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国浮沉——虞安逸
时间:2022-01-13 15:56:19

  恕儿见四下无人,低声解释道:“从容,我不是不愿穿你给我准备的卫国女装,只是……朝会之前,你应当也听到了青羽对我说的话。他和翼枫两个都不是多话的人,但是他特意对我说了两遍,‘宋王亲自去救齐国女将’,显而易见是在提醒我,他听到了什么谣言。我若再打扮得花枝招展,岂不是更坐实了那些谣言?”
  诸葛从容侧头看了恕儿一眼,明知故问道:“什么谣言?”
  恕儿见诸葛从容有些反常,却不知他到底为何忽然这样。她掩着愠怒,说:“我不信你没听到过。”
  诸葛从容叹了口气,说:“不就是说宋王刘看上了复国盟主之妻、齐国女将颜氏吗?别人不知道你的身世也就罢了,我又怎么会听信那些胡话?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是你哥哥,他怎么可能不去救你?”
  恕儿舒了口气,道:“你不信那些胡话就好。”
  诸葛从容的语气却依旧夹着冷意:“旁人的话,我当然不信。但是恕儿,自从你进了一次宋国天牢,又进了一次白玉宫,你对我说话的态度和样子,都有所改变。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恕儿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低头不语。她知道,这件事一旦说出口,他们两个此生便再不可能比翼双飞。她还不舍得告诉他。至少今晚,她还想最后一次当着许多许多人的面,走在他的身畔,做一回卫国一等公的夫人。
  两人正停在嘉麟殿外的长巷中,一个无言,一个不语,只听青羽扬声道:“主公!盟主!”
  青羽和翼枫快步走到了二人面前,青羽笑着行礼道:“盟主和主公怎么停在外面吹冷风?咱们一同进去吧!”
  翼枫亦行礼道:“听说卫王准备的复国庆功宴十分铺张,我们兄弟可很是好奇!”
  恕儿笑瞅了一眼无意中替她解围的青羽和翼枫,移步随他们二人朝嘉麟殿中走去,边走边道:“青羽大哥、翼枫大哥,我差点把你们坑害在玉都南郊,今天的酒宴,我可要好好敬酒,亲自向你们二位赔罪!”
  青羽笑道:“无妨!说起来,坑害我们的,也不只是你一个,还有你们碧凉妆品铺的苏杨!我们在陈国兜圈子时,是他将盟主的军令送来,让我们去打玉都。”
  翼枫点头道:“如今困局已解!主公无需自责。”
  青羽道:“说到敬酒,倒是我们兄弟该给主公敬酒。若不是你独闯南郊战场,把自己送进了宋国天牢……”
  翼枫瞪了青羽一眼,青羽立刻会意,飞快地扫了一眼站在他们三人身后的诸葛从容,咳嗽着转了个话题,道:“之前在楚国时,我们跟东方小公子聊起各地美食,还‘纸上谈兵’地缠斗了一番蜀地和楚地的名菜,当时我们未分胜负,觉得无趣,便不知怎的,又说起了‘卫国无佳肴’。今晚的复国宴,卫王总不至于拿别国的菜肴来招待我们吧?”
  恕儿强打着精神,笑道:“定是那毛头小东方又在危言耸听!卫国的菜肴虽然不如金刚玉和卫宝剑出名,但是也不至于连一席庆功宴都摆不出来。咱们进去看看便知。”
  四人踏入嘉麟殿,恕儿跟在诸葛从容身后,与他一起坐到了卫国一等公的席位之上,青羽和翼枫则坐到了离他们较远的蜀国客卿的位置。
  恕儿还未坐稳,抬头之时,却忽然觉得嘉麟殿中的满朝文武和各国卿客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亦或是,看着她的夫君。
  她装作无事,开始环顾四周,见嘉麟殿修缮甚好,宫人陆陆续续地端上菜肴酒水,那些菜肴虽然长相普通,但荤腥俱全,绝对不比简陋赵宫的吃食差……她恨不得已将嘉麟殿的每一件陈设都观赏了一遍,可是仍旧觉得,大殿之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用奇怪的目光审视着她,也用同样奇怪的目光,看向她的夫君。
  她很想闷头吃饭,但是卫王没到,还未有人无礼动筷。
  她托腮坐着,盯了一会儿案前的烤鸡、烧鸭、白菜、豆腐,又看向远处青羽和翼枫案前的烤鸡、烧鸭、白菜、豆腐,就是不肯与任何人的眼光接触。她很想和身旁的诸葛从容说些什么,可是他正面无表情地发呆,她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此时的她,忽然有些想念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林璎。只要有林璎在身边,她永远都不会觉得尴尬。林璎总是会毫无隐藏地和她开尽各种玩笑,恨不得挖苦一遍天下人,他才会觉得舒坦。甚至在赵王的眼皮底下,他也敢肆无忌惮地说赵国穷酸……就连孙阔将军那样的铁血硬汉,也被他用歪招整治得服服帖帖。小璎呀小璎,你若在此,究竟会如何为你无用的恕儿姐姐化解这里的古怪气氛?
  卫王姗姗来迟,复国庆功宴才隆重开始。礼乐歌舞终于替恕儿挡开了一道道奇特的目光。
  诸葛从容虽然频频给她夹菜,并微笑着和她说哪道菜好吃,但她也能隐隐感受到他的异样。
  酒过三巡,陈国左前锋将军冯悔手下的副将钟逵起身,一瘸一拐地捧着酒盏走了过来。恕儿觉得,他的笑意并不友善。他朗声对诸葛从容道:“盟主,钟逵敬你一杯!若不是你家夫人舍身取义,我老钟葬送在玉都南郊的,可不只是一条腿,还有一条命!盟主肯舍夫人,救我八万盟军,真是忠孝无双!我老钟,佩服!”
  诸葛从容站了起来,举起案前酒盏,面无表情地与钟逵碰了一杯,将酒一饮而尽,问道:“钟将军何出此言?”
  钟逵笑看了一眼恕儿,拿起诸葛从容面前的酒壶,给自己的酒盏斟满,对恕儿道:“盟主夫人,我看卫国一等公的头衔,其实应该封给你!没想到那冷面无情的宋王,竟然还能吃一场美人计!哈哈!我老钟虽是粗人,但卫国复国,四**盟能顺利会师东阳,究竟是谁的功劳最大,我老钟还是看得明明白白的。既然这是复国庆功宴,我老钟岂能不敬你三杯?”
 
 
第二百二十二章 层层离间(上)
  觥筹交错间,嘉麟殿里的众宾客全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陈国副将钟逵的话。
  恕儿并不起身,也不拿酒杯,只仰头冷眼看着钟逵,道:“钟将军,酒不忙喝。卫国复国,四**盟会师东阳,你倒说明白了,究竟是谁的功劳最大?”随即望向卫王之席。
  钟逵顺着恕儿的目光看到高高在上的卫王,忙清了清嗓子,道:“卫王殿下御驾亲征,率孤军穿越蜀国的祸水寒潭和古冰绝壁,出奇兵入宋境,自然功劳最大。其次嘛……”
  恕儿打断道:“其次,便是复国盟主,殿下亲封的卫国一等公,我的夫君,诸葛从容。钟将军,卫国复国,陈王、蜀王与齐国国主皆致国书相贺,他们三人尚且对殿下的论功行赏不予质疑评判,你难道还敢有何不满?”
  钟逵干笑了一声,仍旧锲而不舍:“颜将军,盟主夫人,我老钟可不敢质疑卫王殿下的论功行赏,但敢不敢是一回事,满意不满意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们军旅之人,向来心直口快,卫王殿下英明仁义,想来也不会介意有功之臣为另外一名有功之臣说几句公道话。”
  卫王冷冷看向钟逵,放下了手中银筷,道:“钟将军,公道自在人心。你既是军旅之人,便做好安邦靖壤、守土卫民的本职,无需当着一众文臣的面,舞文弄墨、弄巧成拙。”
  钟逵看着自己跛了的腿,恨意顿生。我本是陈国戍边之将,若不是跟在冯悔和朱腾二人手下做事,也不会被我们大王削去军籍,最终竟要为齐卫复国这样无关紧要的事弄得终身残疾。害我成这番模样的人,陈王、卫王、蜀王、宋王、齐国国主、复国盟主还有冯悔、朱腾,我一个都整治不了,唯有你这差点害了我们八万将士的蠢女人、狐狸精……你害我在玉都南郊残了腿,我便只有当众毁了你的面子,方能略微解我心头之恨!
  钟逵敷衍地对卫王行了一礼,道:“卫王殿下,虽然公道自在人心,但殿下对孤身闯入南郊战场的颜将军不赐任何封赏,难道还不许我老钟诚心诚意来敬咱们的巾帼女将一杯酒吗?”
  坐于陈国客卿席间的冯悔忽然起身,走到钟逵面前欲将他拉回陈国坐席。冯悔低声对钟逵道:“你休得酒后无礼!快跟我回去。”又遥遥向卫王行了个礼。
  钟逵被冯悔拉着,却忽然撒酒疯般地大笑起来:“冯将军,你怎么不敬巾帼女将一杯就拉我走?她可是出卖了色相,巧使了美人计,才替咱们逆转了玉都南郊的危局!你难道没听说,宋王可是在冰天雪地里光着脚,亲自把衣衫不整的巾帼女将从天牢里给抱出来的!你难道没听说,咱们的巾帼女将在宋宫里养伤时住的地方,可是宋王的寝宫!”
  冯悔不愿听钟逵侮辱盟军将领,便在钟逵说话的功夫,用更高的声音怒斥道:“大胆钟逵!你若再在卫王殿下面前无礼,再当着四**盟众将领和卫国文武百官的面撒酒疯,小心我回去用军法惩治你!你不要仗着自己是有功之臣就敢信口开河!颜将军虽然有过,但她救了我们八万盟军就是功不可没!岂是你能妄加议论的?”
  冯悔的怒斥和钟逵的醉话交缠错落,但恕儿和诸葛从容还是将钟逵的混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恕儿看着冯悔一掌打晕了钟逵,心中徒然酸涩
  明明是我救了你们,可你们若硬要将苦肉计说成美人计,纵使我有三寸不烂之舌,我东方恕也不屑辩驳!你们若不是我夫君和义父的生死袍泽,我们便是不相干的路人,我又为何要与你们多费口舌?
  恕儿举起案前酒盏,对义父行了一个敬酒之礼,便将卫国的烈雨一饮而尽。
  卫王看了一眼义子诸葛从容,见他并不为他的小夫人挡酒,显然是听了钟逵的污秽之言,心中不快。卫王不忍那对新婚不久的小夫妻早早便这样貌合神离,于是道:“诸位卿家,切勿听信宋国传来的离间之言。宋国向来只会使用肮脏龌龊的手段来动摇人心。当年宋怀王用卑鄙手段骗齐国公主嫁进了宋宫,如今的小宋王也要使用同样的手段来破坏我们的齐卫婚盟吗?若是诸位轻易信了宋宫传出的谣言,岂不是辜负了齐国颜将军当日舍命相救之义?颜将军,卫国一等公夫人,功过相抵,孤才没有赐其封赏。日后齐国复国,再赏齐国国主的义女也不迟。”
  恕儿朝义父苦涩一笑,又给自己灌了一盏酒。
  义父,我阻碍了你攻占玉都、重创宋国的计划,可是你却为了你心爱女人的儿子而为我说话……在你心中,最不能沾了丝毫污迹的,大概就是曾经属于你的那一纸齐卫旧婚盟吧?
  恕儿忽觉一阵酸楚。萧娘娘,你死了那么多年,世间竟还有一个珍你重你的男子来维护你们的旧日婚盟,维护你儿子的颜面。可是我呢?我活生生地活在这世上,我的夫君却已经一整天都没有好好对我说过什么话。他明明知道宋王刘是我哥哥,他明明嘴上说着他不信那些谣言,可是他这一整天的冷漠态度,比钟逵在众人面前的污言秽语还要直戳我心!
  从容,连青羽和翼枫都不信那些谣言,还特意提醒我,他们听到了什么,连冯悔将军都知道打晕钟逵,不让他再对我无礼,可是你呢?你从头到尾都做了什么?你喝了钟逵敬你的酒,还明知故问地问他“何出此言”!
  连最想复齐的义父都说那是宋宫里故意传出的挑拨离间之言,你却为何不信我?
  诸葛从容看了一眼义父,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恕儿夹了一口菜,说:“夫人不要听那些酒后浑话,多吃一些。”
  恕儿只觉卫国的饭菜果然味如嚼蜡。从容,我想听的,不是这句话。我想听的,只有三个字,你信我。可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你却为何板着脸不说?
  恕儿又自顾自地干了一杯酒。
  诸葛从容并不拦着她,反而似在与她拼酒。两人话不多说,却你一杯、我一杯地连连猛喝。
  众人见气氛缓和,便陆陆续续地来给卫国一等公敬酒,诸葛从容则来者不拒。
  他酒量本不浅,但此时喝得难过,竟也略感晕眩。
  恕儿,你昨晚究竟为何要与我生分?别人都以为我是因你和宋王的谣言而难堪,但是比起那些愚蠢的谣言,最让我难堪的,是我们小别重聚,你却根本不让我碰你!
  那些谣言,总有人敢当着你的面大声说出来。可是我心中的疑惑,你却又让我如何说得出口?
  恕儿,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二百二十三章 层层离间(下)
  嘉麟殿上人影晃动,话语嗡嗡。酒入愁肠,恕儿只觉头重脚轻。
  卫军将领逐个前来敬酒,她看他们,却仍是西岭十门八派的堂主。他们笑着叫她“主公”,她便摇摇晃晃地起身,举起酒盏,说:“绝世峰巅,承让了!”
  酒未入口,她脚下虚浮,便跌在了诸葛从容怀中。
  当年的骷髅门堂主,如今的卫军右前锋将军许峰,关切地看着他们,提议道:“主公恐怕是听了陈国那厮的浑话,心里不舒坦,酒喝得急了一些,不如西岭相公先带她回去休息?”
  诸葛从容亦不愿在这气氛古怪的庆功宴上多留,于是扶着恕儿,朝许峰点了个头,说:“那我就先告辞了,明日朝会见。”
  许峰和一众卫军将领齐齐朝诸葛从容行礼告辞。他们谁都没曾想到,数月以前,中秋月圆时,在懿斓宫里当着三国君主、四国英雄跪拜成亲的一对璧人,何等般配、何等郎才女貌,今日竟会在卫国复国的庆功宴上如此尴尬难堪。
  坐在大殿之首的卫王望着那对小夫妻的踉跄背影,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名节,究竟对一个女子有多重要,世间大概没有几个男人能比他更有体会。他深知,女子看重名节,堪比性命,因为女子的名节可以毁掉她们的性命。当年的齐国真公主,如今的齐国假公主,难道,你们是被齐卫婚书所诅咒了吗?为什么你们一个一个都要跟宋国的国君纠缠不休、自毁清白?
  想到那个令他钟情一生的女人,卫王独自喝下一杯烈酒,将辛酸苦辣,一饮而尽。萧忆,就让我这人间恶鬼,一世只念一缕芳魂。
  诸葛从容扶着恕儿,两人摇摇晃晃地一路走回了长缘殿。冷风拂面,酒意渐渐消去了三四分,他们却谁都不愿率先表现出半分清醒。
  北地春风犹未至,醉梦难返初见时。
  假借蹒跚浮游步,惟愿与君相扶持。
  那是很久以后,她回忆起这段两人同行却半醉半醒的路,亲笔写下的诗她以为,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的诗。
  诸葛从容一脚踹开长缘殿的门,“咚”的一声,着实把正在装醉的恕儿吓了一跳。她从未想过,这个一直对她温柔体贴、无微不至的男人,竟会在自己面前发如此大的脾气、用如此大的力道。她还不及反应,已被打横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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