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她不小心睡着,竟然做了一个梦。
做梦便罢了,只是梦中那两人和那方墓碑,于她而言完全陌生。
至于梦境里的听起来莫名其妙的对话,更是令她遍生寒意。
途径延安,借道河中,自西面突袭汴京。
仔细想想,正是她病逝前正在发生的事情,镇北军队南下,剑指朝廷。
那个帏帽掀落后露出的半边侧颜,那个惊雷下一闪而逝的墓碑,还有那双冰寒又深不可测的漆黑眸子。
像烙印般沉在她脑海中。
突然想起什么,她急急找来纸和笔墨,俯身伏在案几上书写。
狼毫吸饱了墨汁,在雪白的宣纸上挥洒,她反复描摹,好一会儿才停笔。
上好的澄心堂纸上赫然是她在梦境中的墓碑上所见的刻字。
那一瞬的白昼如同一副静止的画面刻在她脑中,虽不能认出上面的字符,所幸她记性向来好,在短时间内能完全记得墓碑上的情状,于是分毫不差的照着记忆中的样子描摹出来。
一共六字,但这字符同当朝惯用字体都不大相同,故她不识其意。
她拿起宣纸,仔细端详,指尖顺着墨痕勾画,总觉得这字符似曾相识,奈何思索半天也不得其解,正在出神时听见帷幔外传来动静,心中一惊,连忙抽出一沓崭新宣纸覆在上面。
韩素娥抬头见是母亲来了,看她走得极快,裙裾如风般飘荡,腰间的琚玉发出叮咚的声响。
“母亲怎么了?”她打量母亲神色,问道。
嘉敏走至她面前,原本面上淡淡的不耐,转向她时却堪堪一收,褪了不虞之色,平静道:“一间院子也好争来争去大打出手,怎么说也是国公府的姑娘。”语气嘲讽。
“是哪两个妹妹?争得又是哪处的院子?”
“二房和三房的,争的是柳汐园,呵,她们是打的好算盘,整个东府就数那里离你这里最近。”
柳汐园……韩素娥愣住。
怪不得方才那么大的声音,原来是拂云轩南边挨着的柳汐园。
这处园子并不大,向来空着。但她清楚记得柳汐园的有一处假山,当年就是在这个假山下发现了通往私窖的密道。
柳汐园原本不是用来居住的,它原本是一片鲤鱼池,同自己拂云轩里摘玉池相通,池边一处假山,但很久以前被填了,只留了一个假山,后来在周围筑起了墙,单独辟了一个小院子出来,名为柳汐园。
她静默几息,抬眸问母亲:“那母亲是如何处置的?”
嘉敏挑眉,慢条斯理道:“为了一个院子伤了和气多不好,所以便谁也不给。”
“母亲英明,”她闻言放心了几分,转念一想,又攀上母亲的手臂,附在她耳边,悄悄地:“其实我也看中柳汐园了,不如将我的拂云轩同柳汐园打通。”
“怎么,还嫌你的院子不够大?”
“住惯了总想换个地儿嘛。”她撒娇。
“拂云轩是得道高僧帮你算了好风水的院子,整个东府就数这里最舒适,你还想搬去哪里?”
“求求母亲了。”她继续撒娇,鼓了鼓腮,眸子满含期待。
嘉敏最看不得她这副神情,心里一软便应了。
待了没一会儿,嘉敏又匆匆离去。
素娥目送母亲出了院,唤退身边人,再次抽出方才被慌忙压住的纸,打量片刻,仍旧是毫无头绪,正如桌上的棋局一般无解。
她不由挫败感顿生,忍不住蹙眉,不知怎地又想起梦境里的那双眸子。
惊鸿一瞥间,其他的一切都模糊了,唯有那双极黑极深的眼眸,似寒刃冰矢,猝不及防的梭来。
明知自己只是在梦境,却觉得心惊肉跳,仿佛自己真的是偷听被发现一样。
那种令人战栗的感觉让她指尖泛起凉意。
镇北王府的人,她从未了解过,两世加起来几乎都是一无所知。她尚且只能大胆推测,梦里的玄衣人是传闻中的谢二公子,但也仅此而已,至于谢二公子本人究竟如何,于她而言是一片空白。
她甚至疑惑,为何会梦见这个从未有过交集的人,倘若说她同谢二公子唯一的关联,恐怕也仅仅止于面前的这盘棋局。
棋局……她突然心中一动,鬼使神差般地想到什么。
目光转回棋盘,黑白玉子静静地散落在它们该在的位置,几日过去了,任凭解棋人的万般焦虑也纹丝不动。
从最初见到这盘棋局,她便下意识的认为是镇北王世子所作,所以一直以来也总是拿当初破解“星劫”的思路去解这盘棋,倘若她的下意识根本就是错的呢?倘若这棋局并不如她所想为世子所设呢?
两个不同的人所设的棋局,纵使再相似,也是不一样的。
世子的棋局要以声东击西的诡狡之法去破解,那么谢二公子的棋局呢?
一时间周围都仿佛寂静了一般。她拼命在脑中回忆关于这位谢公子的事。
当年世子于京中被刺杀身亡,镇北军愤而南下,不仅要对上中原的五十万军马,还因朝廷与辽人勾结,被置于腹背夹击之境。
当时所有人都觉得镇北一脉将于此凋敝,结果谁能想到镇北军直接放弃沧州,破西面而入中原,直夺河中府,置之死地而后生。而主事之人正是那位谢公子。
韩素娥垂眸望向桌上棋盘,似透过那黑白棋子看向另一个人,那黑子如墨如玉,恰似那双眸子。
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个猜测在她心中逐渐成形,她想到什么,拨乱了棋盘,先前的诸多尝试被她悉数推翻,重头落子。
数不清多少次了,不断地推算,不断地尝试,一个下午便这样过去了。
等夕阳西斜,夜幕将至,她终于长舒一口气,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第21章 游云
第二日用过早膳,韩素娥见母亲无事,便提出想去之前去过的游云寺上香,顺道再让觉明大师替她瞧瞧脉象。
“哦?就是你之前独自去的那个寺庙?”嘉敏坐在余荫下的梨木镌花椅上,拈起簸箕里晒干的栀子花瓣,一片片仔细地放进一个精心缝制好的香囊中,心情颇似不错。
“最近可还会做噩梦?”她手指翻动,迅速缝好桃粉的缎面囊袋,拿远了端详片刻,示意素娥起身,在对方腰间比划一番。
轻纱挥动,阵阵香风袭来,韩素娥一动不动的站着,任母亲摆弄,抬手接住一片飘来的柳絮,答她:“好些了,觉明大师开的方子还是管用的。”
听她说这个,嘉敏又忍不住皱眉:“这名号我都不曾听过,随便开的方子你也敢用。”
“找郎中看过了,不会有错的,” 她浅浅勾起唇角,似不怎么放在心上,“更何况大师医术精湛,不少出名医馆也会请教他。”。
“到底不是什么知根知底的,下次还是谨慎些。”嘉敏闻言神色松动,好在终归是同意了。
这日正好韩沐言也在家,听闻母亲和韩素娥要去郊外的寺庙上香,于是便一同前行。
这次相比上次是浩浩荡荡,身后侍卫便跟了一排排的。
许是因为这次动静大了多,被后山里挑柴的僧人看见便转头通报了寺内的人,韩素娥和母亲下了马车,出乎意料的看见觉明带着上次见过的慧可站在不远处,似乎静候片刻。
见到她们走近,觉明也迎了上来,口中道:“老衲不知近日有贵客来,有失远迎。”身后慧可默默行礼,二人再见到韩素娥并未过多惊讶。
韩素娥并未刻意让母亲隐瞒身份,但也不主动自报家门,料想觉明师徒有所察觉,知道来客身份尊贵,一路十分恭敬的带着几人绕过院内,引至寺内的一禅房。
韩沐言走在最前面,环顾四周,打量片刻笑道:“这寺内人不多,却倒也不算小。”
没看到几个来上香的,也不知这游云寺是靠什么维持的。他心里思忖,并未说出口。
母女二人进了禅房,韩沐言似十分好奇这寺庙,在外出走动。
几人坐下后,嘉敏虽心中有疑,却仍旧礼貌温和地开口问觉明:“家女上次独自前来拜访大师,我并未一同跟着,听她说开了几方药,这几日症状减缓了不少。今日我同她一起前来,还请大师再替她仔细看看。”
韩素娥随着母亲看向觉明,冲他微微一笑:“这几日不再做噩梦头痛了,想来是大师的方子起了作用,不过还要请大师再帮我看看。”
觉明自然明了,上次她来时可没说什么噩梦头痛,不过他自然瞧出求药一事对方是瞒了家人来的,也没有说破,只点点头。
韩素娥摘了玉镯,伸出瓷玉一般的腕,放在青陶脉枕上。
觉明隔着一层白纱,两指搭在她腕上,静静听了片刻方挪开手,思索片刻询问:“施主近两天不曾再做噩梦?”
韩素娥抬起头,对上觉明认真疑问的眼神,突然想到昨日下午那个梦,以及那一声贯耳惊雷,目光烁了一瞬,最后开口:“不曾。”
听此答复,觉明未说什么,提笔刷刷写了方子。
“观施主脉象,仍有些相火妄动,老衲给您开了个去燥的方子,加之施主不久前大病初愈,体质又似先天薄弱,所以仍需温养,虽天气炎热,切不可贪食寒凉。”觉明将写好的方子递上前,白芷取过后交给嘉敏。
嘉敏捏着药方,心里到底信了几分,毕竟体质薄弱和大病初愈之症都被他看出来了。
“既然大师看出我女儿体质薄弱,那可否有医治之法,不瞒大师,我家这孩子,每年总要犯病,寻遍了医者,都未有能医治的。”嘉敏迟疑启齿,终是和盘托出,抱着几分希望。
觉明正将纸笔放好,闻言一顿,抬起头看了一眼嘉敏,又扫了眼已经退坐到她身后的少女。
韩素娥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觉明了然,遂作出一副无奈可惜的样子:“恕贫僧无能,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化解。”
嘉敏闻言有些失望,但未说什么,仍开口道谢。
“母亲,您近日不是说用膳无胃口,夜里难以入睡吗?不妨让大师也替您把把脉吧。”韩素娥提议。
嘉敏愣了一下,点点头道“也好”。
“姑娘真是贴心,什么时候都不忘夫人。”白芷在一边笑道。
她贸然插嘴却没有引来嘉敏反感,反而笑看她一眼,复而转头朝觉明道:“还要麻烦大师了。”
觉明笑着摇摇头,抬起手请嘉敏伸出手腕。
嘉敏取下腕上常年带着的佛珠,正要递给身后的白芷,却突然听对面觉明出声:“……这是?”
韩素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那串莹润珍贵的白玉菩提手串,那是自她记事起就见母亲一直戴在手上的佛珠,据说是母亲小时候宗显皇后为她请来的开光佛珠。
“长公主殿下到此,贫僧竟不知。”觉明道一声“罪过”,便要起身行礼。
“大师不必多礼,”嘉敏出言拦住觉明,不解道:“不过大师是如何认出我的?”
听她这样问,觉明又转眼看那佛珠,缓缓开口:“志云大师是贫僧的师父。”
一句明了,原来这白玉菩提正是志云大师所赠,觉明自然认得,通过此物也不难猜出嘉敏身份。
嘉敏微微吃惊,歉道:“竟不知您是志云大师的弟子。”
觉明摇摇头:“殿下不知也是正常,贫僧素来喜清净,又不像师父那样道法高深,四处宣讲,只能在这僻静之地看看医术,养养花草。”
他倒不觉尴尬,坦坦荡荡地说出这些话,引得嘉敏顿生好感,她想到什么,开口询问:“我幼时曾去普渡寺小住一段时日,还记得大师身边跟着一位年轻弟子,不知?”
“殿下说的可是觉慧?”
嘉敏闻言眼中一亮,她点点头,目露期盼。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故人师弟。
“觉慧啊……”觉明眼露怀念,语气唏嘘。
“觉慧是我师兄,”他向嘉敏道,语气有些遗憾和痛惜:“只是师兄他……当年不听师父劝阻,偏偏去了燕北,那时正值两朝交战,后来师兄没了音讯……”
话未再说下去,不言而喻。
“怎会这样......”
嘉敏愣住,刚燃起的惊喜被从头浇灭,心里瞬间凉了半截。
她神色恍惚,想说什么。
当年父皇还是皇子时,有一年她染病了,宫里的医生怀疑她得的是会传染的瘟疫,于是她被送到普渡寺里养病,母亲在马车中擦泪哄她,她迷迷糊糊睁眼,下了马车,便看到一个温和清俊的少年僧人站在志云大师身旁。
在普渡寺的三个月,是她颇为快乐的一段时光。
母后膝下并无皇子,她从小就盼望能有一个兄长,虽然有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却不甚亲近,只充满着算计与猜疑。而觉慧就像她一直以来期盼的兄长,温柔和善,会答应她的各种无理要求。
在大多数人因为她的身份和病情而露出一种害怕又敬畏的表情时,只有他仍旧是目光澄澈干净,满是担忧和关切。
后来她病好了,自然被接回了父亲的府邸,她一回到家里,父亲便接到了册封太子的旨意,从此她成了父亲的福星,再也不会因病被送至偏远的寺庙,可是她却无比想念那个清净的寺庙,还有那个笑起来温和的少年僧人。
嘉敏回想起陈年往事,那些模糊的清晰的,一股脑涌了上来,但是她早已不是那个被送往寺庙便哭闹的小姑娘,她的身份不允许她失仪,只能压下感慨,万千言语最终只能化为一声叹息。
韩素娥感受到母亲情绪的波动,惋惜又庆幸地开口:“实在是可惜了,不过母亲今日见到觉慧大师的师弟觉明大师,也算见到了故人。”
觉明也点头附和:“贫僧幼时偶有听闻师兄提到殿下,若是他知殿下如今顺遂无恙,想来也会十分欣慰。还请贫僧替殿下把脉,就当是替师兄尽了这份故人之情。”
嘉敏闻此平静了心绪,伸出手让对方诊脉,把完脉象,觉明写好方子。
韩素娥正思索有什么办法能与他单独说话时,就听觉明道:“贫僧突然想起,师兄在分别前曾将他的些许物事留给了我,贫僧将其搁置在师兄生前住过的地方,殿下若是想看,可派人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