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吧。”
若服没好气的道。
薛霑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十分警惕的关上了门,凑到若服面前小心道:“大人还在生气呢?”
若服不理她,把头扭到一边。
“大人别总是这个样子。老太太是老了,心思却仍在教务上,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老人家。您这次赌气出去,便是有人禀告了老太太,还说您思慕中原武林人士,置神女大人安危于不顾呢。”
“什么?竟有这样的事情?”
若服立刻紧张起来,老太太素来不喜欢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偶有小过,便立刻闹到神燚处,搞得大家都脸上都挂不住。要是事情牵涉到濋留,便更不妙了。
薛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道:“大人倒是小声点,新来的几个可不是咱们的人。”
若服忙敛声闭气,顿觉周围尽是窥探的眼睛,心里有些发毛。
薛霑轻轻叹息,道:“无论如何,大人都得注意自己的言行。尽管有主上的疼爱,汜留大人还是不是以罪人的身份被放逐到云盘岭去?老太太那边的人呢,气焰一直嚣张得很呢。”
若服低头不语,心里却不服气。
“大人一向势单力孤,有主上在一日,便好过一日。可是主上的情况您又不是不知道。一旦康家那帮人得势,大人的日子恐怕就不会好过了。不若趁主上健在,赶紧择一个有势力的夫家,托庇于其羽翼之下。一来可以宽慰主上之心,二来也不必担忧日后受人欺凌,何乐而不为呢?”
薛霑见若服似乎动了心,便又劝道:“玉佩送出去便是送出去了,都是如小孩子过家家般的东西,怎如一辈子的安稳来得实在呢?”
“不!”
若服忽然出口反驳,道:“我自己的事情便要自己做主,我喜欢的东西轮不到他人说三道四!”
“还有,今天是谁让你来说这番话的?让她出来!”
薛霑面对发怒的若服,只是默默地垂下了头。
“是我让她说的。”
房门悄无声息的打开,威严的安总管缓步走了进来,薛霑行了礼后便悄悄关上门退了出去。
安实玉,昭明神宫的总管,在很多人看来不过是个靠着主子宠信而嚣张跋扈的家奴罢了。可是若服怕她,从小就怕她,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女人掌握着若服拜见母亲的权力,而且她本身就像是一个严厉的母亲,只要站在那里就会令孩子生畏。
“大人知道吗?主上为何至今缠绵病榻?”
安实玉严厉的目光令若服微微发抖,质问的语气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
“不……不知道……”
若服勉强吐出了几个字,她觉得牙齿都在打战。
“是为了你啊!”
安实玉出人意料的长长叹息一声,而若服则张大了嘴,显然是被吓到了。
“当年主上比你大不了几岁,就不得不承担起重任,成为本教第十七代神尊。阴差阳错之下,主上与一位来自中原的侠客坠入爱河,这招致教中许多人的反对,但他二人还是结为了夫妇。”
若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她颤声道:“那……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对吗?”
安实玉点点头,继续道:“那些人虽然在主上的婚事上做出了妥协,却不肯在别的方面松口。而主上自幼身体孱弱,不宜生育,却执意为丈夫生下了一个孩子,由此落下了病根。”
“所以,母亲大人的病是因为我……”
“不必自责,父母做下的抉择不需要孩子来承担罪过。”
安实玉看着若服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温和,她缓缓道:“所以,你要明白自己为什么姓云而不是姓澹台。”
孩子随父亲姓本是最为平常的事,但发生在若服身上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不随母亲姓澹台意味着被排斥在翕教的权力斗争之外,随父亲姓云则意味着若服的身份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认可,她与其父一样,仍是事实上的“教外之人”。
不参与权力斗争本来是一件好事,但说出来总是个悲伤的故事。若服抬头看着安实玉,第一次发现这个女人原来也可以如此亲切。
“世上之事,祸福难料。”
安实玉轻轻按住了若服瘦弱而有些颤抖的肩膀,凝视着她那双澄澈的眸子,用带有诱惑性的语气道:“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日竹,也就是那个真名叫公孙博旒的人?”
承认了,她承认了!若服觉得有一股热血直冲大脑。此前一直都是有所怀疑的,甚至像是一厢情愿,现在却直接被人证实了!确实是,日竹就是公孙博旒,公孙博旒就是日竹,没有错的了。可是,他为什么要隐瞒?为什么?
“是……不对!为什么是你来说这些话?”
差一点,差一点就承认了,若服在最后的时刻清醒过来。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让一个外人出面?这么可以让一个外人出面?
“如果这是母亲大人的意思,为什么她不亲自同我说?一定是你在说谎,是你控制了母亲大人对不对?”
若服突然变得很激动,她虽然怕这个女人,但不代表不会在这个女人面前发脾气。她大声呼唤护卫,可是过去了半天,平日里十分殷勤的护卫却是一个都没有出现。她意识到自己是无力反抗的了,便软软的坐在那里。
“主上是这神宫真正的主人,而我安实玉身为主上手下最得力的管家,自然会替主上把神宫里的事情办好。大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倒是真令我们这些侍奉的人心寒啊。”
安实玉又变回了威风凛凛的安总管,一言一行无不体现着大管家教训小主人的气势,当真不同寻常。
“安实玉是秉承主上之意来说这番话的,若是大人听不进去,实玉自当回去禀明主上,请主上亲自教导大人。”
若服自幼在安实玉的威严之下长大,平日里绝不敢忤逆她的意思,更别说还要在这种情况下出言反击。刚才的气势一软,便立刻回到了等待大人训斥的小孩子模样。
安实玉见若服已经不会再说什么,便敛起了气势,换上了一副温和笑脸,道:“好了,小姑娘有喜欢的人又不是什么罪过。若是缘分到了,谈婚论嫁也是可以的。只是——”
安实玉突然拉长了声音,停在那里。若服惊恐的抬头,无措的望着对方。
“只是不要拿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去打扰主上休息,这便是好孩子了。”
安实玉那有些粗糙的手指轻轻刮过若服白皙的脸颊,吓得若服一阵颤栗。
“实玉会去回禀主上,大人一向是个体贴父母的好孩子。”
安实玉留下这句话后便退了出去,若服只是失了神般呆坐在那里,连薛霑走到身边也没发觉。
“大人……”
薛霑轻唤若服,若服却犹如木头人般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从脸颊上慢慢淌下了两行清泪,然后像是止不住的大串大串滴落下来。之后,若服忽然抱住了薛霑,抽泣起来。薛霑任由若服抱着,似乎对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
自那以后,若服便极少出门。身边常在的只有薛霑一人而已,所见的不过那几个时常出入昭明神宫的人。能见神燚的机会并不多,且每次安实玉都会在一旁侍奉,连像从前一般的母女独处的机会也没有了。况且神燚终日一副病态,并无好转迹象,在女儿的事情上并没有太留意。
然而若服终究没有完全被孤立。什桐神庙的祭司、神燚的师傅源引,因着神燚的关系而常到神宫走动,也常来看望若服,是若服可以依靠的人。
这日源引又到神宫拜见神燚,顺道看望若服,在若服房间里待了许久。
趁着没有旁人,薛霑向源引道:“我家大人已经行了笄礼,便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只是主上病着,大人又久居神宫之中,所以想请源大人帮忙留意留意,不知可否?”
若服坐在一旁,面颊微红。
源引听了薛霑的话,又见了若服的反应,加上此前的一些传闻,心里便有了大概。她笑道:“主上是我老太婆一手带大的,一向有如女儿一般,幺妹便是我老太婆的外孙女,自然没有撒手不管的道理。”
之后,源引也着实花了一番心思,给若服带来了不少年轻有为的源氏子弟,其他各族闻风而动,纷纷想方设法把自家子弟送到若服面前来。若服不胜其扰,且愈是比较,便愈觉得日竹与众不同,更加把日竹刻入若服的心中了。
这段时间里,若服想尽一切办法打探洛阳公孙家的消息。只有是与日竹能够扯上关系的,便能够高高兴兴好几天。没过多久,这便成为若服生活中的一种乐趣了。
通过各种消息的拼凑,若服得出了洛阳公孙家嫡子公孙博旒的形象:相貌堂堂,行事果断,手段狠辣,杀人无情,至今未娶妻纳妾,坊间盛传其好男风,但从未得到证实。
这与若服所见的日竹大相径庭。若服所认识的日竹,英俊潇洒,温柔体贴,除了分别那日略显绝情,便没有什么不好的了。这样的日竹与公孙博旒如何会是一个人呢?若服又开始怀疑了。
如果是同一个人,那么哪个才是真正的若服呢?如果不是同一个人,那若服的日竹又上哪儿去了呢?一个可以在岭南翕教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的人,不会是泛泛之辈。况且,为什么要无端欺骗若服呢?要是有所图的话,也不必如此。
种种疑问萦绕心头,而又始终得不到答案,若服开始变得烦躁。她没有像一般女子那样患上相思病,却得了更为严重的心病,且因为夏天的到来而变得更加无药可医。
就这样熬过了一天又一天,连留在中原许久的长姐濋留都已回到了洵都,若服却仍未得到一个答案。她甚至因此忽略了,就在长姐濋留回洵都的同时,二姐汜留却已经向相反的方向进发。
第5章 (四)
“芸姐姐,中原好玩吗?”
有些憔悴的若服抬眼看着芸仙,最近她才想起这位很好说话的中原来的姐姐,于是迫不及待地跑到濋留府上找到了芸仙。
“这个嘛——小若服你到底想要问什么呀?”
芸仙以手支额,打量着若服。
若服一时语塞,想了好半天才决定把事情告诉芸仙,而且说得颠三倒四,但好歹令芸仙听懂了。
“哎,看来我真的是老了。”
芸仙没来由的感叹一句,伸出右手轻轻捏了捏若服那红红的脸蛋,柔声道:“这年头啊,赝品多得很呢。找人这种事也不是你芸姐姐我的本行,所以还是去找你长姐吧。”
若服任由芸仙牵着去见了长姐濋留,再把刚才对芸仙说的话理了理头绪后对自己的长姐缓缓道来,然后便红着脸在一旁坐着。
“真是个傻孩子,也不曾跟母亲大人说这件事吗?”
濋留不悦道,若服听了委屈的想要掉眼泪。
“那帮人也太无法无天了!”
濋留狠狠拍了一下几案,一旁的源静提醒道:“切勿动怒,此事非一时可解决。”
濋留蹙眉,思索片刻后道:“阿静,你去查查那段时间公孙博旒的行踪,务必确定他是否见过幺妹。”
源静颔首而去。
濋留又安慰若服道:“不要紧,别人不管,长姐来管。”
若服感动的几乎落泪,便往濋留怀里蹭,濋留也顺势将妹妹抱住,好言抚慰。
芸仙在一旁笑道:“不过长七岁而已,怎么便像一个母亲般行事?莫非是濋留你真的想做母亲了?”
濋留笑而不答。
没过几天,源静便带来了好消息:日竹确实是公孙博旒,但他接近若服的动机并不明确。
此时濋留、芸仙、若服三人都在场,若服欣喜地在一旁傻笑,转眼神色又黯淡下去。
源静道:“很多双眼睛在盯着这件事,当事人却好像被蒙在鼓里,此事蹊跷。”
濋留缓缓道:“不论有什么阴谋诡计,都不可以伤害幺妹!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要护幺妹一日平安!”
源静道:“我明白了,我会去处理这件事的。”
若服茫然道:“长姐要做什么?”
濋留轻抚若服额发,柔声道:“长姐要替你治治心病,把公孙博旒那混蛋揪出来。”
芸仙觉得好笑,道:“难得神女大人对一件事这样上心,平日里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芸仙指的是濋留的“私事”而非“公事”,这话濋留是听懂了的,若服却理解成别的意思,她扯着长姐的袖子小声道:“难道长姐心不在焉就可以征服那么多名门大派?”
濋留看了芸仙一眼,然后对若服道:“幺妹只要记得在这件事上有长姐给你撑腰就好了,别的无需多问。”
若服悻悻地放开了长姐的袖子,却偷偷看着芸仙,见对方强忍笑意的样子,大惑不解,却也不敢问了。
濋留的回来给若服壮了胆,又证实了日竹确实是公孙博旒,便解了若服的心头之获。若服觉得心中郁结已解,顿觉神清气爽,整个人似又活了过来,连薛霑都暗自惊奇,私下里为主子的“回魂”而高兴了好一会儿。
若服的心情一好,便乐得认真对待那些勋旧子弟。
源家的公子源汀,据说是源引的侄孙,生的油头粉面,女里女气的。若服第一次见他便觉得自惭形秽,现在仔细一瞧,觉得还是离得远一点好。
荣家的旁支荣致贤,年方弱冠,相貌堂堂,是荣家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只是,平日里尽拜神念经画符,见了姑娘家连话也不肯多说一句,着实把若服气了一番。
康家的康焘,武士出身,有几分日竹般的英气,能说会道。初时若服还被他哄得挺开心的,后来见他总是把眼睛往漂亮姑娘身上瞄,便大不乐。又因为康焘又是康家的人,先是不及长姐夫的稳重,再是勾起了伤心事,便不肯再理他了。
岭南翕教有十八勋旧,便有十八家显贵,加之若服从父姓,便可将澹台家算上,凑成十九家,不知有了多少英才俊杰。可若服初时一比,心中便将他们分了个上下高低。再仔细一瞧,便愈发觉得教中无人了。
日竹本是个日渐模糊的形象,现在却愈发清晰。若服不善丹青,却还是偷偷把日竹的样貌凭借记忆描绘下来,藏在房间里,有事没事拿出来对着画卷傻笑一番。反正现在有长姐在,天塌下来也不用去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