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儿锁上了房门,叹了口气。从容,这调虎离山之计,我竟会用在你身上。
她转身褪下衣物,只见满目未愈的鞭痕,从脖子到胸口,从胸口到腰间。手腕上的结痂倒是已经渐渐脱落,但是结痂之下,是褪不去的深深疤痕。足底的“宋囚”烙印因为赶路的缘故,每每晚上结痂,白天却又被她生生踩掉。最疼的,便是褪下罗袜的时候。
她紧紧捏着木桶的边缘,一把褪下罗袜,足底已疼到麻木。
那样的伤口不能沾水,所以她不敢跳入木桶沐浴,只能站在木桶外,用帕子沾水,避开伤口,擦拭身体,可是越擦越冷,冷得哆嗦,她便喝一口热茶暖身。
终于擦完了身子,她披上衣服,解开发髻,歪着头站在木桶旁用皂荚搓洗头发。洗罢长发,热水已凉,一头及腰青丝却怎么也擦不干。她无奈地缩坐在榻上,将自己卷在棉被里,怔怔出神。
第二百一十九章 伤痕累累(下)
诸葛从容拎着一篮子烤地瓜,匆匆跑回了灵犀宫里的长缘殿。他正推门回屋,只觉门从里面锁住,于是敲门道:“恕儿,我回来了。”
恕儿忙穿上鞋跑去开门,忽然脚踩“宋囚”烙印,只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诸葛从容掀开竹篮上的青底花棉布,笑道:“我给夫人买了六个。人家问我是不是给家里娃娃买的,我说是给我媳妇儿买的,那卖地瓜的老板怕我拿回家就凉了,所以还送了我一个竹篮和这一块花布。你看看,还热不热,如果凉了,我再去给你烤一烤。”
恕儿拿起一个还尚有些温热的地瓜,说:“不凉。”于是剥下皮,一口一口地吃起来,但适才有些着凉,又腹中空荡,此时吃着不凉不热的地瓜,她不禁胃痛。
诸葛从容见恕儿穿着并不单薄,却唇色苍白,眉头微蹙,显然是身上哪里不舒服。他忙放下竹篮,将她一把抱起,放到了榻上,又给她盖好了棉被,才问道:“你今晚一直不怎么说话,是哪里不舒服吗?”
恕儿捧着吃了一半的地瓜,勉强笑道:“没有不舒服,只是饿慌了,没力气说话。”
诸葛从容抢过她手中的地瓜,咬了一口,皱眉道:“这么凉怎么吃?我到院子里再给你烤一烤。”
恕儿拉住诸葛从容的手臂,说:“太晚了,你别忙了。咱们还是早些休息吧,我也乏了。明天不是还要从早忙到晚?”
诸葛从容狐疑地看向恕儿,道:“你不是饿慌了吗?怎么才吃半个凉地瓜就饱了?”
恕儿又将那半个地瓜从诸葛从容手里抢了回来,狼吞虎咽地几口吃完,一脸满足,道:“好吃!我饱了!”
诸葛从容看恕儿笑得僵硬,心中一揪,担忧道:“恕儿,你怎么了?我忽然觉得,你对我好像有些疏远。”
恕儿忍着胃痛,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知故问道:“我怎么会疏远你?”
诸葛从容将她手中的地瓜皮拿到了桌上,又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手,叹道:“你扪心自问,真的没有疏远我吗?我说给你沐浴更衣,你却想方设法让我离开这里。你说想吃烤地瓜,可是不凉不热的地瓜怎么吃?我去院中生一堆火,再烤一烤也用不了多久,你却强忍着大口给吃完了。恕儿,我是你的夫君,我们是要相伴一生一世的,你跟我,无需客气,无需多礼,也无需考虑我是否劳累。为你做任何事情,我都不累。”
恕儿愣愣地看着诸葛从容,只觉全身的寒气都被他温暖的话语驱赶消散。她将头靠在诸葛从容的肩上,说:“我知道。当年你在西岭里教我乌衣剑法时,我们住在绝世峰的山洞里,没吃没喝的,我练剑,你就去打野味,有这顿,没下顿。那时候不比现在凄惨?你堂堂诸葛世家的少爷却一个苦字都没对我说。现在烤个地瓜,我自然是不会对你客气。我是真的觉得凉一点的没有关系。”
诸葛从容侧身将恕儿紧紧搂入怀中。他闻到她发丝的缕缕皂荚香,感受到她柔软的身体,不禁有些意乱情迷。他的吻星星点点地坠落在恕儿的鬓角、眉间,却在触碰到她冰凉的双颊和苍白的嘴唇时,戛然停止。
诸葛从容抑制着急促的呼吸,担忧地看向恕儿,问道:“你的脸色这么这样不好?你若是哪里不舒服,我们也不要勉强。”
恕儿靠在诸葛从容怀中,贪恋他的温暖,却知那温暖只能缓解却不能根治她心底起起伏伏的悲伤,以及全身上下无休无止的疼痛。
诸葛从容抓过恕儿的右手,想要挽起她的袖子给她把脉,不料她竟一把缩回,忽而紧紧抱住了他,两手绕到了他的身后。恕儿的声音微弱乏力:“从容,我只是洗完头之后,头发干得慢,弄得我全身发冷。”
诸葛从容稍一借力,便抱着恕儿躺倒在榻上。他紧紧搂着恕儿,恨不得能把自己的内功修为尽数传给不知内力为何物的夫人。他声音温柔,语气却戏谑:“你夫君我可是浑身都热得很,不然今晚,我教你一套上乘内功,保证你以后再也不冷。夫人意下如何?”
恕儿好奇道:“练好内功,就能不冷了吗?”
诸葛从容嘿嘿笑道:“那要看是谁教你的内功!你每天晚上都跟我学内功,我保证你,百八十年都不冷!”
恕儿听出了诸葛从容的不怀好意,嗔道:“你又油嘴滑舌!没个正经!”
诸葛从容翻身压到了恕儿身上,低头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夫人不学,又怎么知道我这个绝世高手所说,到底是真是假?”
恕儿见诸葛从容目光清澈,一副并无邪念的样子,于是问道:“怎么学?”
诸葛从容眼中立刻闪过一丝甜蜜笑意,一边悄悄解开恕儿的腰带,一边循循善诱地说:“夫人,要学内功,首先得将全身上下的筋脉穴位认清楚、记牢固。你夫君我,有的是耐心言传身教。”
恕儿忽觉衣带渐宽,想都未想就用力推开了诸葛从容。诸葛从容没想到恕儿会反抗,所以并未撑稳,当下被恕儿猛地一推便立即翻倒在一旁。恕儿急忙系紧衣带,将自己裹在棉被里,缩做一团,闭着眼睛不去看诸葛从容。
诸葛从容满面不解,将缩在被中的恕儿连人带被一同抱在怀中,故作委屈道:“主公,你不要少爷了吗?少爷武功那么好,你也不要少爷了吗?你刚才还说‘好夫君,坏夫君,大名鼎鼎的俏夫君’,怎么一转眼就对你的俏夫君这样避之不及?”
恕儿叹道:“好夫君,我是真的乏了,只想闷头睡一觉。”
诸葛从容只觉恕儿的语气十分敷衍,心中不禁疑云顿起。不过他还是想再尝试最后一次,于是温言道:“恕儿,你穿那么多层厚衣服,又把腰带系那么紧,怎么睡得好?我保证今晚不扰你休息,你好歹将外衣脱了再睡,可好?”
恕儿仍旧闭着眼睛,回答得很是简短:“我冷,想多穿一点。”
诸葛从容松开了恕儿,转为平躺,双手垫在头下,独自仰望破旧的屋顶,良久沉默。
恕儿,你的人虽然回到了我身边,可是你的心,却丢在了哪里?
丢在了谁那里?
你既然能毫发无损地从宋国天牢里出来,你是不是已经见过了宋王刘?你们相认了吗?他……究竟还是不是你两小无猜的哥哥?
第二百二十章 复国夜宴(上)
布衣行尸三十载,踏遍列国,踏遍列国,楚水玉河东海,浪潮难洗旧时恨。
华服孤寡满朝臣,九五之尊,九五之尊,祸水寒潭绝壁,仙神不渡昔日人。
诸葛遁迹将卫国的传国玉玺,印在了蜀国出产的红木薄纸之上。他只是想看一看,三十年前,父王藏在仁殿龙椅下的那枚金刚玉所制的传国玉玺,到底能印出怎样的字迹。
原来那似血朱红的八个大字,正是“德昌寿永,天佑卫民。”
诸葛遁迹见那张纸上空荡荡地浮着八个红字,触目惊心,于是提笔沾墨,在那八个方方正正的红字之畔,写下了这首《复国词》。
他已在灵犀宫的仁殿外祭拜神明,昭告列祖,登基为卫王,接受了文武百官的朝拜。从此,江湖上再无诸葛遁迹,也无人敢直呼他的本名,姜稷。
昨夜东阳街头,他最后一次身着不显山不露水的驼色布衣,独自走在熙攘热闹的人群里,只觉自己只是一介孤魂野鬼,行尸走肉。俗世繁华,万家灯火,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三十年前,宋武王率军血洗东阳,一把大火烧了灵犀宫的亭台楼阁。十来岁的卫国太子,亲眼目睹亲人惨死,本想随他们一同葬身火海,却不敢辜负父王重托,只得扮做宫人,一路装作死尸,匍匐爬出灵犀宫外。那时,他并不知道,原来人生如戏,死尸扮得久了,竟真的会变成一个无所畏惧的活死人。
昨夜东阳街头嬉戏打闹的顽童,成群结队地观看敬神节上的卖艺人,吃着敬神节上的各色小食,欢声笑语、喜气洋洋,却又怎知当年的一切对他而言,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他清楚地记得,东阳城内城外尸骨堆积如山,他扮做死尸,倒是比当活人有更多的同伴。每每想起逃出灵犀宫的那一晚,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感谢那些堆积如山的尸骨。是死人为他障眼,助他活了这踏遍列国的三十余年。
所以登基前夕的敬神节庆典,是他派人筹划的。不是为那些侥幸存活的东阳百姓,而是独独为他自己准备的一场热闹。对他而言,复国之庆,不在于适才昭告天下的登基仪典,也不在于今晚四**盟的庆功大宴,而是在于昨晚的敬神节。
在卫国民间的神鬼志异里,只有死了的人才能飞升成仙、修渡成神。他就是要亲自来敬宋军血洗东阳时死去的人。他们对他而言,都是仙,都是神。因为没有他们,当年他就无法逃出灵犀宫,无法逃出东阳,也就没有今日的复国,没有今日的卫王。
什么九五之尊?
满朝文武,只见他龙袍加身,却不知,他只是未死的恶鬼,是流连人世的亡魂。
他冷眼瞧着“德昌永寿,天佑卫民”的八个大字,心中暗道:“没有死去的先人,没有天上的诸仙诸神,有谁来保佑祖宗基业德昌永寿?有谁来保佑卫国子民万世康安?就让我一人成恶鬼,众人皆仙神!”
——
卫王的登基大典之后,便是停断了三十余年的仁殿朝会。
恕儿身着齐国男装,站在卫国的满朝文武中间,站在卫国一等公骁逸大将军的身后,身形略显矮小。
青羽和翼枫是蜀王乌邪当年在西岭里指派给她的护卫,如今二人已是军功赫赫的蜀国大将,却仍站在恕儿身后。他们与恕儿熟络,趁着卫王还未走进仁殿,青羽低声问恕儿道:“主公可是昨日回来的?”
恕儿轻轻点了点头。
翼枫舒了口气,道:“南郊一战,主公只身犯险,搭救我八万盟军,若是主公有丝毫闪失,我和青羽便潜入白玉宫,杀了宋王!”
恕儿想了片刻,不禁侧头,低声问道:“你们后来如何知道我没出事?”
青羽答道:“我们杀出南郊重围之后,还未出建彰郡,就听人说,宋王亲自去天牢救出了齐国女将。我们行军一路北上,便一路听宋国人议论宋王亲自去救齐国女将的事。茶楼酒肆,已经传遍了。所以我们才敢确信,你被救了出来,暂无大碍。”
恕儿叹了口气,心想,茶楼酒肆说书人的囫囵话,蒙骗了我十四年之久,如今又要传出什么样的谣言?
青羽和翼枫与她熟识,更与她一起大闹过宋宫,搅扰了宋王的婚宴,自然只会就事论事地听到她从天牢被救出来的消息。可是其他人呢?他们会听出怎样的蹊跷?她知道,青羽其实话中有话,才特意对她说了两遍“宋王亲自去救齐国女将”。青羽一定是在提醒她什么。她低眉沉思,不禁打了个寒颤。
恕儿正寻思间,只听宫人扬声道:“殿下驾到!众臣叩首!”
灵犀宫新修的仁大殿里,将近百人齐齐下跪,对高高在上的卫王,俯首称臣。
卫王的声音十分沉静:“众卿免礼。”
恕儿随众人一同起身,微微抬头去看遥坐于龙椅之上的义父,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卫王道:“东阳已破,卫国国复,众位卿家,功不可没。孤虽登基,却仍抱憾,不知众位,可愿相助?”
丞相张昭乃是卫悲王亲封的卫国忠义侯,已有近百岁高龄。他的声音微颤,却字字清晰:“殿下之憾,卫国之痛!臣等追随,誓死效忠!”
卫王叹道:“遥想当年,齐卫有盟,共抵贼宋。如今卫国已复,宋国霸占玉都,齐国却不知何时才能重塑。”
张昭道:“老臣以为,齐卫两国,既有一国已复,另一国,徐徐图之,只待必胜时机。如今宋国兵强马壮,复齐之举,不宜莽撞。守住东阳,屯兵集饷,何愁他日玉都不归,齐国不复?”
齐国右前锋将军徐尘道:“张大人所言极是。既然攻占玉都的先机已失,复齐之举,还应从长计议。”
卫王挥袖道:“也罢!复齐之事的确需要从长计议。众位卿家劳苦功高,昨日敬神节,今晚庆功宴,战功当贺,把酒言欢,便是孤对众位盖世功德的小小褒奖。还望众位,无论陈蜀齐卫,都能袍泽如兄弟,视东阳如故土。朝会到此,众卿可散。”
众人跪拜,齐声道:“殿下英明仁义,千秋万岁!”
卫王起身,只觉坐过龙椅,此躯便有千斤之重。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眼角沁出一抹冰冷
英明仁义?千秋万岁?
那是你们不知道,我这个穿着龙袍的九五之尊,究竟是怎样一缕满心怨愤的孤魂!
第二百二十一章 复国夜宴(下)
卫国灵犀宫,虽没有齐国白玉宫那般精雕细琢,没有陈国晋阳宫那般色彩浓厚,没有蜀国懿斓宫那般恍若仙境,也没有楚国昭凰宫那般雍容华丽,但灵犀宫里曾经也有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还是比一切从简的赵国宁和宫要恢弘不少。
今晚的灵犀宫张灯结彩,红色的灯笼成排,却照亮了本应掩在夜色中的狼藉破败。
恕儿身着齐国男装,黑衣红袍,头系蜀绣红丝带,却未戴义父送给她的金刚玉镌梅钗。她与诸葛从容并肩而行,正纳闷他为何一整天都没有对她说什么话,只听他忽然问道:“恕儿,登基大典和朝会上你穿齐国男装也就罢了,毕竟你是齐国的左前锋将军。但今晚庆功宴,你仍穿这一身齐国男装,是不愿与你的夫君同坐一席吗?宴席上,做卫国一等公的夫人,有我给你夹菜、替你挡酒,难道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