顿荤腥的生活,所以自己想办法才是出路。
岑皛想到的,是打猎。第一,这没有超出她的能力范围。第二,解馋的同时,亦可略微回报唐家人。她想,唐家人应该不会有异议。
于是,岑皛寻了个机会,回到以前的那个“家”,将弓箭拿了回来。她本来以为荣家这边会有什么反应,结果什么都没有,一切如常,就好像她不存在似的。
岑皛跟唐家人说了自己要打猎的事,唐家人不十分劝阻。唐阐要岑皛注意安全,言语之间颇为关切,这安抚了岑皛那忧虑的心。
可能的外部干扰解决了,岑皛就正式上山打猎。她去的是熟悉的那片山,不熟悉的地方,太危险,她还不想冒险。
出人意料的是,才上山的岑皛,就被人围住了。对方是一大群人,从服饰上看,是岑家寨的人。
“这是岑家寨的地盘,谁让你来打猎的?”
那些人气势汹汹,其中一个语气生硬地问道。
岑皛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从前也在这山上打猎,也没听过这说法。难不成是她离开这段时间,世道变了?
不至于吧。她想起自己的经历,难道进了荣家的门,转眼就算荣家的人了?那么,她那所谓“舅舅”说的是什么鬼话?
这时候,那些人主动让开一条道,只见岑崛在岑屽、岑岬兄弟的簇拥下走出来,神色傲然。
“这是岑家寨的山,你是岑家人?”岑崛盯着岑皛,冷冷地问。
不知为何,岑皛看见岑崛,不像是见到了救星,反而觉得很恶心。她回应着岑崛的目光,朗声道:“我姓岑,叫岑皛。”
什么“岑家人”“荣家人”的,她现在叫“岑皛”,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岑崛闻言,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只听他道:“既然是岑皛,许你打猎。”
得了许可,岑皛很想转身就冲出去,想想又不对,只好违背本意,说了声:“多谢。”
岑崛放过了岑皛,带着人走了。其实,这还是岑皛第一次在此地见到岑崛。从前,那些人几乎不来这里。
所以,岑皛心里有一个判断:这些人是故意的。她虽然从岑璋那里得过钱袋子,对岑家寨的好感,却始终不够。
也许是从养父和岑三死的那一刻起,她就对岑家寨产生了恶劣印象,这种恶劣印象决不会轻易改变。
打猎是件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事,岑皛很快被猎物吸引,她猎了一只野鸡。箭头穿过野鸡腹部,野鸡没死那么快。
岑皛拎着野鸡回到菜园子,又看到了林雰。林雰是拎着猪肉来的,据岑皛后来所知,那些猪肉其实是当天没卖完,林家拿来做人情的。
“哟,好肥的野鸡。”林雰赞叹道。
这话听起来十分虚伪,因为野鸡就在岑皛手上,有多种她还掂量不出?林雰那话,就像是反讽。
岑皛和林雰同时进门,唐家人要应付起来,就得照顾两方面的心意。而且,这两位小姑娘居然一个要理鸡毛,一个要切猪肉,简直是在对着干嘛。
岑皛不甘落于人后,她烧了开水烫鸡毛,动作娴熟。处理动物的皮毛,对她而言是小事一桩,就未免有些轻视林雰切猪肉的功夫了。
林雰虽然不甘示弱,怎奈她拿的是现成的肉,不比岑皛那新猎的。况且,她一个屠户家的女儿,虽然见惯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比起半个猎人的岑皛,却未必更有杀生经验。这一点,是有所显露的。
林雰要求留下来吃晚饭,美其名曰尝尝野味。唐家人自然不便拒绝,又碍于岑皛,露出了难色。于是,岑皛很自觉地开了口,免除了唐家的尴尬。
在没人的时候,唐阐对岑皛道:“用不着那么懂事,偶尔闹一闹也是好的。”
岑皛心下一惊,待她想从唐阐脸上确认这句话时,唐阐已经转身出去了。看着唐阐离去的身影,她的感觉很奇妙。唐阐,为什么要那么说?他不怕唐家难以立足吗?
不管怎么说,唐阐的话还是给了岑皛信心。岑皛没有“闹一闹”,虽然饭桌上很精彩,也因为她这个“巴掌”拍不响,加上唐家父母出来圆场,林雰也不能太过分。
奇怪的是,唐阐却几乎保持中立,就好像他之前悄悄对岑皛说的那话,是岑皛的幻觉。明明不是幻觉啊,岑皛肯定自己还年轻,耳朵没毛病。
晚饭过后,照例是岑皛和郭良慈一起收拾碗筷,林雰却想要横插一脚。这时候,唐阐忽然道:“你是客人,坐下休息会儿。”
唐阐的语气不是很强硬,却分明透出了不容反驳的意思,让人难以违抗。
“可是她——”林雰不甘心,她把话说了一半。
“岑皛是家父的徒弟,徒弟干些杂活,没什么。”这是唐阐的解释,岑皛很喜欢这个解释。用师徒关系来处理岑皛与唐家,很自然。
林雰嘟嘟嘴,很是惊讶,她显然还有话要说,到底没说出来。
“待会儿,我送你回去。”唐阐这句话,及时安抚了林雰,大喜的林雰,不再纠结于岑皛的事。
岑皛在厨房里默默洗着碗,她想着林雰在饭桌上的态度,又想着唐阐的话,一颗心没法平静下来。
“阿皛,放宽心。你们这个年纪的姑娘,不能斤斤计较。”郭良慈在一旁道。
岑皛听了,好像是那么个理,就把注意力转移到洗碗上。她想,现在已经是唐作勘的弟子,不能太任性。
正屋里的林雰坐了一会儿,就准备回去了。唐阐拿来灯笼,送她回去。对于这样的事,唐家也好,林家也罢,习以为常了。
从菜园子出去,要经过大片的稻田,那是没有人的地带,视野也算开阔,可以看见远远近近的灯火。像林雰这样的人,就是一个人摸黑回去,也是够胆量的。
今天不用摸黑,天上有月亮,照得大地朦胧一片,凉意沁人心脾。这种时候,正宜做贼。唐阐不是“贼”,他老老实实地打着灯笼,给林雰开路。
“阐哥哥,”林雰忽然停了下来,娇滴滴地叫唤着,欲言又止。
唐阐驻足,转过身,问:“怎么了?”
林雰正别扭着,好容易挤出一句:“阐哥哥,你对谁,都那么好吗?”说罢,定定地看着唐阐,在朦胧的月色下,互相都看不真切。
“你以为,我对谁好?”唐阐悠悠道。
林雰被唐阐的语气吓到了,她不自觉地垂首,“阐哥哥,阐哥哥,你,对谁都那样?”
“我是流放罪人之子,我们不可能的。”唐阐说出来的话,很是冷酷,几乎在一瞬间打碎林雰的幻想。
“可是……”林雰抬起头,咬了下唇,她怎么会不知道身份上的差别?可是,她不在意啊。她以为,唐阐也是不在意的。
“阐哥哥,我也只是屠户家的女儿,我爹说了,他不会计较女婿的出身。”林雰已经带着哭腔。
面对月色下的年轻姑娘,唐阐只是冷冷道:“我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