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便有些激动起来,渐渐喘不上气,神燚忙上前帮师傅顺气,顺带劝解几句。
“好了好了,不必管我,老太婆还死不了呢。去看看孩子吧。”
源引气顺了,语气也和缓了许多。
神燚见师傅消了气,便往女儿身边去,正欲仔细察看女儿的情况,耳边却又响起了源引的声音。
“你已经对得起你的长姐了,可不能对不起云川海呀!”
神燚神色一变,道:“师傅教训的是,锦漪记住了。”
源引点点头,也不说什么了。
神燚坐在床沿上,伸手触碰了一下女儿的额头,觉得有些凉,便凑得更近些,谁知若服突然从被子里伸出手来,不由分说便往神燚脸上招呼。神燚来不及躲闪,苍白的脸上立刻出现了几道红痕。
“幺妹……”
一声轻斥,若服幽幽转醒,一见到神燚,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源引闻声而来,见大的含怒,小的委屈,犹豫着要先安抚哪一方。片刻后,还是拿出来药膏往神燚脸上轻轻涂抹,口中道:“孩子刚醒,又不是有意的,姑且饶过这一回。”
神燚看着惊恐不宁的若服,耳边又是源引的劝慰,这才慢慢消了气,换上一副温柔面孔,把若服拉到身边,柔声道:“不要紧的,幺妹别哭,不然没有东西可以给你擦眼泪了。”
源引暗自松了口气,凑到若服面前,柔声道:“幺妹乖,还认得我这个老太婆吗?”
若服看也不看源引,便道:“你不就是什桐神庙的祭司大人吗?真当我傻了不成?”
源引不怒反喜,连声道:“对对,这就是好了。”
神燚脸色还是有些阴沉,若服不敢靠近,却被牢牢抓住,只好极为别扭地面对着母亲,欲哭不得,又没法笑出来。
“幺妹,看着我的眼睛。”
神燚语气严厉,将女儿身子扳正。源引自知不该打扰她母女二人,便悄悄退到了一旁。
“把头抬起来。”
神燚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若服却始终不敢正视母亲,反而把头垂下,双手不自觉地扯着身下的被子。
“如果你还希望有个母亲,就把头抬起来。”
神燚的话已经很重了,只见若服犹犹豫豫的抬起了头,却一直想要避开母亲的目光。
“这就对了嘛。”
神燚扶着女儿的肩,缓缓道:“告诉母亲,你喜欢这里吗?”
还是这个问题,却是在不同的地方被提起,若服终究无法回避它。只见她沉默许久,最后还是直面母亲的眼,坚定而有些颤抖的答道:“我所有的亲人都在这里,我自然要喜欢这个地方。”
这是若服所能想到的最好答案,她悄悄观察着母亲的反应。
“那么,让你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与完全陌生的人成为亲人,你愿意吗?”
问题有些出乎意料了,可以看出神燚的态度是认真的,若服不得不小心揣摩母亲的心意。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是暗示若服要离开长大的地方以及亲人到遥远的地方去吗?又为什么会这么说呢?若服茫然不解。
“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
疑惑总是要解答的,否则永远不会有安宁的一天。
神燚的目光变得异常温柔,她淡淡一笑,道:“如果我说,我想要幺妹回到你父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愿意吗?”
若服自是无措地瞪大了眼睛,源引那边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母亲这里准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想让幺妹带着父母的希望离开这里,幺妹愿意吗?”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起因大概就是若服近日来所迷恋的日竹,但将她远嫁却应该是深思熟虑的结果。父母为孩子铺就了一切,一心一意希望孩子在自己理想的路上走下去,然后逼得孩子把理想再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便有永无止境的传承。但是,若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吗?
“不,我不要远嫁!”
若服一把抱住母亲,放声大哭道:“我想留在母亲身边,留在父亲身边,这里还有姐姐、姐夫,有我的好友,我不要走!我不要日竹了!我只要母亲!我不要嫁出去!”
语无伦次般的呼喊,倒是逗乐了神燚,她搂住女儿,道:“有你这番话,母亲便是再备一份嫁妆也是值得的。”
“什么嫁妆!难道我连那些嫁妆都比不上吗?我不管!我不嫁!”
本来被吓得不省人事的孩子,一旦恢复了精神便要闹个不停。若服反应之大,倒令神燚十分满意,进而难得眉开眼笑,便无视女儿将眼泪鼻涕一把一把抹到华丽的神服上。
源引在一旁看着,便有些不乐了,上前道:“如此胡闹,致神尊威严于不顾,实在不像话。”
神燚满不在乎,道:“不过闹这一回,好歹由着幺妹吧。”
若服得了母亲的纵容,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了,由此肆无忌惮一回。她自出生以来,从未同母亲如此胡闹,而经此一次后,便是换了一个天地。
第7章 (六)
“大人,该歇歇了。”
薛霑端着一杯茶放到了若服面前,忍不住劝道。
自品默阁回来后,若服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很勤快地往品默阁跑,而且总是带一些账本回来,没事就在那儿打算盘,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没事儿,母亲说年轻就该多干活。”
若服看也不看薛霑一眼,只顾着在那里对着账本打算盘。薛霑自知劝告无用,便自觉退了出去。
“哎,你听说没有?里面那位呀,最近可勤快了。”
“是吗?”
“当然了,没日没夜地打算盘,只怕这算盘都打到心里去了。”
……
两个侍女正交头接耳地议论,薛霑干咳一声,吓得两人立刻闭上了嘴。
“你们——妄议大人是什么罪名,都知道吧?”
薛霑摆出若服贴身侍女的气势,两个侍女赶紧道:“婢子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翕教最重等级尊卑,以下犯上是最忌讳的,而以卑议尊轻可拔舌,重可处死。
“以后嘴巴放干净一点——”
薛霑冷冷地扫了二人一眼,沉声道:“滚吧!”
两个侍女一边道谢一边慌慌张张地退开了,但要堵住悠悠众口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像薛霑这样的忠仆,也只有叹息的份了。
常到昭明神宫走动的人,都明显地感觉到神燚对若服的器重,一部分人由此忧心忡忡。众望所归的神女濋留成为他们的希望,开始不断有人向神燚进言,请求让神女濋留为神燚“分忧”,并且尽快为若服择婿。然而,神燚的回答更令人不安。
灵渠之战是个重要的转机。
在这次可谓是濋留征战武林之时同中原名门正派的最后一战,洛阳公孙家的嫡子公孙博旒为了保全剩余的名门正派子弟,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和公孙家的前途,自请入洵都为质。这件事情得到了神燚的同意。
也正是因为如此,若服得以见到心心念念的日竹。
在昏暗油灯的照明下,若服穿过长长的底下甬道,来到一间有重重守卫的囚室前。核对过神燚的手谕,守卫们打开了三扇铁门和一扇石门,让若服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穴,算不得大,四周是光滑的石壁,顶部有个碗口大的小洞,从那里传来丝丝潮湿的风。洞里自然是潮湿的,石壁向外面冒着大颗大颗的水珠地面踩上去也是黏糊糊的,一呼一吸都是潮湿发霉的气息。而就在这样的地方,在那张唯一的石床上躺着一个满身血污的人。
“日竹……是你吗?”
若服把油灯和药箱都放到了地上,面对着石床上那个背对自己的人,犹豫许久之后,终于唤出了那个名字。这一开口,眼眶立刻有些湿润了。
石床上的人缓缓翻了个身,慢慢睁开眼睛,待看清是若服之后,挤出了一丝苦涩的笑,道:“是我啊,我可是回来了。”
若服一听,眼泪便哗哗地流了下来。她扑倒石床前,手却不知到该往哪里放,只好把手撑在石床上,抽泣道:“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此刻的日竹,头发凌乱,俊美的脸上有一道不深的刀伤,已经止了血,衣服上破了好几个口子,有的染上了斑斑血迹,有的直接露出了血肉模糊的伤口,十分骇人。除了那仍似往昔的笑容,其余都已经成为洛阳公孙家的嫡子、翕教的阶下之囚公孙博旒。
“哎,真不想以这副模样见到心爱的姑娘啊。”
公孙博旒轻声笑了,若服却是脸颊绯红,哭笑不得。
“不知为何,再次见到若服总有一种看到自己的孩子长大了的感觉呢。”
公孙博旒伸出右手似欲抚上若服的脸颊,却在一半的时候忽然把手缩了回去,曲肱而枕,朗声笑道。
若服无言以对,心里却格外高兴。她似猛地想起了什么,便回头拿起药箱,在公孙博旒面前打开,道:“我听他们说你受伤了,所以特地带了药过来,你看看有没有用得着的。”
公孙博旒的目光在药箱上停了一下,道:“都是些不碍事的伤,况且我一个大男人也不好让你一个小姑娘来上药。”
若服手上一顿,脸上一红,确实感到为难了。她低头想了想,眼前一亮,便走到牢门旁向外道:“平护卫,麻烦你进来一下。”
一个蓄着短须的黑衣武士慢慢走了进来,向若服微微行礼。公孙博旒神色一凛,暗暗运起了掌。
“平护卫,请你帮他上药。”
若服看了一眼公孙博旒,眼里是焦急之色。
平仓不动,道:“禀大人,此人甚傲,不许我等靠近。”
若服面露惊讶之色,她本来以为是教徒们不肯帮公孙博旒治伤,谁知原因竟是如此。于是,便向公孙博旒投去疑惑的目光,而后者脸上尴尬,辩解道:“我堂堂洛阳公孙家,岂容……”
他大概是想说不容许翕教中人靠近,但看到若服神色有异便打住了,转而道:“总之,我自己的伤自己会解决。”
若服不语,她觉得日竹确实是像不曾存在过的人,眼前的人是那个令人感到陌生的公孙博旒。这样一想之后,她咬了咬下唇,道:“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对吗?”
公孙博旒看了若服一眼,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若服面露失望之色,幽幽道:“果然是这样,从前那些话都是骗人的吧。”
她突然拿出了对方所赠的匕首,上前几步,狠狠地掷在公孙博旒身上,道:“骗子!把你的东西拿回去。”
公孙博旒见若服转身就要走,便急急起身欲追,结果牵动了伤口“啊”的一声,一时血如泉涌。
若服闻声有意,回头便见公孙博旒单手支撑在石床上,额上冷汗已出,便连忙跑了回去,拿出一瓶止血的药往伤口上一撒,立时止住了血。
良久的静默后,公孙博旒才轻叹一声,道:“如果我是真的有心要骗你,今日你便不可能好好地站在这里。我承认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话说清楚,如果你因此受到了伤害,是我的不是。”
若服没有立刻作答,而是低头挑出了几瓶伤药,道:“性命要紧,让我帮你上药吧。”
公孙博旒看到了若服的羞怯,心中狂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推辞道:“男女有别,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说罢立起身子,又牵动了伤口,倒吸了一口冷气,引来若服关切的眼神。
平仓忽然道:“小子,别欺负我家大人。”
公孙博旒、若服二人脸上都出现了莫名的窘迫,倒是平仓自然而然的接过了伤药,道:“大人在这里多少有些不方便,还请您先回避一下。”
若服脸红红的,飞快地转过身子跑到了囚室外面,这才回头瞧了一眼,待看清守卫们依旧板着一副脸孔,这才稍稍安心。然而,在等待的过程中,若服不时把目光瞥向囚室,又伸长了脖子欲一探究竟,终于发现一个年轻的守卫偷笑了出来,立刻板起脸道:“笑什么?小心教规处置。”
年轻的守卫立刻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若服却依旧觉得这些守卫中间荡漾着笑意,正当她等到不耐时,平仓总算出来了。
“大人,那小子内力深厚,所以受了重伤还能撑到现在。”
平仓面无表情地禀告,他声音浑厚,听不出感情。
若服本来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容,听完后却沉下脸,三步并作两步返回了囚室,望着精神看起来依旧很好的公孙博旒,心里莫名的痛。她慢慢靠近石床,像是下了很大决心,道:“我会去求母亲大人给你换个地方,决不会让你死的。”
话说出口后的平静连若服自己都觉得惊讶,临走时她又留下一句:“等着我。”
若服没看见,公孙博旒脸上露出胜利者得意的笑容。
在若服的坚持下,公孙博旒被安置到安实玉家人的别院,守卫依旧森严,但多了几个可靠的侍女和大夫照料,若服也乐得经常过去。这一来来往往,两个年轻人的心便靠近了许多。而时间一长,流言也渐渐多了起来。
有一日,薛霑忧心忡忡地对若服道:“大人是真的下定决心了吗?放下一切,离开这里,或者彻底断了这层关系,必须考虑了。”
对于若服和公孙博旒的事情,薛霑是知道的,但她并不是直接从若服口中得知,而是像大多数人那样听到了不可控制的流言,所以才会格外担心。
若服满不在乎,道:“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况且母亲大人也不曾反对,何须畏惧那些流言蜚语?”
薛霑道:“大人是真的忘了汜留大人的事情吗?”
若服立刻拉下了脸,不悦地看着薛霑,冷冷道:“不要总拿二姐的事来教训我。我自己的事,自会有分寸。”
见若服又一次被自己劝生气了,薛霑没有丝毫要退缩的意思,她下定了一次把话说明白的决心,接着道:“大人不要忘了,在翕教之中,大人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与上头两位姐姐的关系,更不是仅有姐妹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