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楚国,当年随蜀王乌邪西出晋阳关的四国盟军,回来之后便去楚国投奔了安邑王。这些人进入了楚国,楚国便也渐渐如赵国一样,从各国招揽人才,不拘泥其祖籍国别,任人唯贤。
而咱们宋国,完全没有赵国和楚国那样热情好客。更可惜的是,就算宋国想要热情好客,也没有人来投奔咱们。就凭这样一个孤立于世的宋国,又有什么理由去讨伐并没有招惹咱们的楚国?”
凌飞提议道:“或许殿下可以写信给赵王,问问他对伐楚有何建议呢?”
刘璟无奈地摇了摇头:“赵王老矣。他若想伐楚,又为何每年都派人给远在楚国的小恩送生辰贺礼,却连只字片语都不捎给我?他这样做,是摆明了让我不要轻举妄动。”
凌飞道:“其实殿下若是真想攻打楚国,又何愁找不到理由呢?请殿下恕臣直言,臣以为,殿下此时并没有坚定的伐楚之志,只是与楚王有私怨罢了。”
刘璟又将一杯冷酒一饮而尽:“当年我有灭齐卫之志,可是灭了齐卫又如何呢?恕儿恨我,赵王恨我,除了宋国人,天下人都骂透了我。如今的楚国,兵强马壮,或许比当年的四国盟军还要厉害,而林璎的智计又深不可测,我若冒然举兵,免不了一场又一场的血战,我为何要做一个荼毒苍生的罪人呢?”
凌飞道:“可是殿下,一统九州的霸业,岂能半途而废?等到九州一统,天下才可迎来真正的太平盛世。到那时,殿下绝不是罪人,而是天下万民之主,功德百世,名垂青史!”
刘璟托腮不语——
究竟什么才是功德?人活一世,究竟是应该名垂青史,还是应该随心而为?
一统天下,到底是我刘璟的职责,还是宋国国君的职责?
为何当初令我坚定不移的事,如今却令我有所迟疑?
说什么不愿荼毒苍生,不过都是借口而已。父王在赵国,恕儿在楚国,你们二人都按兵不动、安于现状,我又如何能够大动干戈呢?
我既不想半途而废,也不想众叛亲离。
凌飞见刘璟良久不语,便转头去寻适才狗眼看人低的店小二,只见他哆哆嗦嗦地跪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二人坐在玉都的小酒馆中饮了一夜冷酒,天色渐暖,风雪初停时,才信步走回白玉宫亲临朝会。
一夜沉思过后,刘璟心中仍然进退难断,朝会之上,亦频频出神。
——
楚国冬日虽寒,楚水却未结冰。
临江杨柳岸边的一叶乌篷之上,楚王林璎正密会安邑侯东方愆。两人饮温酒、食烤肉,如同惬意会友。
东方愆问道:“殿下秘密召臣前来,有何吩咐?”
林璎眼珠一转,举起酒盏,敬了东方愆一杯,笑说:“若要九州重归一统,楚宋终有一战。楚宋一旦开战,便是你公子愆展露头角之时。我召你来,就是要告诉你,最迟不过入春,宋国一定会兴兵伐楚。你该摩拳擦掌,迎此大战。”
东方愆干下杯中酒,大笑三声:“让刘璟放马过来!只要他敢出兵,我必让他输得一无所有!”
林璎道:“这几年来,宋王按兵不动,是因为他一直都找不到一个兴兵伐楚的理由。这个理由,当然是握在我们手中。我们让他找到时,他才能找得到。”
温酒入喉,东方愆欣然道:“幸好当初是殿下登基为楚王,只有殿下才能耐得住性子,等待歼灭宋国的最佳时机。”
林璎嘴角一弯:“这个时机可不是等出来的,而是算出来的。”
“臣愿闻其详。”
“楚宋百年交好,若有一战,先兴兵者,必定理亏。我就是要让刘璟先兴兵,让他一出手就落了下风。
可是如何才能激将,令其怒而伐楚呢?
其一,要暗中掏空他的腰包,让宋国的国库在不知不觉间灰飞烟灭。等他反应过来时,必定雷霆大怒。这是对宋国的重创,宋王不可不为宋国讨回公道。谁知刘璟愚笨,竟然还未有所察觉,不过,就算他不察觉,宋国也应该有人察觉到了。宋国越迟察觉到,我们便越有准备迎战的时间。
其二,要对刘璟那厮本人有所重创,挑起他与我的私怨。这件事,我已经做成了。
所以,无论他是宋王本尊还是刘璟本人,吃下我喂给他的两剂哑巴亏,他必然安耐不住,怒而伐楚。
最可笑的是,你且等着瞧,他即将昭告天下的举兵伐楚的理由,却不会是这两个之中的任何一个,因为他会耻于言表,耻于掉入我林璎给他设下的圈套。”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一无所有(上)
宋国朝会上,兵部尚书戚征与户部尚书凌砚争执不休,刘璟听得头痛,制止道:“二位大人都是为了宋国好,还请稍安勿躁。寡人听明白了,戚大人说军饷不够用,而户部明明有银,却在历年的军饷之外不能再给。凌大人则说,国库虽然看起来充盈,但只是表面数目宽裕,实则并没有多余的银钱再去充作军饷。”
戚征烦躁道:“殿下,老臣听不懂凌大人那些文绉绉的言辞,但老臣自武王年间便在兵部任职,军饷到底充足不充足,老臣还是会计算的。凌大人拖着不给,究竟是什么意思?老臣已经上书多次,殿下若再不给个决断,咱们宋国的三军兵士就要烹食战马了!”
刘璟叹道:“此事没有当机立断,是寡人失职了。”
丞相凌墨道:“先前戚大人总因军饷之事指责户部贪污,户部便忙于洗清罪名,上下整顿清查,以至殿下的注意力也转移到了整顿户部的问题上。如今九州太平,治国比兴兵重要,自然不能怪殿下没能及时体察三军军饷。”
戚征双手叉腰,满脸不悦:“也罢,今日我就不说你们凌家兄弟狼狈为奸,在殿下面前打太极,也不知道维护了你们凌家多少利益!今日我就问殿下一句话,军饷,到底给还是不给?若是不给,老臣也无颜再回军中面对生死袍泽,就此辞官回乡,再无他言!”
不等刘璟出言安抚,只听户部尚书凌砚道:“戚大人,凌某敬重您三朝为官,但您既然德高望重,便不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血口喷人。凌氏一族,代代清廉忠正,何来狼狈为奸一说?”
刘璟咳嗽了一声,凌砚便不再多言。
忽得片刻宁静,刘璟揉了揉太阳穴,舒了口气,温和道:“今日朝会只议军饷一事。凌大人,寡人知道户部无人贪腐,也知道凌家世代忠正。既然如此,那本该充作军饷的银两,到底为何不翼而飞了呢?”
凌砚道:“请殿下恕臣愚钝,没能及时察觉这其中的玄机。臣与户部众人查证多日、商议多日,才终于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单军饷不翼而飞……实际上,印有‘宋币’的银钱,空有躯壳,其中价值,却早已……化为乌有。”
本有些惺忪的双眼忽然圆睁,刘璟皱眉问道:“什么叫做‘其中价值早已化为乌有’?国库堆银如山,你却跟寡人说,宋币空有躯壳?”
凌砚登时跪于殿前:“回禀殿下,换言之,就是百文宋币,还不如一文楚币能买的东西多。国库虽然堆银如山,但是铸有‘宋’字的金银钱币,已经远不如赵国和楚国的金银钱币有价值了。入冬以来,就连玉都的酒,都忽然之间……翻了几十倍的价格。”
刘璟不禁站了起来,恍从梦中惊醒一般:“什么?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番景象?”
凌砚答道:“这大概要从四年以前,宋楚两国频繁通商开始说起。”
刘璟忽然脚下一软,跌坐在龙椅上,喃喃道:“又是楚国……”
凌砚继续道:“宋楚通商以来,楚商进入宋国,畅通无阻。楚商的货物种类繁多,数目也十分惊人。当年宋国与四国盟军交战,内耗严重,便从楚商手中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盐粮、兵器、车船、布料、器具,应有尽有。虽然那时楚国的粮食货物大大有助于宋国恢复生息,但却致使大量宋币流入楚国。
那时宋币吃紧,户部便得殿下御批,铸了好几次宋币补缺。
我们一直以为,宋币流入楚国之后,楚国会将那些印有‘宋’字的金银铜币熔了再塑,印上‘楚’字,可是没有想到,前阵子,楚商突然在咱们宋境之内大肆采买,许多物资被买断了货,于是高价频出。楚商大手大脚,十分爽快,用的还都是当年流入楚国的宋币。
一时间,宋国商人自是高兴,但是成千上万两宋币突然回到宋国,却不见得是好事,现在看来,反而成了祸事!
若是当年我们没有铸币补缺,宋国还能容下那么多突然从楚国冒出来的宋币。可是一季之间,宋币忽然多如牛毛,便成了一文不值。
户部今日纵使将铸了‘宋’字的金山银山搬去兵部,兵部也无法用这些宋币去采买多少东西,而且很多东西,甚至在咱们宋国已经买不到了。”
戚征见宋王蹙眉不语,当即指向凌砚:“你这是又编了个什么荒唐借口来搪塞我们?宋国钱多,反倒一文不值?我听不懂你这弯弯绕的歪理!军饷一日也不能耽搁了,今日不是你辞官,便是我辞官!”
刘璟冷冷看向戚征,面无表情道:“寡人听懂了。今冬寒冷,军饷的确不能耽搁。既然宋币不顶用,便暂且开仓放粮,在各军驻扎之地,就近发放赈灾粮草,以备宋军过冬。
至于官职,事情不解决便要辞官而去,非大丈夫所为。寡人权当戚大人是在说气话罢了。”
戚征犹豫道:“殿下,这赈灾的粮食……若是来年收成不好,若遇天灾……”
刘璟叹道:“戚大人既不种田也不占星,无须忧虑太多,管好兵部今冬的粮草便是。至于来年……寡人不是神仙,来年的事,来年再议。
凌大人,请把你方才所说的,宋币贬值一事,以准确数目书写成文,尽快递奏寡人。
时候不早了,寡人还要去看看太皇太后,且退朝吧。”
……
刘璟喝了一夜冷酒,又在朝会上闻此头痛之事,本想速去给奶奶请了安就回寝殿补眠,却在路上瞥见母亲乔婧未带宫人随从,独自匆匆跑向太皇太后的景和宫,于是亦悄悄跟了过去,凌飞紧随其后。
乔婧进入太皇太后的寝殿,太皇太后便将寝殿中的太医和宫人全都差遣了出去,寝殿外的雅苑中,空无一人。
刘璟躲在一株粗壮的老树后,见最后一个出来的宫人将雅苑的门都关上了,不禁十分疑惑。他借着老树,使轻功翻墙进入苑中。凌飞则在雅苑外的门口为刘璟把风。
寝殿外寒风刺骨,刘璟正欲推门而入,只听殿内传来虚弱沙哑的声音:“你且喝杯热茶暖暖胃,再与哀家说说只有你我二人能听的话。”
刘璟缩回了放在门上的手,心想,奶奶和母亲之间还能有什么私房话?
太后乔婧饮下热茶,跪坐于侧卧在暖榻上的太皇太后乔凤身前。
乔凤声音微弱,却威严不减:“你答应过哀家,那件事,尘封还不够,须得带入土里。哀家就快要入土了,可是留你在这世上,哀家始终不放心。”
乔婧低声道:“太皇太后放心,孩儿不会泄露半个字的。这么多年过去,孩儿也没有泄露过,孩儿会将那件事带入土里的。”
良久之后,乔凤叹道:“璟儿是个可怜的孩子,打从娘胎里便没了亲生父亲。他一直活在骗局之中,活在我们给他安排的人生里。宋国不可一日无君,你我既然已经骗了他这么多年,那就只好骗他一辈子。”
乔婧道:“那个男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孩儿都已经忘记了,孩儿此生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提……”怎料“起”字未出,乔婧胃中一股翻江倒海,忽然呕出一口鲜血。
刘璟大惊失色,推门而入时,只见母亲已经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第三百七十三章 一无所有(下)
母亲口中溢出的鲜血染在刘璟的玄色朝服上,不显殷红。唯有金线里夹杂的赤色,显得极其刺目。
刘璟怔然看着躺在怀中的母亲,无力问道:“母后……孩儿的父亲,究竟是谁?”
乔婧用尽最后一口气,却只说了“宋怀王”三个字,便闭目而逝。
刘璟不敢相信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呆跪于太皇太后乔凤的暖榻前,忽然头痛欲裂。
良久之后,他才抬头去看暖榻上的古稀老人。这个老人,奄奄一息,甚至每寸皮肤、每道皱纹都已经没有了生命的痕迹。唯有那一双寒芒刺骨的眸子,像黑夜里的猫眼般令人望之生怖。原本熟悉的面庞,此时却如此陌生而可畏。
刘璟的声音低沉,近乎哀求道:“奶奶,我方才听到了你们说的每一个字。我的亲生父亲根本不是宋怀王。我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乔凤深深看着刘璟,叹道:“孩子,你凭什么认为哀家会告诉你呢?哀家若是告诉了你,你的母亲不就白白喝了那杯毒茶?”
刘璟不禁哽咽:“奶奶,就凭璟儿叫了您二十八年的‘奶奶’啊!”
乔凤咳嗽了几声,那双冰冷的眼睛也渐渐红肿。“璟儿……哀家自知时日无多,便请太医下了一副猛药,让哀家今日打起万分的精神来,诱你的母亲喝下那一口毒茶,咽下这一件秘辛。
现在世上知道这件事的人,唯有哀家了。可是自从哀家决定让你母亲去做这件事时,便也决定了不会让这世上的第四个人知道。连哀家的亲生儿子都不知道,又怎么会让你知道呢?”
泪水滑落刘璟冰凉的面颊:“所以知道这件事情的三个人,第一个是奶奶您,第二个是我的母亲,第三个是我的亲生父亲……奶奶今日杀了我的母亲,那么我的父亲,是不是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便被您赐死了?可是奶奶为什么直至今日,才杀了我的母亲呢?”
乔凤道:“因为哀家知道,你的母亲为了稳坐宋国太后的位置,不可能自己说出这件丑事。但哀家就快死了,哀家临死前,必须让她咽下这个秘密,以防哪一日,她也如哀家这般衰老,神志不清,将此事泄露出去。至于你的亲生父亲,的确是哀家赐死的,因为你此生只能有一个父亲,便是哀家的儿子,宋怀王刘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