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班主唯一的好处就是听得进去话。我与她说了此事,她也十分赞同,所以她决定先从琴师换起。”
萧忆问道:“姑姑说得如此掷地有声,可是已经将我举荐给了那李班主?”
苏芮笑说:“我既然直言给她提议,自然不能空手而去,否则不是砸人家的场子吗?”
萧忆轻叹:“姑姑知道我不愿再做抛头露面的营生了。不过,若我需以一人之力养你们老小三人,在绣坊卖绣品的话,我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我可以去做那舞班的琴师,但前提有三。”
苏芮和亭芳对望一眼,凤凤也停止了哭泣。
萧忆继续道:“第一,你们须得叫我‘柳夫人’。第二,除了遮面面纱和帷帽,我还要一道屏风,只在屏风后弹琴,对外只说我在平梁大火时容貌尽毁。第三,凤凤随我同去,一边跟我学琴,一边在舞班学舞,但她不做舞姬,只是去学个强身健体的技艺。”
苏芮道:“柳夫人,咱们不如立刻就去潇湘园见那李班主。现在潇湘园里还不到热闹的时候,等晚饭过后,舞班才会忙起来。你先去给那李班主露两手,让她不要以为有赵国公主撑腰,就可以高枕无忧、目中无人了!”
凤凤平日里只称萧忆为“姨姨”,却从不知道她姓什么。此时得知她姓柳,又听苏婆婆说得有趣,便擦干了眼泪,好奇地看向柳姨姨。
萧忆拉起凤凤的手,说:“好孩子,久哭伤身,也该让你的一双漂亮眼睛歇息一会儿。你阿娘也定然不愿看到你一直为她哭泣。咱们去潇湘园里见见舞班里的貌美姐姐们,好不好?”
凤凤点了点头,萧忆便领着她,随苏芮一起去了潇湘园。
……
潇湘园之侧,是一家兵器铺,与潇湘园仅有一墙之隔。
那兵器铺没有名字,却是九州最为有名的兵器铺。
每年平梁商会的第一日,赵王独孤谲都会亲自到那兵器铺中铸剑一柄,等到商会最后一日再高价拍卖。往年的几柄好剑,都被蜀商买去贿赂了蜀王乌邪。今年蜀国不复存在,赵王倒也不知何人会买他亲手铸的剑了。
兵器铺的门口停着两辆车辇。赵国公主独孤清搀扶着重伤未愈的赵王,两人慢慢走进了铺子。
独孤清对赵王道:“今年蜀王不会派人来买剑了,你又伤得如此重,剑就不忙着铸了吧?”
赵王轻轻推开了独孤清的搀扶,笑道:“既然蜀王不来买剑,赵王便偷工减料、浑水摸鱼一次。不过,我来还是要来的,起码给今年这把剑的面子做足了。”
铸剑室中高炉浴火,热气腾腾。
赵王坐于长椅,白衣垂地,银发如瀑,似是铸剑室中的一座不化的冰雕。
铸剑室的老师傅们呈上了几张宝剑图纸,赵王与他们商议了片刻,便吩咐他们着手去做。
独孤清站在一旁,觉得砸铁烧柴之声有些聒噪,令人心烦,却也正能遮掩住谈话之声。她坐到了长椅的另一端,对赵王道:“其实我也悄悄派人去了蜀国西岭……但至今仍无音讯。”
赵王面色冰冷地呆望着高炉,幽幽说道:“在芜城与他相认后,我亲口对小瑢说过,我觉得赵王独孤谲就像是一个长生的怪物。那时只不过是一句戏言,却没有想到,戏言竟会真的应验。”
独孤清转头看向赵王不带一根青丝的银发,不愿提及他的丧子之痛,于是道:“太医说,你一夜白头,是因体内残留的剧毒在作怪。其实银发也一样好看,与‘怪物’二字,实在相差甚远。”
赵王叹道:“小瑢在芜城为我篦发时,我没有多少白发,还不如卫王的白发多……太医不过是在安慰我。我体内其实有两种剧毒,它们相依相克,再容不得第三种毒侵入体内。那两种剧毒,一个叫做‘相思蛊毒’,另一个,是牵制住相思蛊的‘忘川百草’。
戎人涂在弯刀上的毒,一入我的血液,很快便被那两种剧毒风卷残云般侵蚀,根本不会害我一夜白头。”
独孤清哽咽道:“你虽面上风轻云淡,但我知道你心中的伤痛。绝世峰之事……也许没有音讯,便是最好的音讯。”
赵王摇了摇头:“没有音讯,才是最长久的煎熬。我这一生,尽是煎熬罢了。但我没有亲眼所见,我是决计不会相信的。我宁愿煎熬一生,也不会草草离去。等我行动自如,我便亲自去一趟西岭。这一次,我不会再逃避。”
独孤清深深看向赵王,低声道:“有我陪着你,你竟还觉得煎熬吗?”
赵王不答反问:“二十余年,对你来说,难道不是煎熬吗?”
独孤清低眉思索,不禁泪湿眼眶。
赵王抬手招呼一旁的宫人扶他起身,便与宫人从热气蒸腾的铸剑室一起走了出去,独留赵国公主独孤清一人,静坐长椅。
铸剑室外,天清气朗。忽有一阵琴音入耳,似是从潇湘园中飘荡而来。
赵王驻足,回头望向一墙之外的潇湘园,只见几枝桃花越过墙头,开得正艳,但听那琴曲,竟哀伤到平静,平静到隽永,闻之令人忘却春夏秋冬。
一曲悠扬,赵王心中波澜纠缠的悲伤似乎在被缓缓抚平。良久良久,他寸步不移,一呼一吸,皆随琴曲律吕而动。
一呼一吸,仿佛回到了他还仍是宋王刘瑛之时。
那时,白玉宫中,齐国公主以奉茶婢女的身份,留在了宋王身边。为他抚琴,陪他赴死。
……
萧忆弹罢最后一首曲子,便对舞班的李班主行礼告辞,带着凤凤离开潇湘园。苏芮见李班主一脸拜服的样子,也不询问更换琴师的结果,只故作姿态地与她寒暄了起来。
潇湘园中,百花纷繁,最艳丽的,是一株稀有的老桃树。满树桃花,尽是血红之色。萧忆与凤凤二人踏着一地血红花瓣,走出了潇湘园。
凤凤忽然拽了拽萧忆的手,随即指向不远处的两个背影,低声对萧忆说:“姨姨你瞧,那个宫人搀扶着的白发老叟,是不是赵王殿下?赵王竟然像老神仙一样老吗?”
第三百五十二章 齐白玉环(上)
春风拂面,晚霞染天。平梁赵宫的芦苇长街上,各地商贾正携家眷游逛,店铺之间,熙熙攘攘。
萧忆看向凤凤所指的方向,只见几名穿着富贵光鲜的宋国商客,正毕恭毕敬地对那白衣白发的人行礼。
白发之人不言不语,也并不回礼,仅对那几个商贾微微点了点头,便在宫人的搀扶下,步履缓慢地继续往前方的车辇走去。
萧忆虽搬入赵宫与凤凤的阿娘一起经营绣坊,却从未见过深居简出的赵王。此时看到那白衣白发的背影,瘦削萧索,更显形单影只,她不禁轻叹了一声。
赵王上了车辇,车辇迎着晚霞,向西行驶。萧忆则领着凤凤,朝东走去。
凤凤见萧忆一直没有答她的问题,于是又问了一遍:“姨姨,刚才那个白发老叟就是赵王吗?”
萧忆道:“我没有见过赵王殿下,不过,看宫人与车辇,还有那些商客对他行礼的样子,想来,他便是赵王殿下了。”
凤凤疑惑:“可是我听苏婆婆说,赵王的年纪和姨姨你的年纪相差不多,他怎么满头白发,走路也一瘸一拐的?”
萧忆道:“我也不知赵王殿下为何满头白发。他走路需要搀扶,大概是芜城之战时受了重伤的缘故。”
凤凤低头嘟囔着:“芜城之战后,别人都说赵王是个英雄,可是他领兵去守芜城时,带走了我的阿爹他不能把我的阿爹还给我,所以对我来说,他不是个英雄。”
萧忆思索了片刻,说:“凤凤,赵王殿下虽然带走了你的阿爹,但是他带着你的阿爹一起守住了芜城,才能使列国百姓免遭戎族狼师的残忍荼毒,才能保住更多孩子的阿爹和阿娘。赵王也让你的阿爹成为了一个英雄。
都说忠孝难以两全,其实有些时候,家与国,情和义,也难以两全。
姨姨的夫君,也曾是个舍家为国、舍情为义的英雄。二十多年前,他抛下了姨姨还有姨姨腹中的孩子,领兵打仗,一去不返”
凤凤问道:“那姨姨难道不怪他吗?姨姨还会觉得他是个英雄吗?”
萧忆答道:“若说我不怪他,肯定是假的。但无论他在别人眼中是怎样的,在我心里,他永远都是个英雄。我从未后悔嫁给他,就连上当受骗,我也是心甘情愿。”
凤凤抬头看向萧忆。一阵晚风拂面,掀开了萧忆所戴帷帽的薄纱。那薄纱之后的一双眼睛,明明温婉平静,风过无痕,却又倔强执着,自有一股不老英气。
凤凤转瞬间便将萧忆眼神中的倔强学了来,说:“我阿娘嫁了个英雄,姨姨你也嫁了个英雄,将来凤凤决不能嫁个草包。”
萧忆浅浅一笑,拍了拍凤凤的脑袋:“草包有草包的好处。草包不会领兵打仗,不会离你而去。英雄可不一定。英雄是天下人的英雄,不是你一个人的夫君。”
凤凤眼珠一转,道:“我可不这么想。他若是连我的夫君都当不好,还做什么天下人的英雄?若连我都嫌弃他,天下人也一定会嫌弃他的!”
萧忆无奈道:“世上哪有那么多英雄?我倒是希望,天下太平,盛世之下,人人都是草包。”
凤凤道:“英雄肯定是不多的。但苏婆婆常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我长大以后,如果能美若天仙,何愁找不到英雄呢?”
萧忆摇头叹气,叮嘱道:“你别总听苏婆婆胡说八道。她哪天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偷偷告诉你,你那苏婆婆年轻时,专门做卖人的生意!”
凤凤诧异了一瞬,却不是为了苏婆婆年轻时的营生而诧异,而是难得见到柳姨姨眼中泛起若有似无的笑意。
两人说着说着,已经走回了张氏绣坊。
夜幕初降,恕儿与刘走在平梁赵宫的芦苇长街上,赏灯、看花。
恕儿一身素衣,头戴白色簪花和一支墨色金刚玉钗,因是整条街上衣着最为素雅清淡的女子,故而频频引人注目。刘身穿普通的宋国服饰,虽不显山露水,却难掩高洁气度。
凌飞是刘的贴身侍卫,此时走在二人身后,只觉自己十分碍眼多余,于是故意落后了几步,与那二人隔开了一段距离。
恕儿对刘道:“你与凌飞去逛吧。我累了,想先回客栈歇息。明日赵国朝会结束之后,咱们再一起去拜见赵王殿下。”
刘停了脚步,担忧地看着恕儿:“旅途劳顿,你的身体可还吃得消?”
恕儿点了点头:“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我的身体向来强健,不然也活不到与你重逢之时。”
刘想到那年在赵宫与恕儿相逢不识,不禁牵起恕儿的手:“我送你回客栈。”
恕儿挣开了他的手,脸上却故意堆起了一层笑意:“你放心,我死不了也跑不了。我若是想跑,早就跑了,何必拉着你来平梁商会凑热闹?”
刘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来,与芦苇长街上热闹的声音格格不入:“恕儿,你我到此重逢之地,故地重游我心中已是百味杂陈。我只希望你我二人永远也不要再分开。我会用我的一辈子,弥补我对你愧疚,填满我对你的情意。我的命是你的,我的人是你的,我的心也是你的。”
恕儿歪头打量着刘,刁难道:“你的命、你的人、你的心,难道不是宋国的吗?我与宋国相比,哪个更重要呢?”
刘面色清冷,坦然道:“我已选过一次宋国,可是我后悔了。从今往后,我只选择你东方恕一人。”
恕儿不在意地笑了笑,说:“刘,你胆识过人、聪明绝顶,却怎么不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最令人痛苦的病症,叫做摇摆不定。能治此病的,只有后悔药。但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后悔药,你又何必苦苦去寻?”
恕儿说罢,转身离开,逆着熙攘人潮而行。
刘停在原地,望着街边一盏又一盏的花灯,只觉尘世越是繁华,心中越是冷清,就如周乐王在叹流年中所写“错律吕兮,漏欢愉”
一弦弹错,弦弦皆错,此生便再无欢愉可言。
恕儿凭借对林璎所绘赵宫草图的印象,移步转入芦苇长街的一条小巷之中。
巷尾无人无灯,伸手不见五指。她抬起左腕,看向腕上佩戴的夜光齐白玉环。玉环里夹杂的玉絮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微光
从容,我这便去见赵王殿下,将这星星点点的微光,将这一丝一毫的希望,带去给他。
第三百五十三章 齐白玉环(下)
离开灯火通明的芦苇长街,恕儿沿着宁和宫的偏僻小径疾步而行,兜兜转转间,已来到了赵王的寝宫。
朴实无华的院落里坐着两个昏昏欲睡的宫人。寝宫寂静,唯点了一盏烛灯,将一瘦削的身影映在了窗上。
恕儿轻手轻脚地叫醒了那两个宫人,低声对他们说:“我是楚国安邑王东方恕,特此前来拜见赵王殿下,劳烦二位通传一声。”
宫人正糊糊涂涂地看着面前的素衣女子,寝宫的门已“吱呀”一声打开了。
白衣白发的赵王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拄着拐杖,静立不语。
恕儿立即上前行了跪拜之礼,赵王欲抬双手相扶,却因身负重伤,只能仍旧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门框。
恕儿跪在门外,低头垂泪间,赵王看了那两个宫人一眼,吩咐道:“你们去院子外面把守,谁都不许进来相扰。任何人来找孤,都说孤的伤痛反复,已经进药就寝。今日你们也没有看到过楚国安邑王,可听懂了?”
两个宫人齐齐点头,退到了寝宫的院落之外,将院门仔细关了起来。
赵王这才低头看向恕儿,温言道:“恕儿,快起来。”
恕儿擦干了眼泪起身,搀扶着赵王,缓缓走向院中的石凳。一勾弯月下,两人对坐,皆着白衣,却是一头乌发盘成宋国少妇的发髻,一头银发披散垂落,并无冠冕。
赵王指了指恕儿左腕上的夜光齐白玉环,叹了口气:“不曾想,此生我竟还能再看到这件绝世珍宝。一定是小的娘留给小的信物,小又将它作为定情之礼送给了你。你可知这齐白玉环,是许多年前,我在陈国游玩时送给繁京第一舞姬柳腰的赠别礼?”
恕儿看向手腕上的玉环:“这是义父,就是卫王殿下,在懿斓蜀宫的婚宴上亲手交给我和从容的成婚贺礼。”正说着,又从发髻中取下墨色镌梅钗,“还有这卫国出产的金刚玉做的发钗,也是卫王在婚宴上送给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