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宁哭笑不得地端着他塞进手中的酒杯,打量他片刻,知道他这态度是不想再提,只好叹口气,饮了那杯酒。
但耶律严宇下午昏迷之事不提,自己却还有一事不得不提。
他放下酒杯,看向斜对面的一个清隽身影。
“王大人,”萧宁突然开口,一片和睦的氛围中,语气有些不善,“萧某突然想起,有一事还未明确。”
“两个月前,我族萧慎于谢世子府上暴毙而亡,听说此事由大理寺查办,却久久没有将凶手绳之以法,今日,无论如何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被他发难的人,正是王知鹤,大理寺丞,萧慎暴毙一事,确实归他所管。
殿上的官家听完,淡淡放下玉箸,看向王知鹤,“这件事还未查清吗?”
都被萧宁直接问到头上来了。
王知鹤突然被辽人发难,又被官家质问,好在也是经了风浪的人,面上不显,起身答:“回禀陛下,此事较为复杂,目前虽已大致有了怀疑对象,却仍不明确凶手的具体身份。”
前几日,大理寺收到一份匿名信件,将矛头指向了隐匿在京中的一群势力,前朝余孽。
这确实印证了诸多线索,但问题是,前朝余孽虽不成气候,却在暗处行事,谨慎细微,不留痕迹,他们纵使想抓人,也没有头绪。
具体谁是凶手,用什么身份隐藏在京中,无从得知。
“还不明确?”萧宁听到他的回复,脾气上来了,语气激动,“这还需要查吗?凶手是谁分明再清楚不过!”
他目光沉沉,意有所指地望着斜对面的那一方矮桌,引得在场众人也跟着看了过去。
“这……”
一时殿内响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身处被众人打量的中心,谢景渊坐得端正又安然,他佯装不知,神色淡定地剥螃蟹。
“喀嚓”“喀嚓”
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只剩他掰螃蟹腿的声音,诡异地回荡在明徽殿中。
“谢景渊!”萧宁被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激怒,他想起以往折在谢氏手下的萧氏族人,自然怒不可遏。
被点到名字的谢景渊刚剥好一块蟹肉,他茫然地抬头,嘴里还叼着蟹腿。
谢景渊慢条斯理咽下肉,“这位贵客为何突然大声喧哗?是对这螃蟹不够满意吗?”
竖子狂也且!其他朝臣见此,心中啧啧,但看他这样敷衍辽人,也有点窃喜。
该!你们辽人天天骚扰边境,果然还是得让谢氏治治你们。
这轻慢态度引得萧宁大大不快,眉头一拧,几欲喝骂。
“咳咳,萧大人,”王知鹤打断他,“此事虽发生在世子府外,但确实与世子无关,自焚案在京中出现了多起,有线索证明,凶手另有其人。”
萧宁并不相信,冷哼一声,“贵朝就是这样息事宁人的吗?”凭什么他说无关就无关,依自己来看,谢景渊必然于此事脱不了干系。
当然他也不期望能给萧慎报仇,让谢景渊抵命,但是借题发挥,让谢景渊吃些苦头,顺便让宋人在之后的贸易商谈做出让步,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可萧慎之死,确实与谢世子无关。”一个人站了起来,灼灼目光扫过来,声音平稳而有力。
众人看去,是韩大将军。萧宁眼中一闪,意味深长道:“韩将军莫非还兼任大理寺职位?”
韩玮元无视他的嘲讽,缓缓道出女儿在张府所遇之事,在座有些人不知,闻言后不由十分惊愕。
周之翰也适时出声,配合道:“在下便是负责铜钟寺自焚案的人,有证据表明,当日在张府出现的凶手正是三起案件的元凶,那两人,并不像与世子有任何牵扯,倒是可能——”
他停了下来,看了看上峰王知鹤。
“可能是什么?”官家突然问。
王知鹤看了眼异族使臣,有些欲言又止,但思索再三,还是道出真相。
“可能为李氏余孽。”
一语落地,石破天惊。
官家一拍桌子,怒不可遏,“放肆!”
当然这怒斥并非针对王知鹤,而是在说他口中的“李氏余孽”。
赵氏一脉的心病,除了夏辽两朝,燕北谢氏,就是这个李氏,说得再明白些,便是前朝余孽。
就像山匪一样,履剿履出,野草般除之不尽,更别提曾数次搅动得朝中动荡。
如今又听闻这个名称,无怪乎官家如此失态。
“岂有此理,可有查到是谁?”
王知鹤深深垂首,“回禀陛下,尚未。”
“那就给我好好查!彻查到底!”
“臣遵旨。”
“等等,”萧宁不看气氛地打断,“那我族人之死该如何交代?”
怎么又冒出来一个李氏余孽?什么玩意儿?
礼部的人忙满脸堆笑:“萧大人,此事确实不关世子的事,准确说,也不关我朝的事,因为这个李氏余孽并非我朝之人。”
“那他为何要暗害我族人?”萧宁不信,这该不会是宋人串通一气诓自己的吧。
“这……”没人知道。
萧宁摆出一副不肯被随便打发的态度:“此事必须得给我族一个交代!”
“我族人死在世子府外,谢景渊他必定脱不了干系!”
“可此事确实与世子无关。”
虽然朝臣对这个进京为质的镇北王世子不多好感,但在一致对外上,还是不吝于替他说话。
一时争执不下。
“够了!”官家突然发话,面色有些愠怒,“这事与我宋确无关系,但前使臣卒于世子府外,于情于理,也该表示一二。”
“谢景渊,”他看向右下侧那个单薄的身影,不容置疑道:“既然如此,你便同这位萧使臣敬杯酒,稍作赔罪吧。”
敬酒……稍作赔罪?
听闻此话,在场之人有些惊讶,想出声道不妥的人,犹豫再三,还是默默地闭上了嘴。
看来官家对谢家果然还是芥蒂颇深,不惜自损,也要敲打对方。
敬酒便敬吧,也不算什么大事。有人摇摇头,心中不以为意。
可于谢景渊来说,这怎能不算大事。
他一个谢家人,怎可同身为仇敌的萧氏人敬酒?还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这不仅是在折辱他,还是在折辱他燕北谢氏!
想他们谢家为了驻守北疆,夺回幽云,洒下多少热血,牺牲多少将士,到头来……
谢景渊不由眼眶发烫,心中发凉。
他闭了闭眼,狠狠睁开,面容上有几分毅然。
“怎么?”萧宁冷嘲道,“谢世子看起来似乎很不情愿?”
“陛下,”礼部一人出声,恭谨道:“依微臣来看,敬酒不能体现出我朝的歉意,不如让世子自罚三杯。”
官家也懒得在此事计较,摆摆手同意了。
礼部人扫了眼世子,对上他愣怔中带着感激的目光,心中微微叹息。
谢景渊心下感激,面上却不显露,仍是一副勉强的表情。
“那微臣便自罚三杯。”说着他便要端起酒杯来。
“慢着!”
一个声音打断他的动作。
久未出声的耶律严宇突然出声,他挑起一个不怀好意笑,让谢景渊心中警惕。
“自罚三杯未免太轻了些,不如这样,给世子两个选择,要么敬酒一杯,要么自罚一壶。”他悠悠说完,唇角有几分凉意和愚弄。
萧宁也反应过来,殿下这是为了报下午的仇,他跟着附和:“不错,世子若想自罚,就自罚一壶吧。”
说罢还让侍女端起自己桌上的满满一壶酒,送了过去。
欺人太甚!众人难免这样想。
自罚已够过分,还要人家喝下一壶,这不摆明了想看人笑话。
但看对方不依不饶,大有纠缠到底的趋势,谁也不好反驳。
韩玮元略带担忧地看了眼谢景渊,迟疑出声:“不如——”
“——就依你所言,我自罚一壶酒吧。”谢景渊干脆地答应下来,二话不说,倒满一杯酒饮了下去。
韩将军没说出口的话也堵在口中,咽了下去。
无人阻拦,在辽人虎视眈眈的视线和满堂朝臣的注视下,一杯接一杯,谢景渊仰头饮酒。
那酒壶将近五寸之高,装的满满当当,足足倒了二十余樽酒来,无一例外,全被他尽数喝下。
到最后几杯,他明显有些难以下咽,仍是强忍着饮了下去。
看得出他想速战速决,所以很快那酒壶便再倒不出一滴酒。此时的谢景渊也已满面通红,很明显是醉了。
“咚”
空酒壶被扔在氍毹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似砸在众人心口上。
身姿单薄的世子用含着些许醉意的漆黑眸子盯住对面的辽人,口齿却分外清楚道:“如你所见,谢某已自罚一壶。”
那眸子里除了醉意,还有霜雪一样冷而亮的光,是属于谢氏的骄傲。
不屈,不折。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又要美救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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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秘密
偏殿的一个僻静院落中。
这房间打扫得极为干净,燃着香,一点也看不出是净房。
“嘶~”
谢景渊抽了一口冷气,咬紧牙关,苍白到孱弱的唇和面色,显示着他正承受极大痛苦。
冷汗涔涔,腹内翻江倒海,他已经把能吐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只是,小腹的痛楚仍然不放过他,似乎在狠狠惩罚他一时的意气用事。
过分修长甚至纤细的指紧紧攥着腹部,抓皱了那一片暗银丝线织绣的花纹。
“解酒丸没用么?”黄柏扶住他,目光含忧。
解酒丸只能解酒,可自己……
难以启齿,谢景渊弓着腰腹,侧鬓垂落的发挡住了他苍白两颊上突然泛起的不正常潮红。
小腹的绞痛一阵一阵袭来,除了锥刺一般的痛,还有若隐若现的胀痛和坠痛,折磨得他整个身体忍不住跟着抽搐。
这沉默以对的模样终于让黄柏察觉到了不对劲,除此之外,在浓郁的香气下,一股血腥之气隐约浮现。
黄柏脸色一变,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不是完全不更事的少年,立刻明白了什么,面上是少有的无措。
“你……”
谢景渊苦笑,就是这么不巧。
上午他就察觉身体不适,本以为可以拖到明日,谁知喝了那一壶酒,该来的还是来了。
除此之外,因为自小服用药物,所以每次一到这个日子便腹痛难忍,气滞血瘀,今日可好了,那一壶酒直接让自己……
他叹了口气,自己果然还是太高调了些,不然一杯酒也不至于这样。
年轻气盛,年轻气盛。
他勉力支撑着站直,对上一双含着责备的眸子,不由失笑。
“阿淞,不要生气了,”他腿一软,有些无力地靠在他身上,扯开一个无所谓的笑,“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他愈这么说,黄柏便愈生气,气他不告诉自己,气他明知自己不适还要喝下那壶酒,气自己无能阻止他。
但他终究是吞下了诸多责备,没有出言质问。
且看这情况,他一时半会是不可能变好的,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谢景渊在这个关节喝下那么多酒,若不及时治疗,怕是会让身体受到极大的亏损。
“你在这里守着他,我去找些药来。”黄柏小心地将他扶起,看了眼是安,迅速转身离去。
谢景渊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神色恹恹地坐在桶盖上。
一旁的是安被公子淡淡地扫了一眼,有些魂不守舍,他有些委屈地想,这种事自己又怎么知道呢,平日都是世子身边的诗织姑娘在操办。除此之外,他看了眼世子,忧心忡忡,恨自己方才没有拦下他,就怕他落下什么病根。
“好了,别多想。”谢景渊出声安慰,嗓音虚弱。
痛楚抽光了他的力气,他阖上眼,满脸疲惫。
~
另一处也有人在发愁。
“姑娘,您那块玉佩该怎么办呢。”
檀香闷闷不乐地捋着丝帕,嘴上嘟哝。
那个可恶的六皇子,一肚子坏水,天天就知道与自家姑娘作对。
韩素娥这会儿倒没有那么焦急了,确定了惹事的元凶,母亲和姑姑一定派人盯住他,若是他想拿那块玉佩生事,定然会率先阻拦。
他既然这么想偷这块玉佩,就做好了捂一辈子不要拿出来的觉悟。
主仆三人一边闲聊着,一边走入一处院子,徽止殿的净房被人弄脏了正在收拾,方才有宫人给她们指了这个方向的净房。
谁知刚踏入院中,就看到一个熟悉身影从一间屋子里冲了出来,只不过那人背对着这边,往另一个出口奔去。
素娥正要出声询问,话还未冒出来,就看他消失在门后。
“咦,那不是世子身边的是安吗?”檀香一眼认了出来,有些奇怪,“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素娥摇摇头,也猜不出发生了什么。
”我先进去了。”她没有多想,往净房里走去,平时也不习惯有人服侍,就留二人在外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