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自然是不会推拒,连道:“大师不必特地取来,只叫人引我去便是了。”
她转眸看向女儿,正要开口,就见她理解地笑笑:“母亲不必顾我,只管去吧,我同大师对弈几局,在这里等着母亲。”
闻言嘉敏放下心来,带着白芷去了。
母亲走后,韩素娥也不再打哑谜。
“上次同大师的约定,不知大师还记不记得?”她抬眸,看向慧可端来的棋盘。
“自然是记得的,莫非施主已经解开了棋局?”觉明注视着她,话里有期望,也有几分犹疑。
韩素娥听出他的犹疑,倒未觉得不悦,也不直着急给出答案,而是先要求道:“今日大师已知我身份,还请大师答应我,不管何人问起,都请替我保密,就当我只是随母亲来诊脉听禅的吧,而我也不会追问大师为何同镇北王府的人有牵连。”
听了后半句话,觉明没有惊讶,毫不犹豫答应了她的要求,再三保证自己不会泄露此事。
得到承诺,素娥唇角释出一抹自信的笑,抬手拈起一颗黑子,口中道:“我只演示一遍,大师看好了。”
梵香袅袅,一室沉静,她沉默着落子,慢慢将被掠去的城池夺回。
觉明难得失了稳重,迫切又专注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一炷香后,她收回手,觉明定定地盯着棋盘,注视良久,半晌后,终于从中抬头,目露激动又欣喜地说:“解出来了,真的解出来了。”
他神情除了兴奋还有恍惚,似乎不敢相信。
韩素娥淡淡笑了笑,目不转瞬地盯着他:“恭喜大师恢复自由,还望大师能兑现诺言。”
哪想这话刚落下,觉明似被人捶了一棒锥,突然顿住,那喜意也戛然而止。
见此她心提了起来,一双眸子微眯,疑道:“大师...莫不是想反悔?”
“不敢,不敢。”觉明连连摇头,接着又怔住好一会儿。
这个看着仙风道骨的大师突然垂下头,脸上全是羞愧与自责。
“你……”素娥不知他为何这般作态。
“韩姑娘,”觉明不敢看她,“上次不知你竟然真的能解开棋局,故而有些事未能同你说清楚。”
他一张脸在白须下也能看出涨得通红,的确是愧疚至极的样子。
身后两个侍女见状不妙,早已气极,檀香抢言道:“那为何大师上次不把话讲清楚?就因为不相信我家姑娘吗?”
觉明苦笑摇头。
韩素娥静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到底是什么事,还请大师说明。”
至此,她心中已有不好预感。
“唉,老衲的确有一株‘南枳’,这‘南枳’也的确能制成解毒之药,只是——”觉明一脸赧然,说到最后,已是声若蚊蝇。
“——只是这解药,需两株‘南枳’才能制成。”
第22章 药丸
回到府里时天已渐渐暗了下来,城里人家都燃了烛火,夜市上的摊贩也点亮纸笼,远远望去,灯火明灭中一片璀璨。
从那好似不闻人间烟火的游云寺归来,深深吸上一口这市井气息,檀香方觉得踏实了些。只是偷偷瞧了瞧姑娘的神色,仍旧是心不在焉的,不禁有些担忧。
说来实在可气,那位大师之前竟然不将话说个明白,害得姑娘白费那么多功夫,结果还是不能拿到解药。
这几日姑娘为了解开那棋局,都清减了不少,她心中戚戚地想,姑娘现在该有多难受啊。
这她倒是多虑了。
其实韩素娥还算平静,说不上来气愤。之前乍一听到觉明的话,自己确时万般失望,可是随即就释然了,距前世自己病逝的时间还有十年,在这之前,仍有很多时间可以想法子。
能重活一世,已经算得上老天开恩了。
她心里头看得开,却不代表其他人也能这般乐观。
甫一进了屋,檀香就几次三番欲说些什么,见她一声不吭的,也不敢擅自开口了,就连沉香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一切韩素娥都看在眼里,待回到霁月楼,她才开口:“你二人不必如此焦急。”
“姑娘要我如何不急,那和尚明明答应了制解药给您,却不把话给说清楚了,现在倒好,另一株药草上哪儿去找?”檀香越说越气。
“好了,”韩素娥轻声安慰:“如今我得到了一株草药,觉明大师也承诺想法子凑齐另一株。最重要的是,我寻到了治病的法子,这已经算是最大的收获了。”
好过前世的自己,一直不知自己身中奇毒,还以为是天生疾病。
檀香仍皱着脸:“可万一总是寻不到另一株草药该如何是好。”
她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面带希翼:“奴婢记得,那觉明大师不是说,他是替东家培育的药草吗,还说他东家有两株药草,既然如此,姑娘为何不去寻那人帮忙?”
檀香记得的事,韩素娥怎么不记得,可这事哪像她说的这般轻松,倘若她没猜错,觉明的东家十有八九是镇北王府的人,再细一点,极有可能是那个谢二公子。
谢景淞,前世与她毫无交集,这一世大概也不会有任何来往。更何况自己中毒一事,不知涉及了多少阴私,自重生以来,她连父母都没敢说,又怎能轻易告知一个不知敌友的人。
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于是她耐心解释:“我中毒之事恐怕牵连甚广,觉明大师的东家必定不是常人,轻易招惹会难料结果,所以此刻,”她摇了摇头,“还不能随便找上门去。”
“那姑娘为何一直不肯告诉夫人和将军?他们知道了定能帮你寻制解药。”
这是一直以来悬在二人心头的疑惑,却也正是韩素娥的顾忌所在。
提起此事,素娥神色冷凝起来,缓缓道:“我之所以不让父母知晓,是另有打算。”
烛火映着的光在素白墙上跳跃,她看向旮旯阴影处,好似有鬼怪要从那黑黢黢的地方钻出来。
“你们且想一想,我从出生起几乎不曾出府,身边皆是母亲亲信,而下这毒还需要一定时日,既然如此,下毒之人又会出自哪里。”
下毒之人会在哪里?二人起初不明,可仔细一想,顿时脸色不好。
“姑娘,既然是府里出了细作,那不更应该告诉将军和夫人,好严查此事揪出其人?”沉香有些忧心,万一那人还有后招……
“哪有这么简单。”韩素娥摇头否定了这个提议:“当年敢买通府内,并且把毒下到我身上的人,恐怕本事不小,而对方想要做的,难道仅仅是对付一个闺阁女子吗?”
她语气平淡,仿佛讲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却实实在在夹杂着阴谋与算计。
檀香和沉香听明白这话中意味,不由得背后一凉,冷汗涔涔。
“那……若是告诉将军与夫人,也不能查清幕后之手是谁吗?”檀香脸色发白。
告诉父母?起初她不是没有想过,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首先她不知如何解释,其次倘若父母知道此事,依着母亲的性子,这府内恐将掀起一阵动荡,岂会不惊动那藏在暗处的人?
韩素娥眸色沉沉,暗得像屋外墨蓝的夜空,她行至窗边,从阁楼上遥遥注视着某个灯火通明的方向,意味不明。
“如今我打算暂且瞒着父亲母亲,待查清一些事情,再告知他们。”
敌明我暗,中毒一事,还得暗中寻找法子,私下调查,万不能打草惊蛇,功亏一篑。
“你们可明白?”
听了这话,两人神色一正,点点头,面上多了分肃色。
~
月朗星疏。
郊外没什么灯火,天上的弯钩儿散出柔柔光晕,这便是唯一的亮处了。
隅山被这样的黑夜笼罩着,无声无息,像一只静静蛰伏在地的巨兽。
顺着山脉,拨开挡路的花草树丛,沿着那千层石阶,便能瞧见半山腰上的游云寺。
半夜憋醒的小僧人慧可从塌上爬起来,被衣物被褥绊了几脚,迷迷糊糊出了房,抹黑走到后院的茅房,回来时却无意中瞥见师父的房中亮着灯。
大半夜的,师父不睡干嘛呢。他无声嘀咕,摇摇头进了屋,不出一会儿便鼾声又起。
亮着灯的厢房内,觉明面前摆着棋盘,棋盘另一头坐着位年轻公子。
今天乃是他同东家一年一度的约定之日。
“许久不见,大师棋艺突飞猛进,令沈某刮目相看。”扫了眼棋盘上被攻溃的半壁江山,年轻公子拈起一枚黑子,唇边噙笑。
明明是赞赏之语,从他口中说出来却不咸不淡,虽然那眸色是温柔的,唇边的弧度也是温柔的,觉明却丝毫不敢得意。
“公子谬赞了,贫僧不过误打误撞,还请公子莫要见笑。”
对方勾了勾唇角,清濯眸子扫了棋面一眼,似有些发现:“不过这棋风倒是……颇为眼熟。”
听他此言,觉明一愣,心道奇怪,照理讲眼前这人同韩姑娘并无交集,怎会有眼熟一说。
却面上不敢露出蛛丝马迹:“不瞒公子,贫僧也是看久了二公子的棋风才悟出解法,想必才会有些熟悉。”
果然那沈公子不疑其他,点了点头。
“如今你解开这棋局,我镇北王府便遵守诺言,还你自由之身。”
觉明大喜,内心一番激动,好歹还是按捺住了。这寺庙困了他十几年,如今终于恢复自由之身,便可云游天下了。
原先他还怕对方不肯轻易放他离去,没想到竟如此爽快。
思忖片刻,他问:“不知贫僧走后,这寺庙该如何处置?”
“自会有人前来替你,”那公子道:“下个月你便可择日离去。”
乍一说出来,觉明竟有些空落落的怅然,对方限他下月之前就离开,倒让他有些不适了。
好歹是待了十几年的庙,小是小点了,却也生出感情来了。
许是看出他一脸为难,那清贵公子笑了笑:“多住几日也是无妨的,如今你恢复自由之身,想走想留,便全凭心意。”
这话正中觉明下怀,他略一躬身,道了句“多谢公子”。
那公子交待完事项,正要离去,觉明唤住了他,目露迟疑。
“大师还有事?”
觉明想到昨日之事,心中对韩姑娘生出歉意,此时便忍不住多嘴:“先前二公子托我培育‘南枳’,老衲已收获三株,不知......能否留下两株给老衲,可用等价之物交换。”
沈公子似乎没料到这事,稍一怔忪后面带婉拒:“这恐怕不行,公子再三嘱咐我,定要将两株草药悉数带回。”
见他言语间是坚定的推拒,未免惹人怀疑,觉明也不敢再三请求。
待送走那位公子,他返回房中,想着不日便恢复自由身,离开这里四处游览,即便是个素来秉承不喜不悲的出家人,也难以平静。
此次可真是多亏了那位韩姑娘。觉明心道,只是自己有愧于她,对方拿身家性命做赌,他却不能兑现诺言。
他慢慢踱着步,在屋内来来回回走了几圈,越想越愧,自己是了却了心愿,可那恩人却还有着性命之虞,如此他怎好了无牵挂地云游天下。
厢房内的木地板发出咯吱的声音,觉明蹙着眉,思索什么。
自己怎么依稀记得,那中毒之症不仅有解药,好像还有缓解之法。
啧,到底是在哪本医术上呢。他左右转了转。
突然间脑中灵光一现,觉明似有所感应,急急奔进内室。
室内是一列列木书架,齐整有序地摆放了医术药书。他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里找了良久,才在角落里寻到一本蒙了灰的书卷,拍了拍上头的浮尘,细细地翻看了起来。
稚子啼,解毒之法,发病时缓解之法……
针灸,药浴,丹药……
不出一会儿他神色一振,指间所触之处,写着寥寥几句话,赫然是他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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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后嘉敏收到从公主府送来的信和一个木匣子,她正纳闷着,听了管事的解释才知道这些原先是要给她的,却被送去了公主府那里,听闻送信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出家人,想来在寺里待久了,不知公主府是常年不住人的。
拆了封口,她展开信件,却见署名是游云寺的觉明主持,粗略一扫,内容大致是讲女儿的病有缓解之法,待打开附带的匣子,里头静静躺了一青釉瓷瓶。
拿起瓷瓶,端详了好一会儿,嘉敏方平静下来,微颤的指尖抚住心口,深深呼出一口气。
信上说这药也是觉明在机缘巧合之下,突然想起师父留下的一本医术,上面记载了针对一种病状的缓解之法,正好与韩素娥的症状相符,所以他便依法熬制,最终得到这瓶药丸,但愿能对素娥有用。
此药乃发病之时服用,据说曾有相同病状的人用过,颇见成效。
起初拿到这瓶药丸后,嘉敏欣喜万分,但过后还是冷静下来,找可靠之人检验一番,毕竟入口的东西,又关乎着女儿的身体,即便因为觉慧的缘故相信觉明为人,却不敢对这瓶药大意。
好在那大夫辨认完毕道:“卑职虽不知这药是否有效,不过这药丸的成分看起来的确对贵府姑娘有益无害,倒不妨试一试,或许有用也说不准。”
确认过后,嘉敏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便带着药丸,往拂云轩去了。
天气炎热,韩素娥正坐在摘玉池边消暑,慢条斯理地剥着荔枝皮,微微翘起的小指像玉琢成的,淡粉色的指甲盖儿在太阳底下透如水晶。
一旁的檀香闷闷不乐:“姑娘,您的病可怎么办呐。”
“怕什么,现在还死不了。”
檀香一惊,正要说什么,眼尖瞅见院门口飘进一缕绣着墨紫牡丹的云锦,赶紧后退了一步,慌道:“夫人来了。”
“母亲。”韩素娥拿起湿帕擦干手,起身迎了上去。
嘉敏在椅上坐下,唤道:“你过来,娘有事同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