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盏茶的时间过去,黑衣人后背几乎汗湿,终于听到对面不置可否“嗯”了声,并无追究之意,这才稍喘了口气,继续道。
“不过属下查到,西岸边的流言是几个地痞挑起来的,属下前去调查了一番,发现他们平日对一叫蒋方林人言听计从。”他顿了顿,迟疑道出自己的猜测:“恐怕是那人安排好的。”
“只是……传得最厉害的北岸,蒋方林也在场,却并未出声。”
找不到对方的证据。
“腹语。”公子淡声道。
黑衣人一愣,复而恍然。
腹语,原来是腹语,他怎么没想到。
正想着,又听对面问:“马行街一事呢?”
黑衣人心中一紧,垂下的面容上闪过迟疑,然后一五一十道出在采芝斋发生的事。
他语气自然,听不出什么。
然而对面之人久久未置一词,只是慢慢伸出手,宽大袖袍向下垂落,露出小半截冰肌玉骨。
他提起炉上热壶,微微倾斜,青玉色的茶汤便叮咚落入白玉盏中。
玄衣公子垂眸倒茶,神色淡淡,少顷将倒满的茶杯递给面前半跪之人。
黑衣人正犹豫猜疑着,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只茶盏,杯中茶汤盈满,堪堪与边缘平齐,那修长玉指却稳稳托着杯身,不曾溢出半分水渍。
他不敢迟疑,伸手接过茶盏,小心翼翼端着,又不知此意为何。
茶盏滚烫,方才煮好的茶汤还在沸腾便倒入玉盏中,又是满满一杯,习武之人虽多皮糙肉厚,却灼得他指尖似要烧起来,跪着的身子也僵硬起来。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什么,未再斟酌,毫不迟疑道:“属下还查到一事。”
“长公主的车驾,当时也曾路过采芝斋。”
“还有呢?”似乎还不满意。
黑衣人头皮一炸,心中不甘又慌张,但碍于公子威严,只能实话实说:“是长公主的车驾,但里面似乎没有长公主,只有……韩姑娘。”
“查。”
漫不经心却不容置疑。
听到这命令,黑衣人正欲再说什么,突然感觉一股视线扫了过来,上下打量,似寒冰之刃,一寸一寸刮过他的脊骨。
当现一个激灵,战栗爬满后脊,一瞬间被瓦解了开口的勇气。
恍惚间手中突然传来湿意和热意,他下意识抬头,发现茶汤溢了自己一手,接着滴落在船板上,发出清脆声音,却犹如惊雷在耳边炸开。
“墨一,别忘了‘分寸’二字。”还是那淡淡的腔调,玉石般的音色,轻却沉。
玄衣公子遥遥看向前方,似凝神着虚无,令人惊心的容颜不带半分情绪。
小船悠悠驶去。
烟波明灭间,了无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尽力了,文笔就这么水,描述不出那种帅到惊天动地的感觉
第15章 龙舟(四)
龙舟赛如约而至。
两岸人声鼎沸,似比昨日还要热闹几分。强烈的日光照射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天气炎热也抵不住百姓的热情,岸边除了熙熙攘攘的看客,还有卖酸梅汁绿豆汤,蒲扇杌子的小贩。
人群挤在一块儿,议论今日的比赛。
这时有人提到张家和叶家,明显带着打抱不平的神色,又对那郑家的好运气带了几分不屑。
“嘿,还没开始比赛呢,你怎知那郑家就一定会赢,没准连许家和朱家都赢不了。”一个魁梧大汉打趣到。
听了他的话,众人发出一阵哄笑,却都是带了几分戏谑的。
高台之上,魏嘉诚心不在焉站在父亲身后,面上毫不在乎,心里却有几分疑虑焦灼。疑的是昨日未曾仔细思索那投石之人的用意和来历,焦的是不知陈益鸿是否会同所说般行事。
昨日情理之下想出的法子,其实漏洞百出。先不说自己压根就不知这龙舟比试是否有官家授意,况且就算引着陈益鸿按自己所想行事,可一个晚上的时间,他如何求见官家,又凭什么这么快就能劝说官家更改规则呢。
虽说他陈益鸿是因为曾经父亲护驾有功,姨母又是官家宠爱的娴妃娘娘,颇得官家垂青,可是龙舟比试乃大事,官家怎会答应如此儿戏地更改规则。
他正想着这事儿,陈益鸿便随父亲与大哥进来了,看到魏嘉诚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在自己的理解中就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心中稍得意几分,估摸着那厮是想到一会儿要给他磕三个响头就心虚了。
“呦,这不是魏世子吗?”魏陈两家人互相打了招呼,他踱了几步,走到魏嘉诚面前,面露嫌色看着他。
魏嘉诚掀了半分眼皮子,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似不欲理会。
陈益鸿尤气他这幅模样,刚要出言讽刺,就被长兄扯到一旁,便听到一阵尖细嗓音长道:“官家到——”
众人连忙退至两侧,同台下万民一起叩拜,恭迎圣临。皇帝面上带笑,扫了眼在场之人,抬手示意平身。
宣读完诸多事项,正待内侍念完比试细则,魏嘉诚正抬眼看陈益鸿,便听官家开口问到:“茽临,益鸿昨日不是跟他姨母说得了一个宝贝,要在今日的龙舟赛上给朕瞧瞧吗?还说什么同嘉诚有个什么赌约?”
陈茽临侧头扫了眼二子,上前半步俯身拱手道:“官家,昨日是犬子胡闹,乃臣教导失察之过。”
“无妨,年轻人嘛,就是喜欢争强好胜,不过我委实好奇益鸿说的那个什么‘沙漏机械时钟’。”
“快着人呈上来吧。”
陈茽临吩咐下人将那沉甸甸的沙漏时钟抬了过来,众人抬眼瞧那东西。
那物事四四方方,底座为金,上有一个圆形表盘,外面覆盖着几乎无色的琉璃罩,内里盘上标着刻度,还有三根细长的铁针,底部皆固定在表盘中心。
“这是何物?”打量片刻,官家转过头问陈益鸿。
“这就是那‘沙漏机械时钟’,据说乃一位奇工匠师所造,能计算时刻,且可精确到一瞬之差。”
“一瞬之差?真有这么奇?”
“官家且看这表盘上的三根铁针,这根正在动的便是‘秒针’,这个动的极慢的是‘分针’,这个几乎没有动的便是‘时针’。这里的‘时’即为时辰,而六十秒为一分,六十分为半个时辰,三个铁针所指的刻注即为现在的时刻。”陈益鸿侃侃而道,“官家再看,这铁针所指向的便是巳时十二分六秒。”
皇帝闻言凑近看了看,打量片刻,又转身扫了眼冯桂,后者极有眼色的着了个年轻内侍下去看时辰。
不一会儿那年轻内侍疾步走来,伏身禀告:“回禀官家,此刻正是巳初一刻不到。”
看来确实是差不多。
众人听得奇妙,这计时方法闻所未闻,不过却有理有据,加之对这近日声名鹊起的沙漏时钟也有所耳闻。
“这时钟倒是及其精妙,不知是我朝哪位能工巧匠所造?”皇帝赞道。
“回禀官家,这臣也不知,据说这时钟是犬子向周大人借来的,并不是臣的属物。”陈茽临恭敬道,看了眼周之翰。
被点到的周之翰面上不变,镇定上前:“官家,此乃家母名下的铺子里一位匠师所造,不过据闻他是受了一位世外高人点拨。”说着话音一转,转移了众人注意力:“这时钟本就是要呈献于官家,但现在还有些粗糙,还需改进,只等造出一台更为精致的时钟便能献给官家。”
原来他昨日所说不卖便是这个原因。陈益鸿心中了然。
官家爽朗笑了两声:“看来益鸿你这是借花献佛啊。”
陈益鸿也不赧然,只笑道:“臣民也不知竟然这么巧,本是想借此物让官家来见证我同魏世子的比试。”
“哦?我倒忘了这件事,魏嘉诚,你快与朕说说你们到底是要比什么?”他转头向一直在一旁沉默的人。
楚国公闻言暗道不妙,正要阻止,却见身旁长子率先跨出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将赌约大致说了出来。
他语罢,在场之人面色各异,有人交换了眼神,心道不妙,有人低着头一声不吭,暗自叫好。
楚国公知他番言语必定得罪人,一时急地脑门冒出冷汗。
裴华最先出声反对:“官家,此次龙舟比试不是儿戏,更何况昨日已经抽签决定了顺序,怎可临时打乱计划,用时钟计时来判断名次。”
接着他的拥趸也跟着出言附和:“的确如此,昨日已经当着众人的面宣读了比试规则,怎可临时更改。”
但随后也有赞成者出声。
“可是这时钟确实非常精准,况且抽签比试的确不公,用此法判定名次未尝不可。”
“其实关于抽签一事,昨日还听到些许传言。”
这句话不知是谁说的,却精准地被上首之人捕捉到。
“哦?什么传言?说来听听。”官家神色淡淡。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人敢上前。
偏偏一直沉默的魏嘉诚这时站了出来,不顾父亲的眼色,大着胆子开口道出传言。
听罢,官家神色莫测,不知喜怒。
“倒是朕想得不周到了,这比试的规则也是由钦天监定的,没想到有所疏漏,咱们汴京的子民倒是没说错,或许”他眼光沉沉:“这么做确实有失公允。”
魏嘉诚听此言却道:“官家无须在乎庶民之言,钦天监定的规则准是没错的,何来不公平之言。今日臣民同陈兄的比试也无须影响到比试结果,陈兄无非是想证明他外祖家实力不差而已。”
他垂着眸子,语气诚恳,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倒让一旁的陈益鸿愣了愣。
这番体贴言论自然令官家觉得他懂事,又联想到所谓传言,更欲顺应民心而为,只是未立即决定,而是转过身,看向一直未发表过见解的韩玮元。
“韩将军,如何看待此事?”
韩玮元顿了顿,本想跟着附和,但想到什么,话临出口却打了个转:“臣认为…不妥,官家最好还是不要临时改变规则。”
“你认为朕不该顺应民心?或者说,朕是连更改规则的权利都没有了?”官家眸子微眯,不辨喜怒。
这番话任谁听了都会惶恐,但韩玮元只是沉默片刻,复而开口:“官家之言乃君令,律法皆为君令,遑论一个龙舟赛的规则,如此想来便无不妥。”
闻言上首之人满意第笑了笑,大手一挥,不容置疑:“既然是比试,就要公平一些,这时钟也的确是个宝物,不如就将龙舟赛的规则改一改,不管是哪组比试,都用这时钟来计时,届时谁强谁弱,自然一目了之。”
这消息迅速地传了下去,一时间人群喧哗,议论纷纷。
这时在那群百姓之中,不知是哪个好事者带头喊了句“官家英明”,众人便跟着喊,随着喊的人越来越多,不知不觉便传向高台处,瞧着下面的动静,官家面色稍霁。
只是那裴相脸色难看,却只能隐忍着,暗暗扫过魏嘉诚、周之翰和陈益鸿等人。
一旁的韩玮元,只暗暗道了声“好悬”,方才他差点就说错了话,他心中偏向更改规则,但是想起朝堂之事,便故意说了反话,如他所料,那位更乐意同自己反着来。
官家…果然开始有意针对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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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则一更改,高兴的不止张家和叶家,还有观台上的百姓。
公平,无疑是每个人向往的事。
不过众人也一时对那传说中的“沙漏时钟”好奇了起来。
女眷看台这边,韩素娥也得到了消息。本是仓促而为的一件事,连她自己都怀疑能否成功,最终却在各种势力的推波助澜下完美达成,这不禁让她感到有些惊讶。
同时也令她想起洳夫人曾教过她的一个道理。
据说蝴蝶在这端轻轻的扑扇翅膀,或许另一端就会掀起狂风暴雨。而有的时候,想要达成目的,或许并不需要大动干戈,而是做一件小小的事情,像蝴蝶挥舞翅膀一般轻轻的煽动那点火星,也许就会造成燎原之势。
散播传言,提示魏嘉诚,借沙漏时钟生事,甚至是方才众民的口号,都有她的手笔,只不过隐隐之中,似有另一股力量也在催动着事情的走向,但不知是敌是友。
但愿对方,是友不是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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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汴河两岸的热闹喧嚣,京城极偏的一处别府小院里,绕过幽深的曲径茂林,白羽见到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影,快步上前,行礼后恭敬道:“公子,已有消息。”
“青渠已按照公子吩咐暗中相助。”他垂着头将龙舟赛规则更改一事道出,“果然如公子所料想那般,这样一来郑家赢面就会非常小。属下也已查探到,昨日传言和今日带头喊口号之人皆似将军府之人暗中指使。”
他微蹙眉头,接着道:“不过属下查探到这些似乎都不是由长公主和大将军授意,有证据表明与人接头的是将军府的韩姑娘身边的一位贴身侍女和车夫。”
“韩姑娘?”那人转过身,站在一片参天香樟下,细碎的阳光穿过茂密枝叶,轻轻浅浅撒落在他身上。
仍是一身玄衣墨袍,只是袖口襟边多了一圈银线织成的缠绕花纹,乌发高高束起成髻,冠白玉,让他的冷清眉眼多了几分温和。
“大将军与长公主之女,韩素娥。”白羽回到。
便听对方轻轻笑了声,带了几分嘲弄:“难怪墨一那般紧张。”
白羽不解,但不敢问下去,只询问公子是否有所吩咐。
“罢了,你退下吧。”公子语气难得柔和,白羽愣了愣,低下头悄无声息的离去。
玄衣公子缓缓行至案几边,垂首凝视半晌,俯身拈起一颗棋子拿在手中摩挲。
年复一年,觉明,还有四天便是约定时日,不知今年的你能否解开这盘中棋局。
而我,能否解开这天下棋局。
第16章 宫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