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嘛!看来主上玉体仍旧安康呢。”
薛霑也跟着高兴起来。神燚的病一直是翕教的心病,多次面临预备后事的险境,却仍旧挺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连前代神尊留下来的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只是,因为神燚病弱,平日里若服只有得到安实玉的允许才可以去拜见母亲,而且往往是隔着厚厚的帘子问候一声,便匆匆退了出来。如今天这般相见,倒是难得的母女团聚,更多的时候若服还是由沉默寡言的父亲教导。
听了薛霑的话,若服的神色忽然黯了下去。
“怎么了?大人这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吗?”
薛霑急急发问。
若服轻轻叹息,许久才道:“你说,我是不是很不懂事?我总是让人操心,总是需要人保护,总是一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样子……我……”
薛霑轻轻拍了拍若服的肩膀以示安慰,道:“大人能够这样想,就不该说自己不懂事了。大人以这样的身份来到世上,本来就与常人不同,如何能奢求其他?只要大人能够平平安安长大,平平安安出嫁,便是不辜负主上一片苦心了。”
“你也希望我早早嫁出去吗?”
若服瞪了薛霑一眼,看来是生气了。
“神女大人在大人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同康护法完婚,并且替主上处理教务了。”
薛霑的话刺激了若服,她不声不响的回房和衣而卧,不肯再理薛霑了。
神女濋留是若服的长姐,长若服七岁,年纪轻轻就独当一面,从未让人操心过,是若服这般的后辈敬仰的对象。这样的人是用来崇拜的,若服从未想到过要站到同样高的位置上,她只想在父母膝下度过一个孩子应有的年岁,可是连这样简单的愿望也是如水中月、镜中花般可望不可得。
辗转反侧,便了无睡意。若服忽地想起今日日竹所赠匕首,便把它寻来仔细察看。在烛光之下,“公孙博旒”四个字闪着异样的光芒。
若服吃了一惊,匕首险些掉到地上。她只是隐约觉得日竹不会是真名,却不料还是这样一个威名赫赫的人物——洛阳公孙家的长子嫡孙,可谓是翕教的对头。若他当日心怀不轨,自己便成了罪人。
没有人会在那样的情况下以他人之物相赠,所以若服认定了日竹便是公孙博旒,公孙博旒就是日竹。虽然还有一点困惑,她却置之不理,一口咬定了自己所认为的真相,便平白吓出一声冷汗。
自从沈方晔那件事情后,翕教上下对中原武林人士的反感和防范意识日增,没有道理会让一个中原武林世家的子弟在翕教眼皮子底下横行无忌,否则便是哪一方面除了问题。不熟悉教中事务的若服无法作出合理的解释,她决心亲自调查一番。
第二天,若服又抛下了薛霑,一个人去了翕教收集各派秘闻的慎信堂,要了一些关于洛阳公孙家的消息,结果发现都是些别人家的家长里短,没有她感兴趣的东西。思索片刻,她决定去找舅舅庆演。
庆演是昭明神宫的护卫总管,又是神燚的从兄,平日里可自由出入神宫,所以要找他也不算难。这不,就在神宫管事们议事的地方,若服找到了他。
“幺妹找舅舅有什么事吗?”
庆演处理好手头的事情后便招呼若服入座,他年近不惑,保持着剑客的气概,膝下一双儿女,正是若服这般大。
“幺妹想问一些关于江湖上的事情,不知舅舅可否为幺妹作一解答?”
若服自己想了一套说辞,依着计划缓缓道来。
“可以,只要是舅舅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庆演露出慈父般的笑容,看起来比若服的父亲温和多了。
“我听说,长姐率领教众征战武林,所到之处如秋风扫落叶,是真的吗?”
“神女大人年轻有为,如何会是假的?”
庆演把濋留大大称赞一番,又说那些名门大派如何如何表里不一、欺软怕硬,将人家的陈年旧事统统抖了出来,说的是唾沫横飞,让在一旁听着的若服暗暗皱眉。
“可是,长姐至今未归不就是为了镇压那些仍旧与本教为敌的人吗?我们到现在都没能够完全控制住所有的门派吧。”
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吹过头了,庆演干咳两声,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才道:“确实如此,除了那些被灭门的,明里暗里的反抗从未停止过。所以,才要辛苦神女大人留在中原嘛!”
“那么,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让我的长姐脱不了身?”
若服觉得自己已经慢慢靠近目标了,洛阳公孙家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
“这个嘛……”
庆演忽然压低了声音,目光警惕的扫了一圈四周,才小声道:“据说是洛阳公孙家是幕后主使,但种种迹象表明,单凭他一家做不来那么多事。”
“总之啊,对手麻烦的很呐。”
庆演恢复了常态,正色道:“神女大人年纪轻轻就可担当大任,是本教的希望,幺妹当以神女大人为榜样,方不辜负主上一片苦心啊!”
若服只注意有关洛阳公孙家的事情,其余不过含糊应对。话说到此,她便起身告辞了。
单凭自己的努力,所知着实有限,然而为这样的事情特意去找别人帮忙又委实不妙,说不定还会招致二姐那般的祸事呢。若服摇摇头,有些丧气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薛霑前来问候,若服也是爱理不理的,此后几天不是一个人在那里发呆,便是看着那把匕首出神,连带吃饭睡觉这样的事情都抛到脑后去了。
薛霑看了着急,悄悄去见安实玉,只得了这样的回答:
“那是姑娘家的常事,况且大人聪慧过人,自然能想的通的。”
没有安实玉的允许,想要见到神燚几乎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是薛霑这样的身份。只有去找还算疼爱若服的父亲云川海了,结果他让薛霑去找神燚,便只有靠薛霑自己开导若服了。
而之后的一天清晨,薛霑前去若服房中侍奉梳洗,发现屋子里并没有人,只有一封离家出走的书信。
若服确实是离家出走了。从前偷溜出去无数次,但心里却不曾有过这种迫切想要离开的感觉,这算是头一次想要出去无拘无束的走一回。
离开了还算熟悉的洵都,外面天高地阔,却没有了方向。若服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终于想到了一个去处。
云盘岭,洵都城西南方一个以流放罪人而闻名的地方,现在正是若服二姐汜留的落脚处。那个算不上善解人意的二姐,偶尔也是个可以依靠的人。
从洵都城到云盘岭,有一条长长的“流放罪人之路”,路旁是整齐高大的松树,成年累月的松叶落到地面上,形成一条寸草不生的地带。高大茂密的松树遮天蔽日,唯有片缕阳光能够穿透层层叶障照射到地面上,不足以驱散黑暗。
因为不久前刚下了雨,路上满是腐物与潮湿的味道。若服小心翼翼地踏在湿滑的松叶铺就的地面上,使出轻功保持稳住步伐,方不至于摔倒。她已经走了两个时辰,鞋子沾上了臭烘烘的脏水,身上黏糊糊的,整个人有些气力不济。她不敢停下来,这条幽深而看不见终点的道路,回头比向前更令人沮丧,而不时传来的鸟兽叫声让人毛骨悚然。抱着再走一段路就可以见到出口的希望,若服咬着牙走了下去。
出门的时候吃了几块糕点,身上还有几块,此外还有一壶茶,这便是若服离家出走备下的所有粮食。她紧紧握住日竹送的那把匕首,如果遇到危险,这将是若服第一次对敌人施展武功。只是,若服遇到的敌人只有饥饿、寒冷、疲惫以及野兽带来的危险气息。
脚步越来越沉重,每迈出一步似乎都要耗尽若服一生的力气。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不到出口就是死也不会停下来!抱着这一口气,若服艰难的挪动。半途而废的失望与前方那一点希望,就像是在苦苦挣扎的若服,总是要有个结果的。
前方是一个转弯,这样的转弯已经经过无数次,每一次都令人失望。这次若服心头忽然有一个怪异的念头,她本能的觉得拐过这个弯会有新的发现。她那像是灌了铅的双脚艰难挪动,在拐过弯的时候看见了尽头的光明,整个人几乎在那一瞬间倒下。
终于走出了那条流放者走过的路,外面是一片群山环绕的开阔地带,有一条不宽的河从中缓缓淌过,两岸是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稻田,山麓则分布着一间一间瓦房竹屋,可以看见袅袅炊烟正在升起。
若服瘫坐在沾着雨后水珠的绿地上,此刻她是又累又饿,连动也不想动了。天上下起了小雨,一点一滴落在她的身上,滴在她的心头。春风拨动雨帘,若服在风中瑟瑟发抖,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脑袋很重,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但总算不那么冷了。有件很暖的物体在身边,若服不由分说就抱了上去,发现这散发着热量的物体居然还会动,便越发不顾一切抱紧。迷迷糊糊之中,好像听见有人在说话,很熟悉的声音,听不真切,而会动的物体终于不再动了。身上渐暖,若服睡意渐浓,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脑袋一歪,便不知人事了。
第二天清晨,若服翻了个身,恍恍惚惚从梦中醒来,浑身异常难受。她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床厚厚的被子把她盖在温暖的床上,衣服已经换了,不大合身,不禁大吃一惊。她连爬带滚的从床上下来,见地上有一双鞋子便直接套在脚上,跌跌撞撞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冲到外面,未及停下来便听到一声怒斥:
“一大清早的不让人安生,这是要干什么?”
只见外面也是一间竹屋,许久不见的二姐汜留端坐在案前,气势汹汹的盯着若服。裔昭侍坐一旁,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
“二姐……我……”
突然见到汜留,有如见到救星,但平白遭到呵斥,又是满心委屈。若服立在原地,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就这么一个妹妹,可别吓坏了。”
裔昭轻笑道,汜留的神色果然缓和了许多。
“来,幺妹,到这边坐。”
裔昭向若服温柔的招手,又递了个眼色暗示汜留身边的位置,若服便乖乖走了过去,怯生生地坐到了二姐身边。
“阿嚏!”
这刚坐下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若服神色尴尬,偷偷瞧着二姐的反应。
汜留不悦的蹙眉,不发一言起身回了房间,片刻后拿了一条被子出来,把若服脖子以下裹得严严实实的,才不动声色的回到了座位上。
“哎呀,五子是不准备让幺妹出门了吗?”
裔昭掩口轻笑,汜留似恍然大悟般再次起身回房,随即拿了一套干净的衣物放在若服身边,没好气地道:“这是我的衣服,虽然大了一点,还是将就一下吧。”
若服满心感激,正欲道谢,却瞥见二姐神色极为不耐,不免有些畏惧,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她面向裔昭,小声问道:“那……我……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裔昭笑道:“说到这儿,幺妹可得好好感谢你二姐的救命之恩呐。”
若服闻言,忙向汜留道:“幺妹谢过……”
“别净说这些没用的!”
汜留冷冷打断了若服的话,道:“说!你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若服心虚不已,她此次离家出走本无甚道理,要是因此再惹怒了二姐,恐怕便得露宿荒野了。心里正权衡着利害,猛地瞧见了裔昭手中正把玩着日竹所赠的匕首,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果然是为了这个人啊……”
“可惜呀可惜,听说洛阳公孙家那位大公子可是个大胖子呀。”
裔昭自顾自的叹息,立刻引来了若服的反驳。
“谁说的!日竹怎么会是大胖子?日竹他……”
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覆水难收,若服瞧着眼前神色怪异的两个姐姐,情不自禁的把头往被子里缩,却发现这被子无论如何都不够长,只好把脸贴在被子上,整个人像只小猫一样缩成一团。
“哎呀,果然是呢。那个少女不怀春?五子你说是吧?”
裔昭大肆感慨,瞧了瞧汜留,引来汜留不满道:“这关我什么事?”
“唉,五子可真是毫无自知之明。真不知道当初是谁为了一只雏鸟而那般童言无忌呀!”
汜留脸上一红,怒道:“过去的事情……提它做什么!”
裔昭低笑不语,倒是若服悄悄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问道:“究竟是什么事啊?我怎么没听说。”
汜留狠狠瞪了若服一眼,吓得她赶紧把脑袋缩了回去,却又不甘心,偷偷瞧着外面二人的反应,竖起耳朵想要听一些要紧的话,然而终究是失望了。
稍晚一点的时候,若服乘汜留不在,悄悄问裔昭:“杜若姐姐,你们这里有什么宝贝,抱起来又暖又软又舒服,还是会动的?”
裔昭先是露出一丝不解之色,随即反问道:“是不是你昨晚抱着入睡的,还会说话的东西?”
“是呀是呀!”
若服狠命点头,觉得气氛有些怪异。
裔昭忍住笑意,正色道:“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二姐昨晚一夜无眠。”
若服初时一头雾水,随即大悟。她那个二姐一向厌恶与人有肢体接触,难怪今日会对她如此凶巴巴了。果然,她是闯了大祸的人啊!
第4章 (三)
回洵都那天天气很好,没有风,阳光暖暖的照在人的身上,心情也很快好了起来。神燚派来的护卫平仓尽职尽责,从若服离开昭明神宫起就一直尾随保护,所以这件事的危险性被降到了最低,但还是免不了引发一番风波。
这些年来已经很少过问世事的康老夫人将若服叫去痛斥一顿,又将若服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骂了一遍,同时撤换了好几个侍女。老太太是神燚的亲祖母,可谓是若服曾祖母辈的人,又掌权多年,亲信众多,是个不可开罪的人。所以,若服心里有委屈也只能忍着。
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生着闷气,若服的好心情全都被康老夫人的训斥搅了。新来的侍女看着极为不顺眼,幸好还有薛霑,勉强还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大人,我可以进来吗?”
薛霑在外面轻轻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