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想起分别时日竹所说的话,若服便频频向长姐打探洛阳公孙家的事情,弄得长姐有些烦了,便令源静一有消息先转告若服,这才把若服安抚住。
洛阳公孙家的家主偶感小恙,家主夫人又到哪座寺庙进香了,若服都会记在心头。她感受着公孙家的喜怒哀乐,也为之喜,为之悲,却还是极少听到日竹的消息,好像这个人总是藏得严严实实的,不肯让人知道他的行踪。
转眼到了一年的尽头,外面凄风冷雨,屋内却温暖如春。若服想起日竹在分别时的承诺,不禁悲从中来,连新年的喜庆也被忧虑所遮盖了,只剩下强颜欢笑。
神燚看小女儿郁郁不乐,便把她叫到身边,好好哄了一番,直到打开了女儿的心房。
“母亲,你说日竹的话可信吗?”
若服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把头埋进母亲怀里,轻声细语。
“这就需要你的日竹用行动来回答呀。”
母亲轻轻搂着女儿,在这品默阁中,母女俩甚少这样亲密。
“他说他办完事情后立刻回来,可是到现在却连个音讯都没有。”
“就算他永远不回来,也不曾违背诺言啊。”
母亲轻轻地叹息,让女儿如梦方醒。其实早就明白那句承诺的意思,却一直不愿承认罢了。
“呜……”
女儿轻轻呜咽,却怕弄湿了母亲的衣衫而探出了头。母亲不知从哪里拿来手帕为女儿轻轻拭泪,这样的举动因为重复多次而熟能生巧。
“母亲……”
“在这儿呢,母亲在这儿……”
温暖的怀抱,温暖的被窝,以及慈爱的母亲,这是若服许久没有体会到的东西。母爱所及,尽是悲伤。
“别哭别哭,大过年的,想要你的日竹看到这幅模样吗?”
好容易止住了哭泣,若服依偎在母亲的怀里,轻轻道:“母亲,你说我可以等来日竹吗?”
“你是真的喜欢日竹?”
母亲反问。
“嗯。”
点点头,却又好像不够决心,若服加了一句:“我真的喜欢日竹,真的喜欢。”
“那样的话,日竹一定会回来的。”
很平常的语调,却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渐渐使若服宽了心。
“圣母一定会保佑若服得到幸福的。”
神燚温柔地看着进入梦乡的女儿,淡淡笑了起来。她无声无息地下了床,小心翼翼替女儿掖好被子,又伸手将女儿额前的碎发拨好,这才满足般的披上衣服走到了外面的屋子。
安实玉恭恭敬敬地候在那里,见到神燚后,立刻奉上了一杯热茶。
“嗯?这茶有些烫呢。”
安实玉一惊,忙道:“属下该死,是属下的错。”
“不必自责,热茶放一会儿就凉了。”
神燚呷了一口,便将茶放到一旁,瞧着安实玉那副心虚的模样,笑道:“怎么?怕那孩子告你的状?”
“不敢,属下为主上办事,并不怕得罪任何人。”
安实玉神态甚为恭谨,没有在人前的威风。
“好了,我知道你心里还委屈呢。今天也不说这个了。我问你,公孙博旒那小子如何了?”
神燚语气一变,便显出了神尊的威严。
“回主上,公孙博旒近来同他老子闹翻了,现在是一个人在江湖上走动,倒也拉拢了不少人,只是云还山庄态度不明,许是私底下有交易,也未可知。”
安实玉神色愈发恭谨,有如办事不力的下属面对上级的讯问。
神燚揉揉太阳穴,道:“一个江湖,把我的三个孩子全都卷了进去,我还能说什么好?愿意忙的人,就让他继续忙下去,只要最后孩子还是我的孩子,别的就不要紧了。”
安实玉道:“主上会这样想,那些有心人可是不知的。凡事有个万全之策,总好过到时候忙手忙脚的。”
神燚道:“这世上哪有什么万全之策?靠的不过是随机应变,谁得了天时地利人和,便可立于不败之地了。”
安实玉低下头,忽然道:“神女大人已经可以担当大任,何不顺了那些人的意?也可有人为主上分忧啊。”
“你是在给自己留条后路吗?”
“属下该死!”
安实玉慌忙跪下,以额触地,口中道:“是属下多嘴了!”
“总是该死该死,现在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神燚见安实玉着实慌张,又道:“你的忠心我还是知道的。卜先生的话,我相信你每个字都会牢牢记在心里,所以不要总是做无谓的事。”
安实玉不敢抬头,跪在地上道:“属下这条命是主上的,今日的权势也是主上给的,只要主上一声令下,属下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又来了。”
神燚似不悦,道:“我不曾亏待下属,这你是知道的,所以用不着总是表忠心。你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便好,别的只管睁一只眼闭一眼。”
安实玉答了是,这才敢抬起头。
“哎,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有没有吵到那孩子呢。”
神燚目光往若服所在方向扫了扫,似有无尽感慨。
“如果主上没有别吩咐的话,属下便先告退了。”
安实玉却是待不住了。
“退下吧。”
神燚摆摆手,待安实玉退出去后,踱步回到了内室,见若服仍旧保持着她出去时的睡姿,不由露出一丝笑意。坐到了床沿上,伸出手欲抚爱女的脸,不知为何却停在了空中,终究缓缓地收了回来。
“幺妹……幺妹……”
神燚轻声呼唤爱女的乳名,就如哄着幼时的若服入睡般温柔。而若服似乎睡得极沉,没有给母亲以任何回应。
淡淡地笑了笑,神燚伸手将被子往若服脖子上拉了拉,俯身在女儿耳边轻声喃呢:“好孩子,好好睡一觉吧。”
帐子被缓缓放下,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确定神燚已经离开,若服才大着胆子睁了眼。还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刚才,若服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话的恐惧。她知道自己听了不该听的话,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其实每次同母亲独处的时候,她都会忽略那还是一个缠绵病榻多年的人,翕教第十七代神尊远比看上去的更健康。如果从前认为神燚的病是整个翕教的心病,那么现在可以认为整个翕教才是神燚的心病。
本该感到高兴的,可若服最真切的感觉就只剩下了恐惧。她头脑清醒的听到了全部内容,甚至可以想象出外面之人说话时的神情。所以,在神燚进来的时候,她的身子控制不住的颤抖,努力想要保持熟睡未醒的假象,大概还是失败了。最后那一句话,应该是个警告吧。
额上黏糊糊的,若服伸手一摸,竟然是冒出来的冷汗!她彻底傻了。被子里还有母亲的体温,她却觉得好冷好冷,整颗心都在往下沉……
第6章 (五)
第二天清晨,若服一睁眼,便发现神燚坐在床沿上,立刻吓了一跳。
“这是做噩梦了?”
神燚柔声细语,在若服听来却有如魔音。
“瞧,冷汗都出来了。”
若服神色有异,脸色苍白,不自觉地把头偏向一边,避开了神燚的目光。
“看来真是吓到了,就让实玉来服侍你梳洗吧。”
听见了神燚起身离开的声音,若服心中一动,忽然翻身跳起来紧紧抱住神燚,叫道:“母亲!”
此刻神燚刚刚站起,若服从床上将全部重量都压在了母亲娇小的身躯上,便显得有些承受不住了。
“幺妹……快放手……”
神燚的语气依旧温和,透着点无奈,而形势已经刻不容缓。
“大人,怎可如此无礼!”
安实玉的呵斥之声传来,吓得若服赶紧松了手,而重心不稳,摇摇欲坠。神燚抬抬手,将女儿轻轻托住,稳稳地放在床上。
“母亲……”
若服惊魂未定,怯怯地望着母亲,便是一个犯错待罚的孩子。
“看来幺妹还是希望母亲亲自为你梳洗。”
神燚牵着女儿的手,把她拉下了床,温柔的为她梳头洗脸,像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一样,用最慈爱的一面面对孩子。
若服恍如置身幻境之中,从昨晚的惊恐到今晨的受宠若惊,一切是那么不真实。母亲依旧是那个母亲,可是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来,幺妹,尝尝这个。”
面对神燚频频地夹菜劝饭,若服都只是呆呆地接受着,美味佳肴尽是食不知味。神燚也不说什么,只是用前所未有的温柔态度哄着女儿,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神色。
之后,神燚带着若服去了书房,那是她平日处理教务的地方,一向少有人可以进去。
“这便是翕教的权力所在。”
神燚向若服展示了书房,里面是成堆的文书,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更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享受的东西。
“教中每一道关乎生死的命令,都是从这里发出去的。从我成为神尊的那一刻起,便是如此。”
神燚素日里平静如湖水般的眸子似乎燃起了一团火焰,她静静地看着若服,道:“如果让你现在改姓澹台,幺妹愿意吗?”
“啊?”
若服的心思还停留在对清晨所发生之事的思考,她猝不及防的迎来了这个问题,显然是不知所措了。
“跟母亲姓澹台,好吗?”
神燚逼近若服,直直地盯着女儿那近乎失神的眼,用带着诱惑的语气开口问道。此刻书房里看上去只有母女二人,若服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不……”
终于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字,若服清醒了一些,随即失声道:“我不要改变,我想回到从前!”
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若服软软地坐在了地上,眼泪顺着面颊无声流了下来。这样类似的冲击,在前段时间也遇到过,只不过那日还是安实玉而非神燚。
“真是个好孩子……”
绵长而又幽远的一声叹息,神燚伸出右手居高临下地抚着女儿的头,淡淡道:“看来你需要时间忘记一些东西。”
若服打了一个激灵,也不知从哪儿来了力气,忽的爬了起来,逃命似的往外跑。就在靠近大门的时候,两双手一左一右的将若服牢牢控制住,旋即将她带到神燚面前,死死地按在地上。
“你们退下。”
突然出现的两双手,如来时般突然消失了。
神燚伸手按住了女儿的肩膀,柔声道:“怪我没把你教好,现在就让我稍稍尽一下母亲的职责吧。”
若服本能地反抗,却使不上一点儿力气,只能任由母亲将自己按在地上,好在没有明显感到很难受。
“告诉母亲,你喜欢这里吗?”
神燚环视了周围,蹲下来与若服目光平视,左手按住若服的肩头,右手仍旧拿出手帕为女儿擦拭眼泪。语气极为和缓,目中满是温柔。
“不要怕,天底下哪个母亲会害自己的孩子?你只要如实回答,没有人敢伤害你的。”
若服躲避着神燚的目光,她觉得从昨晚开始一切就不对劲了,这种感觉现在愈发强烈。恐惧、迷茫、困惑、忧虑,种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便成为一种近乎麻木的感觉。
见若服始终没有回应自己的话,神燚的脸色渐渐黯了下去,她放开了若服,挥挥手,立刻有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女上前将若服架了出去。而若服只是呆呆的任人摆布,半点反抗也没有。
神燚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处理教务时常坐的位置,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之后的几天里,若服都留在品默阁,除了神燚派来的人,再没有别人可以接触到若服。外面的人固然觉得奇怪,还是没有敢来质问的人。
而在这些天里,若服整日浑浑噩噩,连穿衣吃饭都是要人侍奉,简直有如木头人一般。且连话也不说,人也不识,见到神燚便慌慌张张地躲闪,尤其畏惧神燚的触碰。神燚渐渐失了耐性,便在第四天的时候请了源引过来。
源引一看到若服的情况,便冷冷地问安实玉缘由。安实玉不敢说,神燚自己答了,立刻引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都多大一个人了?连个孩子也照顾不好,简直枉为人母!”
神燚垂首默然,在场的人无不为源引偷偷捏了一把汗。要知道,即便是源引于神燚有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情同母女,她也不能对一位在位近二十年的神尊如此放肆。
“锦漪知错了,还望师傅救救那孩子。”
神燚称着自己为人弟子时的名字,态度甚为诚恳,已经大大出乎在场众人的意料,谁知源引犹不肯罢休。
“这便是认错的样子?还记得当年我老太婆是怎么教你的吗?”
神燚面露难色,安实玉连忙斥退了在一旁侍奉的人,自己也想要趁机回避,谁知源引也不打算放过她。
“还有你!别想走。那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便是有你一份的。”
安实玉见神燚都已经在那里受着训斥,自己也不敢忤逆源引之意,只得远远的站着。
源引骂够了,便走到若服床前,抓起若服的手臂开始把脉,之后又检查一番,便拿出银针扎了几针,又提笔写了一副方子,交给安实玉,吩咐道:“按这个方子抓药,你亲自去,连煎药也要时刻守着,若是偷了懒,老太婆绝不轻饶!”
安实玉领了方子,唯唯诺诺的出去了。
神燚见此情状,便上前问道:“师傅,这便是可以了?”
“想得倒是轻松。”
源引瞪了神燚一眼,道:“当年你为了这个孩子可以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现而今是怎么了?孩子还小,可经不得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