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刘璟再次恳求:“奶奶,璟儿知道,当年奶奶与父王处境艰难,而父王又身染恶疾,险些不久于世,所以可想而知,奶奶当年出此下策,令母亲与别人生子,再谎称是父王的孩子,此计虽险,却无可厚非。
璟儿也知道,奶奶赐死璟儿的父母双亲,是为了宋国的百年基业,也是为了璟儿,所以璟儿不怪您。璟儿会一直给您尽孝,只求您能告诉我,我的亲生父亲,究竟姓甚名谁。”
乔凤闭上双眼,声音微弱:“时隔将近三十年,哀家怎会记得那样一个无名小卒的姓名?你只须记住,你的父亲就是宋怀王,你,则是名正言顺的宋王。以你的手段和地位,你一定会完成你的爷爷宋武王一统九州的遗愿。等到你坐拥天下,还在乎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答案吗?”
“我的爷爷宋武王?”刘璟忽然悲极而怒。
他一手揽着母亲的尸身,一手捏住了乔凤的咽喉。
乔凤睁开了眼睛,只听刘璟愤然道:“你不提宋武王便罢了!
一直以来,我心中对所有人都有过埋怨,唯独对你,还有对我从未见过的爷爷,只有敬重,只有替你们完成心愿的志向!
我不叫父王‘爹爹’,也不叫母后‘娘亲’,却亲切地叫祖父‘爷爷’,叫你‘奶奶’,是因为什么?
我怨父王英年早逝,我怨母后懦弱无知,可是我敬重你和宋武王的宏图大志。我从小就盼着赶紧长大,这样才能让奶奶亲眼看到我替爷爷完成心愿!
为此,我付出了多少,我牺牲了多少,我放弃了多少,我悔恨了多少,你这恶毒的老太婆,可曾知道?”
刘璟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乔凤虚弱地咳嗽着,看向刘璟的眼神竟平和了下来,没有丝毫的恐惧或祈求。
刘璟呵斥:“老太婆,我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你说还是不说?”
乔凤冷笑道:“哀家从未想过,临死前,竟没有一个亲人相伴。刘璟,你可知道,没有哀家,你就是市井野种而已,凭什么姓宋国王族之姓?凭什么坐在白玉宫宁国殿的龙椅上号令三军?凭什么在哀家临死时还要咄咄相逼?凭什么用你的脏手扭断哀家的脖子?”
刘璟突然松开了手,面无表情地看向他曾经的“奶奶”:“你想知道你的儿子宋怀王刘瑛究竟在哪里吗?你想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他虽活在世上,却为什么不回来看你吗?在这个世上,知道宋怀王还活着的人,屈指可数,而你作为他的亲生母亲,却毫不知情,你想知道其中缘由吗?我写信告诉他你时日无多,可是他从未回信,也没有来给你送终,你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一只枯槁的手抓住了刘璟的衣袖。“你说什么?你说……他还活着?”
刘璟嘴角一弯:“你告诉我,我的亲生父亲是谁,我便告诉你,你的亲生儿子在哪里。”
答案正要脱口而出,乔凤却重新闭上了眼睛,无力道:“你以为这样的小伎俩能骗得了哀家吗?那这些年岁,哀家岂不是白活了?你大可随意编个地方说给哀家听,哀家也大可随意编个名字说给你听。可是这又有何意义呢?到头来,我们彼此还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刘璟轻蔑地看着乔凤:“对你而言,是不是什么人、什么事,都可以利用?你不问我宋怀王是不是还活着,究竟是怕我骗你,还是怕他仍然活着却不来给你养老送终?怕你的亲生儿子都选择弃你而去?”
乔凤的声音愈加微弱:“年轻时,我的夫君宋武王弃我而去,后来,我的儿子宋怀王也弃我而去。可是我从未弃宋国而去,也从未弃乔氏一族而去。我对宋国,对乔氏族人,问心无愧。我不是怕你骗我,也不是怕他恨我,只是觉得知与不知,此时于我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
孩子,你知道你的亲生父亲是谁,又能怎样呢?是恩赏他的九族,还是杀光他的九族呢?是派人寻找他的葬身之地,捏造一个理由为他重新厚葬?还是任由他安葬何处,都置之不理?从此良心有愧,不能安眠?无论你如何处置,你的身世都会被天下悠悠之口所左右,你的良心都会被自己的选择所折磨。到那时,你的宋王之位不稳,宋国便会风雨飘摇。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有些事,知或不知,根本不重要……”
第三百七十四章 锦书难寄(上)
伴着白玉宫中的十二声丧钟,刘璟垂头走在熟悉的宫巷里,却不知走向何处。
他转头对近身侍卫凌飞道:“我想独自静一静。你昨晚陪我喝了一夜冷酒,回去歇息吧。”
凌飞只知道一日之间,刘璟失去了两位最亲的亲人,却并不知道方才在太皇太后的寝殿里,那两位最亲的亲人究竟对刘璟说了些什么。凌飞行礼道:“殿下请节哀,勿要伤了龙体。昨晚殿下未眠,凌飞还是先送殿下回寝宫为好。”
刘璟道:“过不了两个时辰,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我想趁天色尚明,在这白玉宫里独自走一走。你去吧,我没事。”凌飞只得行礼告退。
刘璟信步而行,不觉便到了偏僻的荷花池。池上结冰,冰上覆雪,与远处的白玉高台连成一片。
池边的小舟一动不动,已被坚冰困住。刘璟走上冰面,后面跟着的几个宫人忙喊道:“殿下当心啊!这池水又深又冷,冰也不结实!”
刘璟恍若未闻,已在冰上渐行渐远。
宫人们不敢上前烦扰,正自小声争吵,犹豫不决时,刘璟已踏上了对岸的白玉高台。
高台积雪,未有足迹。刘璟一步一个脚印地登至台顶,不禁想到儿时与恕儿在此处打雪仗的情景。那时候,荷花池的冰,每年都很结实。那时候,恕儿总喜欢在未有足迹的积雪上踩踏她自己的小脚印。
刘璟负手立于高台,俯瞰整座皑皑宫殿,本该是一片超然美景,此时却只觉满目疮痍。
恕儿,你还记得吗?那年盛夏,繁星璀璨,你我仰卧于此观星,忽闻台下宫人碎语,你便误听误信了自己的身世,以为你的亲生父亲并不是宋怀王,而是另有其人。
恕儿,当年我虽口口声声地劝慰你,身世之迷不解也无妨,但你的痛苦,我其实根本无法体会。
可笑数年过去,当时我能劝慰你,此时却无法劝慰自己。
找到你之后,我不理解你为什么竟能在外流浪数年,音信全无。直到今日,我才理解,你是一直在外寻找你的亲生父亲,想知道你自己究竟是谁。
相比之下,你其实是有很多线索的。而我,我的亲生父亲已经死了将近三十年,母亲从未提过这样一个人,那老太婆话里话外亦说他是个无名之辈。
我没有谣言里的蛛丝马迹,也没有任何信物凭证。老太婆又有意隐瞒此事,必定早在赐死我父亲那时便将一切粉饰干净。
这么多年过去,此事如同石沉大海,今生无迹可寻。
可叹我自以为文韬武略,不可一世,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个为仇人所用、为仇人所缚、为仇人尽孝、为仇人送终的傀儡!
而我的生父,我永远也无法为他厚葬,无法为他祭拜……
恕儿,你若知道此事,又会如何劝慰我呢?其实你压根不会劝慰我,因为你早已恨透了我。
可是你知道吗,此时唯一令我高兴的事,就是无论你是宋怀王与齐国公主的女儿,还是楚毓王与楚国公主的女儿,你与我,毫无血缘之亲。如此一来,我便仍旧可以思念你,可以自欺欺人地想着与你共度余生。
如果怨恨也是一种念想,恕儿,我宁愿你恨我一生一世。
夕阳西下,刘璟站在高台上望着远处点燃的一盏又一盏宫灯,不觉晚风寒凉刺骨,只觉心中落寞茫然——
我究竟姓甚名谁?究竟祖籍何方?
我信守至今的职责,不过只是为了别人而活。你们利用的,不仅是我彻头彻尾的性命,还有我的魂、我的心。
我甘为宋国舍弃一切,一次又一次沦为他人棋子,一次又一次背负天下骂名,可笑今日却得知,宋国与我,竟有杀父弑母之仇!
而我此生挚爱的恕儿,也因为我为宋国所做的一切,与我背道而驰。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以至苍天诸神竟然与我开此弥天玩笑!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刘璟不禁掩面而泣。
……
荷花池的冰面上,身着浅桃色兔毛坎肩的女子,一手提着盏描花的明灯,一手抱着件黑色狐皮大氅,匆匆向摘星台行去。
白玉高台下,她驻足抬头,看向台顶男子的背影,娇憨地唤了一声:“殿下可真让人好找!”
待男子转头,女子已跑跑跳跳地登上了高台。
女子的双颊已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她放下灯笼,展颜一笑,一把便将狐皮大氅裹到了刘璟身上。
视线模糊间,刘璟恍然以为这身形娇小、步履轻盈的女子便是他心心念念的恕儿。
不待刘璟辨识清楚,女子忽然环抱住他,以自己的身子暖着全身冰冷的宋王。
女子的脸埋在宽阔坚实的胸膛上,闷声道:“奶奶与母后双双辞世,姿儿也深感悲恸,还请殿下节哀,保重龙体。殿下若是在此受了风寒,还如何操持国丧祭礼?快随姿儿回去歇息吧。”
刘璟回过神来,轻轻抚了抚那柔顺的兔毛坎肩,冷笑一声,道:“国丧祭礼?当年怀王战死赵国的祭礼,寡人虽然年幼,却也记得清楚,祭礼不需要寡人亲自操持,只需要在众臣面前哭上一哭,便算交差了。”
凌姿仍在刘璟怀中,双手慢慢顺抚着刘璟的腰背,说:“当年殿下年幼,还未亲政,自然无需亲自操持祭礼。可是如今殿下正值壮年,若不亲自主持国丧,岂不背负不孝之名?”
刘璟语气冰冷:“寡人纵是不染风寒,也懒得去操持国丧。他们活着时,寡人自以为已经竭力尽了孝,死后诸事……寡人心累,管不了那么宽。凌美人若是乐意操持国丧,便由你操持。”
凌姿在刘璟怀中柔声道:“殿下若真打算将自己不愿做的繁琐之事交由姿儿去办,姿儿自然是乐意为殿下分忧的。不过,姿儿好奇,殿下会如何犒劳姿儿呢?”
刘璟推开凌姿,提起一旁的明灯,径自往高台下走去,边走边问:“只要你把国丧打理好,你想要什么赏赐,寡人予你便是。”
凌姿紧跟在刘璟身后,眼珠一转,说:“倒也不是赏赐,而是……国丧乃国之重礼,自古操持国丧者,不是君王便是王后。殿下若没有空闲操持国丧,理应交予王后操持。但乔姐姐后位被废,殿下莫不是忘了,此时宋国无后吗?”
刘璟头也未回地问道:“你想做宋国王后?”
凌姿在坚冰上停下了脚步,不答反问:“殿下想听姿儿说句心里话吗?”
刘璟回过头:“你说。”
凌姿道:“姿儿不敢奢望殿下能像对楚国的东方公主那样对待姿儿,毕竟,姿儿的确平庸,什么都比不得东方公主。既然做不了殿下生时的牵念,姿儿便退一步,盼着死后,能与殿下同衾,永葬一处。这样的方法,只有一个,便是成为宋国王后。”
刘璟不禁一愣,叹道:“你我都是可怜的棋子。也罢,既然寡人的愿望,此生不可得,寡人便以举手之劳,圆了你的愿望可好?”
凌姿笑道:“那便劳烦殿下,举起一只‘龙爪’。”
刘璟听得有趣,抬手间,凌姿已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跳到了他的面前,双手握住了他的手。
刘璟心中一暖,拍了拍凌姿的肩膀:“你明知寡人心有所系,却还能对寡人一片诚挚,寡人很是感激。寡人的确给不了你太多,但区区一个宋国王后的位子,还是能给的。”
第三百七十五章 锦书难寄(下)
此后十日,乃宋国国丧。
国丧之期,众臣不朝。刘璟以染了风寒为由,独憩在寝宫不梦阁中,每日清粥素食,白日抚琴,晚间写信。
国丧的一切事务都交由新立的宋国王后凌姿督办,刘璟对此不闻不问,只在最后一日草草去丧礼露了个面,与众臣饮了杯泣鸮酒,并未多言。
虽然刘璟对此事处理得潦草,但众臣见宋王在国丧之期清瘦了太多,皆赞宋王孝义又简朴。
只有刘璟自己知道,他为何对宋国国丧处理得如此潦草。
十日里,整座白玉宫都因宋王的沉默而寂静无声。不梦阁的书案上,白烛的烛火随着刘璟的呼吸,微微摇曳。
刘璟缓缓写着——
“恕儿,
展信望安,遥寄相思。康否乐否,望卿告之。
楚水相隔,犹如隔世。本应不扰,熟能忘之。
南竹笔杆,重似铁杵。纸薄如情,墨色如墓。
所谓宋王,不过皮囊。身世叵测,难以启齿。
魂兮血兮,何所出兮?九州列国,何为故里?
愿赠一城,邀卿一叙。拱手让国,邀卿余生。
万念,
璟”
……
“恕儿,
落泪如洒泣鸮酒,寒风不揭往事惆。
梦醒惊觉身是客,何以欲语却还休。
而今忽闻我非我,可笑借尽谋中谋。
凭阑悔悟当时错,枉作一世孤寡囚。
万念,
璟”
……
“恕儿,
三载春秋不见,竟已堪比你我分离两处十二年。
彼时,我不知你是否还活在世上,尚且思念你。
此时,你就在楚国临江的昭凰宫,却音讯杳然。
若你仍恨我入骨,便给我回一封信,告知于我。
若你已不再恨我,亦给我回一封信,告知于我。
一字也罢,一句也罢,我只恳求你对我些话。
万念,
璟”
……
“恕儿,
恩可好?
万念,
璟”
……
“恕儿,
听闻公子愆尚未婚配,若有作之合,可否予我一杯喜酒?
万念,
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