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昌面无神色,“你说颜将是为救恒王世子只身前来,你是如何肯定,大公主是被恒王世子所杀,而不是颜将做的?就算不是她杀的,本王也决不允许这样一个危险的人物留在横蛮!应该立刻杀了她!”
这时,丞相江氓移步而出,谏言道:“王上且慢。”看了眼谷泉,“谷将军是真收服了大应颜将?”
谷泉颔首:“收服算不上,不过颜将确实是被末将牵制。”
“王上。”江岷说,“颜将是否真心归降并不重要,我们横蛮也决不能杀她。”
江岷是四朝老臣,殇昌都要忌惮他几分,听他这样说,不得不收敛了杀气,说:“还请丞相细说。”
江岷说:“这颜将在大应乃是军魂,如今她归降,大应军心必然动摇。不论她留下的目的是为了那恒王世子,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还是别的什么,这个举动造成的影响对我横蛮是有利无害。抛开别的不说,这颜将确实是将帅之才,王上应当重用她,但至少十年内不能给她实权!”
江岷抬眼,见殇昌面色平缓,才接着说:“王上之前不是也想收服颜将吗?万不可因大公主之死错过良机。有了颜将这把刀,有朝一日横蛮便可光……便可直接在武力上取胜。大公主为横蛮贡献很大,但如今公主薨逝,再贸然用那些药物作战,万一不可控制……实在冒险。”
“大姐留下的毒库,就不再用了吗?”
清亮有力的声音来自殿外,来人穿着素装,头戴素钗,眼睛还微微泛红,像是刚刚哭过。
此人,乃是横蛮国五公主,姬窈。
“臣拜见王上。”姬窈见了礼,用秀娟擦了擦眼角,轻声说,“江丞相说的有理。但臣不敢苟同。毒库乃是我横蛮立国之本,若是放着不用岂非浪费了我大姐多年的心血?颜将固然可用,但她绝不是三五几年就可以驯服的一头狼。熬到她可以作为横蛮的一把刀之前,我们又拿什么自保?”
朝中人人不语。
姬窈接着说:“臣,自小跟在大姐身边,大姐对臣悉心教导,本盼着有朝一日,臣能接替她……没想到天不遂人愿,大姐她……”说着便掩面抽泣起来。
谷泉站出来,说:“王上,江丞相和五公主说的都有道理。颜将可用,但还需打磨。王上不若将她交给臣,臣定将她培养成横蛮最锋利的一把刀。至于毒库,如五公主所言,那是大公主多年的心血,五公主既然得了大公主的亲传,里面许多未完工的调药,交给五公主继续研制,再合适不过。”
殇昌拧着眉,问:“诸位大臣觉得如何?”
朝下议论片刻,最后都齐声附议。
殇昌淡淡地说:“毒库一事,如谷将军所说,阿姐的东西确实不该荒废。但颜将一事,寡人还是觉得不妥。横蛮与大应交战多年,颜将不是那种会叛国归降之人,此事必不简单。”
见殇昌如此执意,谷泉没再说什么。
江岷却上前一步,说:“王上,越是危险的刀越应当看重它背后的价值。颜将家人死绝,在大应孤身一人,因为身为女儿身,即便有了天大的功绩,也不给封土不封王封爵,大应的皇帝是有意困着她。——谷将军说的恒王世子,据臣所知,当年恒王因情爱对皇位无心,不肯当太子。但他的儿子算起来乃是正统皇室嫡系。这样的人,大应皇帝是决不会同意他们在一起,对自己造成威胁的。”
谷泉接下去,说:“不错,颜将曾对臣说,当初她向皇上请赐婚,是将恒王世子作为诱饵……引臣等上钩为由,大应皇帝才下了旨。想必那时,她便心灰意冷了吧。”
殇昌神色微动,道:“那恒王世子是个什么角色,杀的了大姐,还让颜将如此死心塌地。”
四周议论纷纷,却没人回答。
姬窈说:“臣前段时间去大姐府上见过,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美男子罢了。也不知道有什么魔力,让大姐对他魂牵梦绕的。”
殇昌问:“颜将在何处?”
……
马车一刻未停,直到驶出横蛮国界,才减慢了速度。
陈渣撩开帘子,世子还睡着。
陈渣低头看了看手,怀疑自己是不是下手重了。
陈风绸睡的不安稳。
他人在这儿,魂却还没回来。
他的魂还攥在颜云楚手里——
那一剑割断了大公主的喉咙,整个公主府却翻不出一把钥匙。
颜云楚抛下了他,毫不留情的抛下了他,尽管他死死拽住她,嘶吼着说:“这件事不需要你一力承担,跟我走,或者,换我留下!”
颜云楚只是冷漠地撇开他的手,她的眼中没有眷恋也没有温度,她说:“你留下,没我值价。”
她说:“大应皇帝给不了我想要的。”
陈风绸问:“那我给的了么?”
颜云楚只是笑,笑够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你嘛,不过是我风流债里的一笔。”
她有一种能力,比百战百胜更可怕的能力,或者说,是魅力——她说真话时很少人信,说假话时却总能让人深信不疑。
她又在散发这种魅力了。
陈风绸攥着手,保持着险些被迷惑的理智,说:“你在我面前,可以说真话吗。我知道,你想留下来烧毁毒库……”
“为什么?”颜云楚直接反问,“我为什么要烧毁。”她坏意地漫开了笑,“留下来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毒库。但不是为了销毁,而是——得到。”
陈风绸默了片刻,沉声说:“你想要……”
后脖袭来一记手刀,顿时神经麻木,根本来不及反应,便陷入昏厥。
……
“世子。”陈渣再次撩起帘子,“醒了?”
陈风绸坐了起来,掀开车帘看了看,“这是哪儿?”
“回到大应境内了。”
陈渣时刻注意他的变化。他以为世子会执意让他折回横蛮,或是质问谁打晕了他,又或是问一句颜将军的情况。但是,世子什么都没做,又倒头躺了下去。
这一次是险象环生,若不是王爷留在横蛮的死士及时支援,恐怕他和世子都走不了。
嘉兰一战,大应损失一员大将。
有人说,颜云楚叛国降蛮了。有说是身中奇毒为了保命,有说是被挟持的。
殷都城内,书店里又卖起了将军系列。但不再是大应的将军,而是,大应的耻辱,贪生怕死的叛将。
书中写叛将道德败坏,写叛将的风流韵事,写叛将的卖国求荣……买书的人不计其数,看了之后砸店的人数不胜数。
颜云楚的余威尚在,在百姓心中的光辉形象尚在,一时半会消磨不了。
书店的管事周淳抹着鼻子和眼泪,求着陈风绸别再继续出这类书了。
陈风绸无动于衷,翻了翻书,说:“还不够,还不够。你动动脑子,要比身败名裂的程度更深,名声越坏越臭越好!”
杜撰,杜撰再杜撰,久而久之,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人心,好比墙头草,只要风吹的猛吹的久,世间万物都经不起打磨。
她在大应名声越坏,人在横蛮,就越安全。
作者有话要说:
年末最后一天,发两章。
第32章 坏蛋
颜云楚算着日子。
不知不觉,就到了陈风绸的及冠礼了。
但她此刻身在横蛮,已经三个月了。谷泉没有将她留在蛮城,而把她带来了边沙。在离陈璟很近的地方,却遥远得见不到一面。
不待通报,颜云楚进了主将营。
谷泉正与其他将领商讨作战计划,见她闯入,脸色也未变。说完最后几句,便打发众人走,谷泉回到主将位上,坐下,看着颜云楚。
这头傲气十足的孤狼,棱角真是一点没磨平,谷泉说:“找本将军什么事?”
“我要出营一天。”
“做什么。”话落,他知道颜云楚不会回答他,便接着说,“我不问你做什么,至少告诉我去哪吧?”
颜云楚冷冷道:“我要是想走,你拦不住我。”
所以,去哪儿,去做什么,都不重要。
谷泉只是要她一个态度。他知道颜云楚不好驯服。像这样的人,你就是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用刀刺穿她心脏,都不会有一点点反应。对付颜云楚,只能笼络其心,让她心悦诚服。
为此,谷泉放弃了挟持恒王世子的想法,以至于——听说现在那世子在三场战斗后功勋卓著,已经升到副将营的位置了。
笼络人心固然是最好最可靠的办法,但那太浪费时间了。
他一直想弄明白,颜云楚到底想要什么,可一番观察试探下来,他发现,她不要钱不要权,除了对世子露过凡人的欲望之外,她仿佛是个无欲无求的人。而恒王世子对颜云楚而言好像也并非终极。
他必须,给颜云楚多一些的世俗的欲望。
不是没有动过杀她的念头,但当颜云楚落到他的手里,他才终于理解“惜才”两字的含义。谁不想要一把锋利的刀为自己所用?他要颜云楚成为一把利刀,成为他的刀,而不是横蛮的刀。
只要他能得到天下,受到这点威胁又算什么。
她要是一下子俯首称臣,对他肝脑涂地才有鬼,那也不是他需要的刀了。所以,对于颜云楚的傲慢无礼,谷泉欣然接受。
好刀,就得慢慢磨。
“好,你去吧。”谷泉说,“半月后,和舆国的战,你能上吗?——你来军中两个多月了,大伙虽然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号,但你一直未战,也该展示自己的实力笼络军心了。”
她说过,不应应朝的战。
舆国不是大应,总能应吧?
“再说吧。”她留下一句,转身走掉。
谷泉摸了摸胡须。
他是不是有点,太放纵她了。
……
今日是关羌营的庆功宴。
颜云楚没在营中找到陈璟,她着夜行衣,来到关羌营后林,四下无人,颜云楚吹了声口哨,那哨音低沉而极富穿透力,能传达到方圆五十里。
静待一刻钟,四周没有动静,她再次吹响。
少顷,耳边传来呼哧风声,一人落地。
刘飞见着她很是激动,一时不知如何表达,只能低声喊句:“将军!”
颜云楚交给他的任务,是守着世子。他就一直守在陈风绸身边。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无论谣言怎么动荡,他一直坚守在岗位上。
刘飞的轻功和隐匿术敢称天下第二,便没人敢称天下第一。但他武功不好,只能做将军的眼睛和耳朵。他跟着陈风绸,从嘉兰一路到达横蛮,到达横蛮的皇都蛮城,到大公主府,再回殷都城,自世子断指之后,前后近半年,他都没再见到颜云楚。
原以为,永远也见不到了!
颜云楚扶他起身,一时也感慨万千,说:“想不到你还在。”
“属下一直在世子身边!”刘飞恳切地说,“世子今日和几名将士去了边北镇的酒楼,我方才听到您的哨音,便着急赶来了。”
颜云楚用力摁着他的肩膀,也不知说些什么。她当年只是顺手救了刘飞全家的性命,如今谣言四起,她在大应已经失去民心,他却还对她忠诚。
“带我去找他。”
刘飞领着她来到边北镇城中酒楼。
他一向不会表达自己的想法,也不会对颜云楚的行为加以妄论,但现在,他不得不说点什么了,“将军,殷都城那些诽谤您的话本,全出自世子之手,他如今在关羌营,也总是时不时踩您一脚……将军,属下不明白。”
颜云楚笑了笑,说:“他做得很好。刘飞,且勿因此对世子生了嫌隙。”
刘飞在她的笑里好似明白了什么,垂着头不再说话。
今日是关羌营的庆功宴,也是陈风绸的生辰。副将营的将领知道他的身份,在恒王的殷切委托下,把陈风绸软拉硬拽带到了外面。
副将杨显喝了点酒,便有些口无遮拦,指着陈风绸破口大骂。
“你,世子,呸,你算什么东西!颜将军走了,你就想踏足主将位,我呸!老子当年跟着将军出生入死的时候,你他娘的还在你爹怀里吃奶,不过是仗着打了几场胜仗……你,你凭什么辱骂颜将军?你算什么东西!”
骂得差不多了,杨显的弟弟偏将杨迟连忙拉了杨显,又拍了下旁边无动于衷的偏将杜征,责怪他坐视不理,一边对陈风绸赔笑,说:“世子莫要见怪,我哥酒后无德,有点口无遮拦,我代他向你道歉。——哥,别喝了,丢死人了。”
陈风绸面不露色,如来时那般淡淡的。他何尝不知他在军中拉踩颜云楚惹人非议。杨显骂的对,那也是在座的另外两人想骂的。
杨显还在骂骂咧咧,只是已经口齿不清了,这个样子回不了营,杨迟只得要了间客房,把他带走了。
桌上只剩陈风绸、陈渣和杜征三人。
杜征把酒喝完,也告了辞。
陈渣气骂道:“世子,他们这哪是给你过生辰,分明是找个机会骂你一顿!”
“骂一顿舒服点就让他们骂呗。”陈风绸挑着菜吃,“反正这主将位,我坐定了。”
自从陈风绸立了军功,连升到偏将,皇上就对他爹越来越关切。既然已经被警惕,何不坐到最高的位置,再杀出一番惊天动地。
这主将位,如今军中,只有他敢不念颜云楚的余威,不怕世人非议,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坐上去。
陈风绸吃饱喝足漱了口净了手,没有逗留,趁天没黑尽便回了营。
有人跟着他。
和陈渣分开后,跟踪的脚步才显露出来,可见目标明确。
陈风绸若无其事的,去澡堂洗了澡,顺手把衣服搓了。
那人不再隐藏。明明轻手轻脚地像个贼,呼吸却丝毫不加掩饰。
“我还以为你掉进澡池子里,出不来了。”身后的声音说。
陈风绸拧着衣服,说:“我要是还洗着,你进来了想看什么?”
颜云楚靠在他身后的石墙上,从容地说:“当然是哪儿都想看了。真是可惜,进来晚了。”
手中一顿,陈风绸直起身,神色在昏光下跃动了下,他说:“那你,要在这儿看吗?”
颜云楚起身,把他手里的衣服扔到盆里,握住他冰冷的手,十指交缠。他们像重获自由的两匹野狼,在昏暗的光晕中,放肆狂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