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出言辩解,对方却再度开口。
“大人不妨好好想一想,官家现下正值壮年,根本不需急于确立东宫之位,何苦要给自己添堵。”
“现下的局面,便是最好的状态。”
一个无子无依靠的皇后,和一个看着多子的妾。
裴府和将军府,两相制衡,官家在背后掌控得轻松,何必要让一方独大呢?
极乐池的水汽被夜风吹了过来,明明是带着凉意的,于广之后背却渐渐渗出冷汗。
他一直以为是皇后心有不甘,阻拦立储,没想到,是官家有自己的打算。
怪不得,每每要提立储一事,官家便沈了脸色,似极不高兴。
驽钝,驽钝,自己当真驽钝。
嬗溪见他神色怔然,应当是听进了自己的话,她垂下眸子。
“大人,圣人还有最后一句话要我带到。”
“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
人非圣贤,倘若一味求直,不分场合,必然为上位者厌弃。
这十个字出自一个小小宫人之口,于广之下意识反驳:“我身为谏官,自当坦诚直接,若是玩弄心术,岂非误入歧途?”
他说的慷慨,但心中已多了几分犹疑。
嬗溪点到为止,没有再劝的意思,该说的都说了,对方还要固执己见,也同她无关。
她抬了抬手:“于大人,时辰不早了,奴引您去宫门吧。”
作者有话要说:
生死时速 决不断更
今天有点事 短更一章
第19章 圣人
作为半个娘家人,许久不见,嘉敏自然同皇后聊的晚了些,后来见夜深露重,便干脆留宿宫中。
仁明殿的宫人将床榻铺好,素娥便爬了上去,迅速躺下。
她困极了,但睡不着,眼帘闪着缝儿,像被珊瑚灯架上的光晃了神。
沉香熄了几盏,只留一顶壁火,然后将帏帐拢了拢,霎时床间暗了下来。
大半个时辰前,听到姑姑唤嬗溪去送于大人,她心里总算歇了一口气儿。
先前在晚宴上,她一时情急,强行打断了对方,虽然暂时阻止了他,却不是良久之计。
若不想于大人再重蹈前世覆辙,只能劝服他打消想法。
她想了想,觉得如果是姑姑派人提醒,既说得过去,也有分量。
所以同姑姑在一起时,她装作好奇地提起于广之,问那位摔倒的大人可否有恙。
姑姑做事细致,早派了人去请太医,听她问起,也没太在意。
见此,她只好再次将话题往于大人身上引,有些歉意地说是自己不该突然打断大人说话,万一大人有什么重要之事禀告,自己岂不是误了大事。
接着便听见一旁的母亲嗤笑一声。
“他能有什么大事,估摸着又要不死心地劝官家立储。”
母亲半开玩笑:“我倒觉着他该感谢你打断了他,今日这样的场合,若真口不择言,恐怕官家要恼怒了。”
素娥奇怪母亲怎么知道,但转念一想,大概于大人没少提起立储一事。于是她作释然道:“这样吗?那我误打误撞还做了件好事。”
然后又不经意地提起:“我听说那位大人虽瞧着固执了些,却嫉恶如仇,为人正直,倘若他今天真的惹恼官家,以后那些忠直谏言恐怕就难以被采纳。”
母亲搅了搅手中羊乳,递给她,随口回道:“确实,你父亲也曾说他为人正直,只是过刚易折,做臣子的,怎能一味求直,学不会揣摩圣心?”
她接过盛了甜羊乳的瓷碗,小口小口地啜着,一边觑着姑姑的神色。
姑姑一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又是母亲想起什么,有些疑惑:“说起来,那个于大人为何非要今日进言?难道早朝时就说不得了吗?”
话音将落,素娥就听对面的姑姑淡声道:“是说给我听的。”
那时,她突然想起,姑姑多年无子,官家又迟迟不肯立储,莫非于大人认为,是姑姑在从中作梗?
一时间有些拿不准,被人误会,姑姑还会去好意提醒吗。
正当她开始考虑别的法子时,见姑姑招手唤来嬗溪,吩咐对方去看看于广之伤势如何,又耳语几句,似乎说了什么重要之事。
她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看来姑姑还是选择插手此事,但愿那个于大人,能将姑姑的劝解都听进耳中。
“姑娘,”沉香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在。
素娥翻了个身,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不知对方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沉香拉了帐子还未走,站在床脚处,有些犹豫:“有件事,方才一直没空跟您说。”
“于大人滑的那一跤,有些古怪。”
韩素娥一时没反应过来,声音懒懒,似要睡着:“怎么了,不是你让他滑倒的吗?”
“不是我,”沉香否认,她摇摇头:“奴婢还未扔出暗器,他就滑倒了。”
“所以,才说此事有古怪。”
不是沉香?
素娥猛地睁开了眼,困意顿消,夜间的凉风突然吹进来,拂乱了幔帐,她缓缓起身,打了个激灵。
不是沉香,难道是自己摔倒的?
似乎是知道她所想,沉香又补充一句:“奴婢觉着,他也不像是自己摔倒的。”
素娥闻言一阵沉默。
不是沉香做的,也不是他自己摔倒的。
那又是怎么回事?
~
头天因心中有事睡得晚,第二日素娥醒来时已经时辰不早了。宫人告诉她长公主本想等她醒来后一道儿回去,却半途接到府上的消息,便匆匆赶了回去。
素娥倒不着急回府,她在仁明殿用过了早膳,又陪着姑姑闲聊了会儿,这时有宫人来报,说是将军府的护卫已经候在了宫外,等着接韩姑娘回去。
圣人拍拍她的手,失笑:“这才几时,便急着让你回去了,你母亲真是半点离不得你。”
“您在宫中事务繁忙,母亲还不是怕我在这里扰了您。”她甜笑着,心中也有些不舍,“我可是不愿走的。”
圣人点了点她的梨涡:“你倒是会说。”
正巧嬗溪打帘进来,说娴妃娘娘有事来找,素娥便同姑母道了别,由其仁明殿的宫人引着出了宫。
沉香跟在她身后,三人默默地绕过仁明殿,从宫中大道走出后,走至极乐池南边的小荷塘旁。
天气炎热,宫人低头引着路,尽量往阴凉地儿走,素娥觉着日光明媚,便抬头去看昨日母亲提到的移清殿,目光绕过荷塘,却意外看到两个人站在拱桥上,一人正对着湖面投鱼食,看不清表情,另一人面向前者,似乎在争执什么,没说几句,看见这边来人,扫来一眼,匆匆走了。
离去的那个人……好像是裴江滢。
“这位姐姐,”素娥开口,“前面那位可是大殿下?”
宫人闻言抬头看了眼,有些惊讶道:“正是大殿下。”
素娥“唔”了一声。
裴江滢找他做什么,幽会么。
她们正好要路过拱桥,走近了便看到长身玉立的赵湛,对方正一语不发地向水面投着饲料,柳荫遮了大半面容,神色不明。
听见脚步声,他扭头看了过来。
赵湛似没料到来人是她,顿了一瞬,然后将木碗中的鱼食一股脑倒进水中,引得荷塘中鱼虾争相围拢过来,发出一阵细微的抢食声。
他提步走下桥,来到素娥身边,唤了声“表妹”。
“殿下,”素娥行了礼,看着桥下水面:“鱼这种东西,是不知饱的,殿下也不怕它们撑死。”
随着她的话说完,那一碗鱼饲料很快被分食干净,水面恢复了平静,偶尔有一尾鱼露出水面,吐了泡泡,发出“啵”的一声。
赵湛也顺着她的视线去看,漫不经心地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木碗。
“你怎么在宫中?”
“昨日太晚,留宿在仁明殿了。”
听了这话,他突然想起什么,挑眉看向她:“昨日你似乎受了不少惊吓。”
倒不太像自己认识的那个她,无论见着什么场面,都要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
素娥想起她编织的那个谎言,做戏做全套,马上露出一副后怕的表情。
“快别提了,太可怖了。”
抬头却见对方审视地打量着自己,好似不太相信。
那引路的宫人见他二人像是要攀谈起来,有些焦虑,她急于回去交差,一脸欲言又止地站着。
圣人的亲侄女,为何同大殿下这般熟稔,真是怪事。
赵湛视线扫去,看见宫人不自在的表情,心下了然,他退了半步,让出路来。
“日头太晒,你早些回去吧。”
韩素娥其实本有话想问他,但终是压下心中疑问,点点头,跟着宫人走了。
今日不太方便,下次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无话可说了
第20章 惊梦
从宫中回来后,算上今日,离棋局之约只剩了三日。
过了午膳后,拂云轩连同院门都紧紧关闭着,里头静悄悄的,连来往的仆妇小厮都踮起脚跟走路,似不敢惊扰了院中之人。
翠竹三两簇长着,绿影婆娑,在拂云轩的一个小莲花池边,清荫亭里搭起了防蚊虫的纱帐,白纱缥缈,不见帐中人。
韩素娥托腮看着面前的棋局,说不着急是不可能的,先前过分自信,还有空看看闲书,管管闲事,临了约定的日子,眼见所剩的时间越来越少,便隐隐慌了起来。
她放下手臂,换了个姿势,拾起一颗晶莹剔透的白子,在指间摩挲半晌。
倒也并非半分收获都无,最起码一路攻城掠池,有了大半思路,只不过在最关键的一步总是停滞不前,无论试了多少遍,都不能化解接踵而来的汹汹来势。
都说棋品如人品,观人即可知棋,那镇北王世子,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倚在由玉片编织的席铺上,后背传来令人舒适的冰凉之意,透过白纱帐幔可以直视亭外的碧空,摘玉池里鲤虾相戏,碧波微漪,青茎摇曳。
水声潺潺,荷香阵阵,微风里携着翠竹的清爽,穿过帐幔飘来,着实令人惬意,惬意到不想思考。
~
黑云压城,翻墨遮山。
“一切准备妥当,接下来还请公子指示。”一个灰影半跪着,在他面前站着一身姿修长的人,那人着如墨锦袍,背影几乎融于背后暗沉沉的天色,看不清面容。
“西方。”站着的那人似乎惜字如金,不过手下似是极为了解他,即刻明了,又低头请示:“若从西面突袭,只能从延安走,接下来还请公子明示。”
对面之人未加犹豫,简短回他:“借道河中府。”
然到底是借还是夺,可会不可言。
他们身后是一方石碑,似坟墓,碑上刻字,天色暗沉,看不清字迹。
那灰衣人退下后,玄衣公子独站半晌,不一会儿,又走来一人,头戴帏帽,黑纱掩面。
他停住脚步,同那玄衣公子静静看着墓碑。
“二十三年了,”掩面之人浅淡开口,声音雌雄莫辨,语气说不清是悲还是恨,“虽迟了些,总归是完成了。”
而那玄衣公子依旧一言未发,静静端详碑上刻字。
戴黑纱帏帽的人也不觉尴尬,仍旧自顾自的说了下去:“现在朝廷里都是些胆小如鼠的懦夫,当年的大将军一脉算是堪用,可惜早在五年前被戕害殆尽,你说,这算是为我们铺平了道路吗?”
这话音刚落,天空中一道惊雷劈过,刺眼的白光将这方地照亮,霎白如昼。
狂风携卷着飞沙走石,吹落他头上的帏帽,露出他半边面容,而那玄衣人似有所察觉般扭过头,一双淡漠的眸子梭了过来,如冰石墨玉,清渊寒潭。
又一道惊雷劈来,随至而来轰隆的声响,震得人耳发颤。
韩素娥瞬间惊醒过来。
耳边似乎还有那道惊雷撞耳的闷响,她手脚冰凉,几乎不能动,缓了好久才勉强从榻上爬起来,心跳剧烈,似乎被方才的雷声所惊。
她攥紧了胸口的衣料,害怕病痛又会突如其来,所幸缓了片刻,心跳逐渐平息下来。
身上已全是冷汗。
“姑娘,可有不适?”帐幔外的檀香走进来问道。
“无事。”她嗓音微哑,喉咙干涩,檀香忙倒了杯茶递给她。
她接过茶盏,抬头望向外面,碧空白云,风和日丽,哪来的惊雷闪电。
觑着她脸色,檀香开口:“方才姑娘睡着了,没一会儿从南边传来一阵声响,我怕吵着您,就出去看了一下。”
韩素娥闻言顿了顿,示意她无妨,抿了口清茶方开口问她南边出了何事。
“还不是西府那几个姑娘,”檀香没好气道:“为了争一个向阳的院子让几个小厮大打出手,结果不小心将高处的一块巨石推倒了,才发出那么大的声响。”
“可有人伤到?”
“一个小厮被砸到了右腿,估计那条腿是保不住了。”檀香面带同情,继而道:“还是我们东府的人,你说他怎么这么不注意,站哪儿看热闹不好,偏偏站那石头下。”
韩素娥轻轻蹙起眉头:“送去医馆了吗?母亲知道了吗?”
“算了,我去看看吧。”边说边起身。
“已经送去了,我赶到时夫人也去了,夫人还叫姑娘不必前往。”檀香忙说。
韩素娥心里有事,本也不愿前往,听她这么说便也作罢了。
“你先退下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她轻轻唤退檀香。
知道姑娘向来喜欢独自待着,檀香不疑有他,便依言退下了。
轻纱飘动,亭中只剩了她自己一人。
韩素娥定定地看着桌上棋盘,神思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