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从容抱着恕儿大步走到榻前,借着酒劲将她一把扔到了榻上。
恕儿感到身上未愈的鞭伤隐隐有撕扯之痛,不禁蹙眉倒吸了一口冷气,索性闭上眼睛装睡。
诸葛从容却连外袍都不褪,便压到恕儿身上,看着她故意紧闭的双眼,沙哑着问道:“你究竟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我是你夫君,你有任何难言之隐,都大可对我坦诚相告。就算我听了生气,你一定有你的道理,我也绝不会怪罪于你。”
恕儿仍旧闭着眼睛,含糊道:“我没有……”
诸葛从容掐紧了恕儿的手腕,将她按在榻上不能动弹,沙哑的声音中透着愠怒:“恕儿,你难道不信我吗?你到底在瞒我什么?还是你仍在怨怪我没有提前告诉你真正的行军计划?怨怪我没有去玉都救你?”
恕儿吱吱呜呜地说了一声“疼”,随即慢慢睁开迷蒙的眼睛,却不看诸葛从容,而是对着虚空说道:“我没有。是你不信我。”
诸葛从容不解道:“我不信你什么?”
恕儿苦笑:“你不是已经当众问过钟逵了吗?他不是已经当众告诉你了吗?你怎么又来问我?”
诸葛从容怒意更增:“我早就对你说过,那是旁人不知你的身世,才误传你和宋王的谣言!可是我答应过你,不将你的身世告诉别人,所以我也没办法与他们分辩!关于你和宋王,他们乐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是一句都不信!”
恕儿终于看向诸葛从容,问道:“那你刚才明知钟逵来意不善,为何还要让他当着众人的面侮辱我和我哥哥?”
诸葛从容解释道:“因为你既然回来了,他们背地里议论这件事时,总有一天会被你听到。与其被你偷偷听到,惹你烦心,不如今晚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个清楚。我和义父都会维护你,盟军大部分的将领其实也都站在你这边,只有少数人在议论这些谣言。义父不愿齐卫婚盟遭受离间,肯定会当众制止四散的谣言。卫王对此不悦,便不会有人再去议论。这是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不是我故意要让你我在众人面前难堪!”
恕儿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和缓道:“从容,原来你是为我好,是我误解了你。”
诸葛从容蹙眉瞧着恕儿,怒意渐敛:“我不怕你误解我,我只怕你不信任我,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一时的误解可以说清楚,但若彼此没了信任,便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恕儿,我原本觉得这句话我问不出口,但在你面前,我的尊严又算得了什么?我一天都没有好好与你说话,不是因为我听信了你和宋王的谣言,而是因为……”
诸葛从容忽然将头埋在了恕儿的脖颈间,将适才的愤怒全都化作了柔情,低声道:“而是因为……自分别,我思你入骨,好不容易等到你,你昨晚却根本对我毫无兴致。对一个男人而言,这是多大的屈辱,你知道吗?我一边听着自家夫人的满城谣言,一边还要忍着不能和人分辩,最后,你终于回来了,却又对我视而不见!”
恕儿听得伤心,便想要抬手去抚夫君的背,但手腕仍被他紧紧扣着,动弹不得。
诸葛从容的吻已经星星点点地落在了她的脸颊,纠缠于她的唇齿,又缓缓去探她的脖颈
恕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衿……
可是片刻清甜,恍若幻境,却不料,他的恕儿忽然用力挣扎了起来。
她泪眼迷离,不断地恳求道:“从容,放开我!”
诸葛从容不禁愣了一瞬。他呆看着她眼角滑落的泪珠,心中憋闷至极,疑惑至极,恼火至极。恕儿,我的妻,与我欢好,你究竟是有多不情、多不愿?
那一瞬过后,他再抑制不住胸中怨怒,不想再为恕儿的恳求和挣扎而放手。
恕儿,原谅我,就当我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百杯烈酒,何以解忧?且褪你罗带轻裘、霓裳水袖!
榻上的人忽然停止了哭泣和恳求。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他却在此时猛然看到,她的脖颈间,竟有一道深深鞭痕,结着新痂。
第二百二十四章 百口莫辩(上)
诸葛从容看着那道触目惊心的鞭痕,不禁缓缓放开了恕儿的手腕。
恕儿闭目,却掩不住眼角晶莹滑落的泪珠。
诸葛从容又看向恕儿的手腕,只见她的左右双臂,雪白腕间,各有一道新愈的伤疤,横过青脉。
他心中一痛,冰冷的指腹轻轻触碰恕儿腕间的疤痕,低声道:“恕儿,你……你受了伤?究竟受了多少伤?”
恕儿整理好衣衫,把脖颈上的鞭痕重新藏在了衣衿之中。她推开诸葛从容,坐起身来,离他远了些,木然答道:“我没事。”
从容,横在你我之间的,远不止我身上这些我永不愿让你看到的丑陋伤疤。
诸葛从容酒已全醒,此时头脑清明到如若大梦初停。他怜惜地看着恕儿,试探地去握她的手,柔声道:“恕儿,我刚才有没有弄疼你身上的伤?你身上的伤,要不要紧?我有药王山的创伤药,我来给你上一点药,好不好?”
恕儿看到诸葛从容的颈间并无任何伤疤,不禁叹道:“青石台比武时,怀王剑弄伤了你的脖子,却未留伤疤,看来药王山的创伤药果然不错。”
诸葛从容见恕儿情绪稍有缓和,于是坐得离她近了点,抓起恕儿的手去碰他的脖子,道:“我脖子上的伤虽然流了几滴血,但伤口很浅,好好上药自然不留疤痕。恕儿,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在青石台上,我对你说过什么?我说这道见血的伤,是咱们两个的歃血约定。我说我许诺你的三件事,我若违逆,你便是刺我千百剑,我也不会躲闪。现在这道伤好了,虽然连疤痕都未留,但是,你夫君许诺你的事,他永远都不会违逆。”
恕儿看向诸葛从容,却又低垂下眉眼,说:“我知道。”
诸葛从容道:“既然你知道我永远都是你的夫君,你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给你上些药,可以吗?”
恕儿缩坐在榻上,摇头道:“我身上的伤已经结痂,上什么灵丹妙药都没用了。”
诸葛从容松松地环抱住恕儿,生怕弄疼了她,轻声恳求道:“恕儿,至少让我知道,你究竟受了多少伤,好不好?”
恕儿将头靠在了诸葛从容的肩上,说:“三道鞭痕而已。”
诸葛从容明白了恕儿的心思,知她只是不愿让他看到她身上的伤,心中登时又怜又痛。他摩挲着恕儿细细的手腕,问道:“你是怕我看了你的伤便会嫌弃你吗?”
恕儿轻轻点了点头,又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我最怕的,不是让你看到我身上的伤,而是让你知道当年的真相。
诸葛从容温言道:“我是因为武功好,所以打了那么多仗,攻了那么多城池,也没受过什么伤。可你仔细想一想,若是有一天,我遭人暗算,身上也落下很多伤疤,你会嫌弃我吗?”
恕儿的回答斩钉截铁:“不会。”
诸葛从容微微一笑,说:“那你身上才区区三道鞭痕,我又如何会嫌弃你?若你怕我武功太好,日后肯定不会受伤,那你也抽我三鞭子,怎么样?主公,我这就去给你拿鞭子!”于是便欲起身下榻。
恕儿拉住了他的手,嗔道:“好好的,我为什么要抽你三鞭子?不许去!”
诸葛从容笑着坐回了恕儿身边,道:“那这三鞭子,算我欠着你的。你什么时候想抽在我身上,我随时奉陪。”
恕儿叹了口气,说:“从容,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就是与你成亲。不论今后如何,你只要记得我这句话。”
诸葛从容捧起恕儿的双手,好奇地看着她,调笑道:“你这辈子最开心的事,难道不是可以随时抽我三鞭子吗?”
恕儿瞪了诸葛从容一眼,话锋一转,严肃道:“其实我这次去玉都之后,得知了一件事。我一直在琢磨,到底要不要告诉你。”
诸葛从容不解道:“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随即笑道:“主公放心,你夫君我,向来只对你一人油嘴滑舌、色胆包天,对其他人,我都守口如瓶、守身如玉。”
恕儿道:“正因为你是我的夫君,我才应当告诉你。但也因为你是我的夫君,我不愿告诉你。”
诸葛从容愈发糊涂,却觉得大概是恕儿心思重,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于是风轻云淡道:“究竟是怎样的事情,竟让我家夫人如此费心?你且说给我听听。我能解决的,我帮你解决,我不能解决的,我花诸葛世家的钱来解决!”
恕儿不理诸葛从容的戏谑,正色问道:“从容,你的身世……义父真的没有告诉过你吗?”
诸葛从容挠着头道:“我的身世?我就是路边襁褓里的孤婴,被义父捡来抚养。历代诸葛世家的少爷,都是孤儿,不信,我带你回璇玑孤岛看一看历代岛主的手稿?”
恕儿摇头道:“你是孤儿,但你不是义父随手在路边捡来的。可我不知道义父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未对你说过,所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诸葛从容挑眉问道:“你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义父也知道?”
恕儿点了点头。
诸葛从容说:“恕儿,你若真的知道,就告诉我。我虽不知义父为何从未对我提起过,但人活一世,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总觉得虚浮。你不是一直都在寻找你的亲生父亲吗?你应当最能体会我此刻的期盼!”
恕儿想了想,说:“我的确最能体会你的期盼。因为自我出生,我便不是我,我一直都在扮演着你。”
诸葛从容一头雾水地看着恕儿,心想,你出生在宋宫,我出生在楚国,咱们两个能有什么关系?
恕儿似看透了诸葛从容的所思所想,继续道:“我若将你的身世告诉了你,义父恐怕不会原谅我。但我是你的夫人,不是你的义父,我只能体会到你对自己身世的渴望,体会不到义父究竟为何不告诉你。你其实出生在宋国,是被义父抱到楚国去的。”
诸葛从容见恕儿仍有些犹豫,于是道:“义父不告诉我,大概是为我好,你告诉我,也是为我好。所以你尽管说,在义父面前,我大可装作从未听到过。”
恕儿觉得诸葛从容说得有道理,于是鼓起了勇气,道:“你我都是楚幽王三十九年出生,便是宋怀王战死沙场的那一年。其实,咱们两个不仅是同年出生,而且都出生在宋国白玉宫中。你才是齐国公主萧忆的孩子,我只是顶替了你的身份。你的母亲是齐国公主萧忆,你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宋怀王刘瑛。”
第二百二十五章 百口莫辩(下)
若不是恕儿表情严肃,诸葛从容差点以为她只是恢复了平日里擅长胡作非为的样子。
“你的母亲是齐国公主萧忆,你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宋怀王刘瑛。”
这大概是诸葛从容一辈子听过的最令他难以相信的事情。
他小时候问过义父很多遍,他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他甚至不期盼义父知道他们的名字,只是希望义父能将他知道的蛛丝马迹告知于他。可是义父给他的答案,始终如一,始终空白,始终无迹可寻。
所以从小到大,诸葛从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孤儿。他甚至从未去猜测过他的父母为什么抛下他不管,因为他宁愿相信,他们只是将他弄丢了,而不是将他随手丢在了街边。只是弄丢了,便有情可原。他不怪罪他们,因为他遇上了全天下最好的义父诸葛遁迹。
义父从未对他隐瞒过自己的身世。他已经想不起来究竟是何时知道义父就是卫悲王的嫡子,卫国的太子姜稷。好像自他有记忆以来,他就晓得这件事。他觉得,义父既然能将这样隐秘的事情告诉自己,便不会对他有任何隐瞒。义父若是知道他的身世,一定会坦诚相告。所以义父没有告诉他,只会是因为义父根本不知道。
他从未质疑过义父。在他心中,义父一个人辛辛苦苦地将他带大,教他读书识字、教他武功剑法,带他周游列国,甚至还带他去过关外的天芒山。他知道义父充当了父亲和母亲的双重角色,既有父亲的严厉,也有母亲的耐心。在遇到恕儿以前,他这辈子最信任、最亲近的人,就是义父。
可是此时此刻,恕儿告诉他,他的母亲是曾与义父有过婚约的齐国公主,他的父亲,是宋怀王……宋武王灭卫国,屠城数座,杀害了卫国所有的王室宗亲,连义父都险些丧命于东阳。宋怀王是宋武王的儿子,便是与义父、与卫国有血海深仇的人。而齐国公主萧忆嫁给了宋怀王,背弃齐卫婚盟,身败名裂。
诸葛从容直视恕儿的眼睛,问道:“这件事,你是从何处听闻的?为什么你数月之前告诉我,你的生母是齐国公主,现在却又说,齐国公主实际是我的生母?你当时告诉我,你不知道你的亲生父亲是谁,因为齐国公主在嫁给宋怀王之前是陈国第一舞姬,而且她还和一个楚国男人私奔过,因此,她怀的孩子,不一定是宋怀王的。你如今又为何对我说,齐国公主的孩子,就一定是宋怀王的?”
恕儿亦直视诸葛从容,道:“这件事,是楚国九公主林珑,宋怀王的林美人,前几日诈死于宋宫的林太妃,亲口对我所说。她是我的生母,不是我的养母。她不会骗我,我也不会骗你。”
诸葛从容蹙眉道:“宋宫的林太妃不是你的养母?她是你的亲生母亲?那你当初为何告诉我她是你的养母?”
恕儿叹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不过长话短说就是,我小时候,她并没有告诉过我。这次哥哥将我从天牢救回了白玉宫,我与娘亲相见,她才将我的真实身世告诉了我。”
诸葛从容心中咯噔一下,如坠断崖:“恕儿……你的父亲是谁?”
恕儿本想坦诚相告,却看到诸葛从容忽然煞白的脸,又想起了她的父亲和弟弟,心中不禁如往日般生起了一丝顽皮。她知道,诸葛从容大概是想差了。她眼珠一转,嘴角一弯,说:“我父亲,你倒是和他很熟。”
诸葛从容怔怔无语,不知恕儿为何又突然笑靥明媚。
恕儿抿嘴一笑,道:“我的父亲,你见过的,而且见过不止一次。”
诸葛从容皱眉思考,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我没见过宋怀王,所以宋怀王,不是你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