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沐言打趣:“我们的嫦娥仙子舍不得吃她的小玉兔了。”
惹得身后的婢子小厮吃吃发笑。
素娥转了转手里的竹签,金色的糖稀在灯火中亮晶晶的,她孩子气地道:“嫦娥仙子要把小玉兔带回家,圈在兔笼里养着,让它年年给咱家捣年糕。”
韩沐言笑得扶额,连连道“好”。
可惜最后素娥也没能将玉兔糖稀带回家养成会捣年糕的兔子,因为天气炎热,舍不得吃掉玉兔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糖稀在手中化掉。
韩沐言看着妹妹一脸郁闷地站在那里,竹签上流下来的糖稀弄脏了她的手,身后的婢女连忙掏出手帕去擦,无奈糖稀这东西,光靠擦是擦不掉的,他眼角扫向桥下的店铺,刚要开口,忽闻身后有人喊自己。
扭头一看,竟然又是魏嘉诚,身后还三人,夜色朦胧,看不太清。
“澄弘兄,你们也没回吗 ?”魏嘉诚大踏步走上前,“是来赏夜景的吗?”
他走到跟前,看到韩素娥手上化掉的糖稀,了然地笑笑。
“我们正准备去船上赏景,不如你与韩姑娘同我们一起,唔……船上应该也有水。”
韩素娥甩甩手,想摆脱那股黏腻的感觉,又舍不得将化得只剩签子的糖稀扔掉。
“正好也不远,就在那里。”魏嘉诚瞧她这样,指指前方,桥那头的岸边停着一艘画舫。
韩沐言看见不远处的几人,迟疑道:“与你同行的还有其他人,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说话间后面几人走近了,为首的人他认识,是镇北王世子谢景渊。
“世子?”韩沐言松了松眉,有些意外在这里遇到对方。
素娥闻声抬眼,来人正朝这边含笑点头。
镇北王世子谢景渊?她心中暗暗想,难道今天下午魏嘉诚就是去找的他吗?也就是说他今天也去了拍卖会。
大概是注意到她的视线,谢景渊微微撇过头看了过来,换了个角度后,方才藏在光影下的另一半侧脸也露了出来。
五官精致,眉眼秀丽。
见她好奇打量,对方也礼貌微笑,问道:“澄弘兄,这位是令妹?”
第32章 燕北来客
暮色微醺,夏夜的汴水河面笼着一层水汽,来往船只的灯影穿过纱雾,投射出一片朦胧的绮丽色彩。
画舫上的隔间中,透过重重火光,韩素娥才看清谢景渊身后的另外两人。
一个是身量修长纤瘦的清俊男子,听魏嘉诚介绍他姓沈,同那个着浅苍色袍子的公子一样,都是从燕北过来的。
素娥没仔细打量,只知道后者姓黄,是北地的一户经商世家的少主,瞧着十分年轻,面相生得寡淡,唯有一双眼睛颇为出色,漆眸点面,长在这样的鼻唇上,倒像是美玉镶在了粗砖砺瓦上,说不上来是可惜还是点睛。
她扫过几眼便收回视线,垂下眸子品茶,却后知后觉地在心头浮现出一抹异样,那是一种微妙的熟悉感,好像有什么是似曾相识的。
约莫是那双眼眸太过出色罢了,她怎么可能见过对方呢。韩素娥暗自摇头,觉得自己多虑了。
这时对首的青年世子冲着两人含笑开口:“今日在茶社便看见了你二人,只不过当时不方便打招呼。没想到现下又遇上,正好趁此机会聚上一聚。”
他说的应该是韩沐言和黄柏,韩沐言也笑了笑:“世子是在三楼吗,魏嘉诚这小子是去找你了吧?”
唯恐他话里有什么机锋,魏嘉诚连忙解释:“我可是觉着你难得休沐,好不容易带自己妹妹出一趟门,也不好老是打搅,才厚着脸皮去找世子的。”
他这话不能细究,好似去找世子就不怕打扰一般,又好像先前在酒楼硬拉着兄妹二人就不算打搅一样。只不过几人看破不说破,整齐地保持了缄默。
谁知这人岔开话题后又不饶人,问向韩沐言:“话说回来,韩兄,你当真是好才学,今日在茶社竟然接连答对了那四道题,白得了一把古琴。”
这话惹来众人的视线,就连一直默不作声的黄柏也投来了目光。
察觉到几人的炯炯视线,韩沐言连连摆手,口中不住道:“侥幸,侥幸。”
“侥幸?”魏嘉诚是个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当即不依不饶道:“怎么我就没有这个侥幸,还有在场的几十号人都没有这个侥幸。”
话落招来韩沐言一瞪,一记眼风扫过去,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笑脸,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我说的大实话,就是运气好而已,那几道题啊,都是我瞎蒙的,谁想全蒙对了,我也挺意外的。”
这番说辞实在招人恨,魏嘉诚酸地牙痒痒,这韩沐言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下午却突然一鸣惊人,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他眼角撇过一旁不言不语的韩素娥,脑中灵光一现。
“什么运气好,我看定然是韩姑娘在一旁相助,你才能答对那四题。”他右手握拳,敲在左掌心,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就说嘛,令妹才学广博,素有声名,有她在,还有什么题能难倒你。”
素娥闻言无奈,哥哥啊哥哥,你可真是交友不慎。她心中微叹,又立马拿之前想好的说辞解释道:“魏公子如此谬赞,我可不敢当。确如哥哥所说,不过是运气使然。”
见魏嘉诚还不信,旁边几双眼睛也灼灼看向自己,她只好再度解释:“前三题我曾在哥哥收藏的几本书籍上看到过,今日巧合碰上了,最后一题也是哥哥运气好,猜对了数。”
“什么书?如此巧合?”魏嘉诚依旧持怀疑态度。
“是几本杂学书,当真如此,”她突然笑了笑,颊边梨涡浅浅,“说起来有趣,最后那一题,是我随便写下几个数让哥哥抓阄,抓到哪个就答哪个,原想着八成会错,不抱希望,谁料竟真叫哥哥给选对了。”
“不是吧?”魏嘉诚直拍桌子,斜靠在茶碟边缘的瓷杯盖儿震得抖落下来。他有些忿忿:“这等好事儿怎么没轮到我。”
“恐怕真的是哥哥在寺里求的上上签起了作用。”
“看来澄弘的确是鸿运当头,”谢景渊无意见魏嘉诚继续争执下去,于是笑了笑,一拍身旁黄柏的肩膀,半是惋惜半是打趣道:“所以你今日也不算输给了他,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兄妹二人皆是一愣。
什么意思,难道隔壁那人是……
韩沐言揣摩着谢景渊话中意味,又看向几人的奇怪神色,突然意识到什么,犹豫着开口:“莫非……今日在隔壁的那位是黄兄?”
正被安慰的黄柏向他看来,语气礼貌又平静:“正是在下。”
咳咳,这……
他顿时有些尴尬,想到方才自己还在那里嘚瑟运气好,这得多下人面子啊。
许是看出他一脸窘迫,黄柏率先道:“韩兄不必多想,是我技不如人。”
“哪里哪里,我也确实、只是运气好罢了。”韩沐言忙否认,借着喝茶掩饰尴尬。
黄柏认真地看他一眼:“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说罢又将视线移向一旁看着自己的韩素娥,颔首示意。
这是他自进了这艘画舫以来,第一次正眼打量对方。
那张娇靥美丽而明亮,正如同每一个世家贵女一般,端庄有礼,但再美的皮囊也终将凋敝,过于突出的容貌,有时会抹杀掉其他的价值。
在他看着她的同时,韩素娥也正回以凝视,她为他的说辞感到新鲜。
但在接触到他那平静的目光时,她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视线礼貌而客气,却带着淡淡的审视,那对深色瞳孔除了漂亮得不像话,还有锐利冷静,甚至隐约流露出料峭寒意。
好在他的视线并未停留太久,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扫,很快便移开。
韩素娥奇怪这种感受,却没有多想,含蓄地笑了笑。
“倘若我未曾在意那几本杂学,未曾见过那几道类似的题目,恐怕今日远不及阁下,”她微微侧头,滴翠的耳坠在颈上投下温柔的暗影,语气诚恳:“所以公子不必自谦,我们无非是误打误撞。”
她好心宽慰,一番解释听在谢景渊耳中,以为她真当黄柏因此事心中不快,忙道:“姑娘不必担忧,一把古琴而已,以我对黄兄的了解,他倒不会因此而介怀。”说罢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示意他表个态。
黄柏仍旧是无惊无澜的样子,露出一个淡到极致的笑:“世子所言极是,一番切磋,远比古琴来得更有意思,汴京当真人杰地灵,我也算不枉此行。”
他头一次说这么长的话,嗓音略带浅浅的沙哑,不像方才那股视线给素娥带来的压迫感,反倒是温和的。
韩沐言自然不必再纠结尴尬,大方道:“既然如此,我同黄兄也是不打不相识,如今托世子介绍,算是彼此认识了。”
“话说回来,黄兄和沈兄都是从北地而来的,不如同我们讲讲,北方是什么样的,听闻那里地大物博,既有广袤平原,也有连绵山川,比起这里来说风景如何?”他颇感兴趣地看向两人。
沈檀看了黄柏一眼,放下手中瓷盏,温文一笑,开腔道:“北地不似南方秀丽,山川巍峨险峻,大开大合。”他略一停顿,想到什么,接着补充说:“要说风景,最美的还属雪景,冬季虽然严寒,但遇上雪季,便是玉山蜿蜒,曲如白莽,放眼都是银白剔透。不过令人苦恼的是,雪最大的时候,能淹没马蹄,寸步都难行。”
听起来他也是个读书人,言辞间有些讲究,这一轮细致入微的描述引起了几个汴京人的好奇和向往。
“这么深的积雪?”魏嘉诚来了兴趣,“那你们该如何出行?”
“在城镇街道,官府会派人将主要的几条道路积雪铲尽,供马车行人经过。”沈檀解释。
“大雪要铲尽,岂不是费时费力?”
沈檀摇摇头,眉目疏朗:“早几年的确靠人铲雪,的确费时费力,不过几年前一位匠人发明了一种铲雪推车,套在马骡身上使用,节省了不少时间和力气。”
韩沐言听闻感慨道:“这位匠人倒是做了件值得称赞的事。”
一旁的素娥却冷不丁开口:“沈公子,恕我冒昧,倘若下那么大的雪,百姓又该如何御寒。”她察觉几人都看向自己,笑笑了解释:“我曾看到史料记载,在庆治三年的冬季,北方一座城曾有五尺积雪,天寒地冻,饿殍无数,路上都是冻死的百姓。”
几人不约而同放下手中茶盏,似觉得她这个问题很有道理,又望向沈檀,看他当如何解释。
他没有急着回答,反倒说:“韩姑娘不妨猜一猜。”
素娥看他一眼,便慢条斯理地开始分析:“若用衣物御寒,寻常百姓只能用得起葛麻,可葛麻又不保暖。难道……是烧炭火?”
魏嘉诚摇头:“普通人家哪里烤得炭火。”他是知道的,炭火不是笔小开销,能抵穷困人家一个月的伙食。
他不由猜测:“莫非是燃烧秸秆蒲草之类的?”
听了两人一番话,沈檀嘴角释开一抹浅笑,一时不语,而是从坐席上起身,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个枕头似的物事。
韩素娥接了过来,那件枕头似的东西是丝绸的面料,上面缝了一层打磨得很薄的玉石方片。
她捏了捏边缘未覆盖玉石的地方,发现左右两端各一个小小的锁扣,连在串着玉石片的细绳上,她抬头无声询问,得到沈檀的微微点头,食指一拨,方将锁扣解开。
锁扣解开后,那一大片缝制相串的玉石片就从这物什上解了下来,只剩一个类似于软枕的东西,她捏了捏,发觉这不过是普通的软枕罢了,遂不解看向沈檀。
此时魏嘉诚和韩沐言也靠近了些许,疑惑地打量着她手中之物。
“沈兄,这不就是普通的软枕嘛?”魏嘉诚率先发声。
“韩姑娘,你再仔细瞧瞧。”沈檀道。
素娥只好翻来覆去地将它来回打量,摸在手里柔软蓬松的,的确是软枕没错。
但她又感觉不太对,若是一般软枕,里头大多塞一些蚕丝絮或者丝麻之类的东西,但是这个软枕摸起来绵软异常,又十分厚实,莫非里面填的是动物皮毛。
她想了想,将东西递给一旁望眼欲穿的哥哥。
韩沐言也捏了半天,摸着下巴道:“难道里面是蚕丝絮?或者羊毛?”
沈檀笑了笑,接过被众人打量了一圈的软枕,看向韩沐言:“倘若是蚕丝或者动物毛皮,普通人家又如何能承受。”
他转过头对一直微笑着注视这一切的身影道:“世子,可否借刀一用。”
谢景渊长袖一挥,掷过来一柄短刀。
只见沈檀轻巧一接,从刀鞘里抽出短刀,划开软枕的表面,露出了里面的白色絮状物。
“这是……”韩沐言突然凑近了,打量着那团白色柔软,他轻轻抽出一缕出来,捏在手中反复看,很快又启唇问道:“这是棉花吗?”
沈檀赞赏道:“韩兄果然见多识广,这正是棉花,易种植,产量高。且说这棉花,乃是御寒好物,倘若填充在衣物被衾中,便可抵御严寒,倘若织成棉布,则柔软且吸汗,是上好的布料。”
棉花竟然可以御寒?韩素娥不可思议,以往她也见过这东西,只不过对于棉花,都是被当作花草用来观赏,没想到竟然可以当作填充,还能织成布匹。
沈檀见几人兴致所至,又补充道:“其实早在很久之前,西域南疆便开始利用这种作物了,只可惜中原一直没有推广种植和利用。”
“这种作物可大量种植?”韩沐言捕捉到他前段话的重点,若真是这样的话,推广军中乃至全朝,岂不是好事一桩。
“冒昧一问,你们可有在镇北军中推广?”他转向世子。
上首的谢景渊摇摇头:“来京多年,北地军中政务我不太熟悉,不过我依稀记得,前几年我二弟曾在信中提及此事,想必才开始着手此事。”
“确实,”沈檀点头,“两年前这东西在各户小规模种植,去年发现它确实有用,便开始鼓励北地农户大规模种植,今年冬季之前能否让全军都穿上棉衣,就要看收成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