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沐言转过身看向她,期盼道:“如何?可有把握?”
“别急,让我想想。”她有些焦灼,手腕悬空,提着笔在宣纸上写画,韩沐言凑了过来,却看不懂那上面的写的什么。
韩素娥很快想起,解这道题不止一种方法,依据她过往的经验,还有一种半算半猜的法子,只不过仅有三成的机会猜对。
若要按照寻常的方法去算,得花很长时间,可能抢不到那人前面……但用第二种推算法子,连蒙带猜,虽能迅速地得出结论,却保不齐是个错误的结果。
这是一场赌局,选快还是选稳,赌还是不赌?
她贝齿轻咬下唇,很快做好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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遏云厢。
魏嘉诚翘着二郎腿,手指在光洁的下巴上来回摩挲,目光在楼下那两个包厢往返。
好一会儿,他突然“嘶”了一声,用手肘推了推身侧正被他使唤替自己换茶的是安说:“哎,右边那个包厢的人是谁啊?怎么刚才看着那么眼熟呢?”
是安倒水的手差点没端稳,眼看着胳膊一抖就要将滚开的茶水泼在魏嘉诚身上了,得亏一旁的是云适时扶了一把,好歹没脏了这位爷的衣袍。
他讪讪站好,没有接茬,又自顾自去给自家主子倒了水。
没人理自己,魏嘉诚倒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又对谢景渊和沈檀说:“世子,你可认识那人?”末了又补上一句“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
“哦?难道你见过他?”清澈的音色响起,谢景渊抬头看向魏嘉诚,唇边挂着淡淡的笑。
他双眸清亮,毫不避讳地直视着魏嘉诚,灼灼目光倒叫对方撇开了视线。
“咳,我见过的人那么多,估计是跟谁长得相似了。”
“唔,我还当魏兄真见过他,”话落,世子低头优雅地理了理袖上的褶皱,“这人是我们燕北的。”
魏嘉诚有些惊讶,“燕北人?”
“嗯,没错。”世子突然抬眼看向沈檀:“你应该与他相熟。”
沈檀对上世子的眼睛,弯了弯唇,替他向魏嘉诚解释道:“世子说得没错,这人是黄家的少公子。”
黄家?
魏嘉诚一愣,很快又顺水推舟问道:“这黄家是做什么的?”
谢景渊端起茶盏抿了口,才开口:“我离开北地太久,不太记得黄家现在如何了,让沈檀讲吧。”
被点到名字的沈檀从善如流接过话茬:“说来话长,黄家在我们北地已经有好几代光景了,主要以经商为主。”
“哦?”魏嘉诚来了兴趣,“那这黄家来京做什么?”他想到前几日的龙舟赛,“莫非宋辽贸易他们也想分一杯羹?”
沈檀笑着摇摇头,“此次进京,应该是周家邀请他们的。”
他见魏嘉诚不解之意更深,便仔细同他解释:“要知道从南到北,物资的运送向来艰难,但黄家掌握了河北西路最便捷的陆路与水路,更有着出名的镖队,连淮山恶匪也不敢打他们的主意。”他语气带了与之荣焉,“若想平安将物资送到边境,少不了黄家的护送。”
原来如此,魏嘉诚听明白个中缘由,也打开了话匣子:“今儿个倒涨了见识,原来黄家这般能耐,想当年周家在淮山一带可谓损失惨重,那穷山恶水之地悍匪凶恶,折了多少家的人马,就连朝廷官兵也无法奈其何。”
沈檀跟着点头,正要感慨当年时,余光瞥见那霁雨厢的客人突然去而复返,出现在窗边,不由微蹙眉头。
那人正朗声道:“我已知答案。”
“这位客人是?”他见旁边两人似认识对方,趁着间隙开口问道。
“韩沐言,定国公府世子,有空我带你引见。”世子回他,目不转瞬地盯着下方。
“我已算出答案来。”韩沐言站在窗边,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他瞥了隔壁一眼,迅速回答:“两数分别为四和十三。”
厅内霎时俱静,落针可闻。
那小童估摸着还得半炷香后才能分晓胜负,正百无聊赖之际,冷不防见有人突然回答,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兀自愣怔住了。
“你、你方才说答案是什么?”小童好像有些不敢相信。
“四……和十三。”韩沐言听他又问一遍,不由得迟疑几分,底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万一答错了可不就落为旁人笑柄。
他说完,又见小童半晌不言,顿时更加紧张,却不敢催促,众位看客也不知不觉的跟着提起了心来,等着那小童宣布对错。
“小儿,你倒是赶紧说说,是对是错。”有看客忍不住了,出声道。
小童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有几分呆滞地转过头看了眼身旁的掌柜,神情茫然地冲他点了点头。
掌柜收到示意,在众人的注视下,抬起双臂抱了抱拳,冲着韩沐言开口道:“恭喜这位客人,答的分毫不差,答案确实为四和十三。”
竟然答对了。一众看客心中掀起一阵惊讶,这题目他们连听都没听懂,这位世子却这么快答了出来,不愧是将军府嫡长子,真是虎父无犬子,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楼上韩沐言也心下吃惊,没想到真的说中了,他对着众人惊讶又激赏的眼神,只好勉强维持住表面上的镇定,挂着宠辱不惊的微笑。
一旁的韩素娥松了口气,坐回了椅子上。
今日还算走运,她想。
楼下那掌柜又继续道:“如此一来,这架古琴就归这位贵客所有。”
在座认识不认识的,纷纷仰首抱拳冲韩沐言道贺,韩沐言也回以微笑点头致意。
有好事者多嘴便问了一句:“这位公子,这般诡谲的题目,你是如何算出来的,可否不吝赐教,为大伙解解惑。”
谁料锦衣公子站在窗前,神色不变地来了句:“韩某运气好,猜的。”
猜的?有人不信。
“当真是走了运,连算带猜蒙了两个数,没想到竟被我蒙对了,怪不得前几日在玉泉寺里摇出上上签来,正好应了今日。”韩沐言笑得温文尔雅,丝毫不见得色。
玉泉寺的签文是出了名的准,上上签也是出了名的难得,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不少人信了几分,估计真如他所说连算带猜给蒙对了,也有人不信,但见对方如此解释也不好再多问。
等过了许久,今日这场拍卖临近散场,才有人想起霁雨厢隔壁的那个面生男子,再抬头去看,才发觉百叶竹扇早已拉紧,没有一丝的涟漪,仿若那人从不曾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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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卖会散了后,兄妹二人留在包厢,等着茶楼将古琴送来。
没过多久便等来一琴一人。
韩沐言看着眼前这个不及自己腰腹的小童,弯下身和颜悦色道:“小友,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没想到那小童没理他,一双乌黑的瞳仁反倒盯着一旁的素娥看了半天,才开口:“题目不是他答出来的,是你。”
语气笃定,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哦?你怎么知道是我。”素娥有些讶然,但她没有否认。
她也体贴地弯下身同他讲话,正对着临街的窗,微弯的眸子盛着夕阳的粼粼波光。
许是她的眸光太过温柔,小童身上原本稚嫩的锐气突然一消而散,白净的脸蛋上隐隐两抹粉,但仍是故作镇定道:“我也是猜的,运气好而已。”
竟是学了方才韩沐言的说辞来。
素娥失笑,也没再深究下去,她对这粉糯的小童子有些好感,抬手捏了捏小童蓬软的发髻:“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所以还得拜托你保守秘密。”
“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小童稍稍侧过身,避开她的手。
“因为不想引人注目。”
小童聪慧,大约也能猜出她的用意,虽然羞恼她近乎亲昵的姿态,但见她语气诚恳,只好勉强地小声应了句“好吧”。
“你这小儿,怎么我跟你说话你就一声不吭。”韩沐言在一旁受了半天冷落,忍不住开口。
小童瞥了他一眼,才老老实实回答先前他问的话。
“我叫李棠。”
“李棠?哪个棠?”韩沐言好奇。
李棠又瞥他一眼,圆圆的脸蛋昂了昂,还未启齿,忽闻那个美丽姐姐接话:“应当海棠的棠。”
“不惜胭脂色。”她想到什么,补充一句,复而微笑着看向他,似在问他对吗。
李棠眼神一动,垂下两个圆髻,有些羞赧地点了点头。
海棠的棠?韩沐言忍住笑意,刚要开口问他为何一个男儿取了花名,好挫挫这小儿的锐气,忽然想起妹妹的说辞,在那小童秀丽的面容上逡巡片刻,终是默默压下了调笑。
“李棠,除了来送琴,你还有什么事情吗?”他见这小童亲自过来,来了又一直不走,便问。
天色不早了,他和妹妹要离开这茶楼了。
李棠被他这样问,露出几分踟蹰的神色,像是有话要讲,但又难以启齿。
他有些忸怩和不安。
韩素娥看着这个八九岁的孩子,心里便软了几分,没有多想便亲切道,“有什么话你便说吧。”
过了好一会儿,李棠终于慢慢抬起头,“我……”他支支吾吾开口:“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素娥一脸和缓,耐心地问。
只见李棠眼中闪着恳求的光:“我的师父去了远方,留我一人在汴京。”
“但我对这京城不熟悉。”
他顿了顿,似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所以,可以让我跟着你们吗?”
第31章 幽云谷
“素娥,就这么让他入府会不会不大合适?”走在浚仪桥街,韩沐言犹豫问道。
方才茶楼里,在李棠说出那番要求后,自己下意识觉得有所不妥,刚要拒绝,却被妹妹拦下了,然后听她说了声“好”。
而后,还让自己递了枚玉牌给那小儿。
他不明白妹妹为何会这么爽快。
在他看来,李棠的身份有待商榷,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于将军府而言,很可能是别有用心之人派来的。
这些韩素娥都十分清楚,但方才她还是一口应了下来。
此时见哥哥质疑,她淡淡一笑, “一个八岁的孩子而已,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
“可是……”韩沐言迟疑,“若他是故意……”
“故意让你答对那几题吗?”素娥停住脚步,好笑地看向哥哥,“他是如何猜中你能答出前三题的?莫非开了天眼不成?”
也是……韩沐言尴尬地摸摸鼻子,若真是被算计,那未免太过神通,这样一想,可能他们与这个李棠,确实有些缘分。
只不过,这事该如何同父母解释呢,他忍不住问了出来。
“容我想想,现在不急。”
方才李棠接过将玉牌,说自己一时半会儿还有些事要做,暂时不会前往将军府。
素娥虽然好奇,却也没有多问。
“对了,”韩沐言想起拍卖时李棠说的话,突然问:“幽云谷是什么地方?那小儿说他师父是幽云谷什么来着。”
“前谷主的弟子。”
“对对对。”
“幽云谷……”素娥浅吟,将这三字含在唇齿间。
好一会儿,她像回忆起什么,答道:“幽云谷,是鸿鸣山的一个山谷。”
“鸿鸣山?那不是兆阳西南的一座山吗?”韩沐言有些疑惑,“可是没听说过什么幽云谷啊。”
“可能不太出名吧。”
“真有意思,那这个谷是干什么的?”
韩素娥摇摇头,继续往前走:“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什么江湖门派吧。”
风将她的语句吹散,断断续续,韩沐言没有多想,快步跟了上去。
其实韩素娥知道这个幽云谷。
她没有告诉哥哥,今日最让她在意的,并非那把古琴,而是李棠口中的“幽云谷”。
早先病愈后,她整理思绪时无意中忆起,约摸在一年之后,西南方几个县会突发洪水泥流,伴随瘟疫爆发,导致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前世父亲被派去赈灾,朝廷往下拨了银两,却被无良官员克扣了不少,难民没有被妥善安抚,地方官员害怕瘟疫扩散,就将染病的难民隔离在兆阳县,封锁了城门,任其自生自灭。
这时有位老医者道出,在离兆阳县百里远的鸿鸣山中,生长着一种恰能解决瘟疫的草药,那草药属幽云谷独有,只有经过了谷外十几里的瘴疠之地,才能采得那草药,而要想完好经过那瘴疠之地,又须得谷内解药。
父亲派人前往幽云谷求药,奈何当时谷内封闭隔绝,不通外界,外头的人进不去,里头的人不出来,直到谷中一位弟子听闻此事,匆匆赶来,只是因为拖得太晚,不少难民无力回天,整个兆阳县损失人口大半,几乎变成一座空城。后来,难民愤而暴动,围在城门下讨要说法,地方官员不听父亲劝解,私自派兵镇压,事后又将脏水泼到父亲身上,父亲一世英名被毁。
总的来说,问题出在很多方面,但最关键的一点是瘟疫的爆发。
所以她在听到“幽云谷”三个字时,瞬间想起这件往事。
幽云谷的令牌和李棠,或许可以解决瘟疫一事。
韩素娥想到这里,心中的压力顿缓。
今日真算是收获颇丰。
现下他们正走在南街的拱桥上,青石砖下流淌着被夜色染成墨的河水,微风吹过,草木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看着周遭浮动的烛火光晕,心情愉悦,情不自禁扬了嘴角,和哥哥讲起笑话来。
夜晚的街市丝毫未因暗沉的天色而沉寂下来,整个汴京最热闹的街道被大小不一的灯火笼罩着,就连桥上也站满了小商贩,韩素娥让哥哥买了一个玉兔模样的糖稀,举在手中舍不得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