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苍狗,岁月静好。山谷人迹罕至。翠绿的青草躺在地上,给土壤披上了一件厚厚的外衣。经年无人踏足,荒芜的土地被造物主赐予新的衣袍。山谷新得一件嫩绿色的衣衫。野草绿意多,野花缤纷点缀,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紫色蒲公英穿过林梢,飞往自由的国度。
山下只有一条路,直通道观。可以说,这是花流莺通往另一座山的必经之路。
“道士”白珪立在门口,就好像在特意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生怕不留神就错过。他过分热情,“本道观可求姻缘。”
花流莺不信鬼神,无心问卦,瞥了一眼就欲往别处去。
白珪提高音量,声音盖过道观中的洪钟:“本道观可求姻缘,相当灵验!”他大步流星,走至花流莺面前,铺天盖地夸赞:“情意绵绵深似海啊,我一看二位乃是天赐良缘。顺带替二位卜了一卦,上上签。明日正是黄道吉日,不如就此成亲,顺应了天命。”
花流莺瞧着他信口胡诌,全然不似个正经道士,反倒是像个拉纤说媒的。
朱厌最不喜欢谎言。他拆穿了白珪,附身在花流莺耳边念叨几句,将白珪的身份说与她听。
花流莺边看白珪,边说道。
“西海大将——白珪?”
白珪这才意识到自己忘记易容了,难怪被朱厌一下就认出来。被拆穿,就没必要继续演戏。他索性扯下道袍,懒得说谎:“是。就是我。”
“别这么看着我,我对你们并无恶意。好吧,是有一点点私心。”
白珪被朱厌冷眼扫视,心中不禁打了个寒颤,的确难以忘记百年前大战时的恐惧。那时的自己完全不是朱厌的对手,活下来也属于侥幸。后退半步,声音微微颤抖。
“东海龙王才是最大的幕后黑手,他设计找到昔日婉儿的转世,就是你。然后利用你将朱厌带出东海,好让西海趁机发兵。东海龙王包藏祸心,意图吞灭东海。”
花流莺首先捋了捋思绪,再逐一反驳。
勉强接受自己的穿越不是意外,而是人为。勉强接受自己是他人转世的事情。
冷静,沉着思考一番。
“第一,东海龙王为什么不直接让朱厌攻打西海?”
白珪不敢指朱厌,眼神频频瞥向朱厌,向花流莺暗示。收到暗示的花流莺,抬眸,与朱厌对视上。
“我虽受困于东海,也守住了自己的底线。东海外敌来犯,我护东海平安。东海曾经让我去攻打西海,我拒绝了,他们对我也无可奈何。”
花流莺抛出第二个疑点:“第二,我既然是东海龙王寻找到的转世之人,他为何轻易放我离开,还让我带走朱厌?”
白珪接话:“缓兵之计罢了。你不带着朱厌离开,西海怎么会大意轻敌,从而发动战争呢。东海就是等着你们离开,西海一出击就召回朱厌。”
若是花流莺带着朱厌从此不回东海,若是西海不发动攻击,那龙王敖宽的计划就扑了空。
白珪是这么猜测的,所以才想着法子撮合花流莺和朱厌,好叫西海有机会徐徐图之。
“我大胆假设一下,龙王敖宽故意放走我和朱厌,就是知道我必定会折返东海。是他将我从现代社会召唤过来,所以他肯定是知道穿越回到现代社会的办法,我不得不重新回到东海。可其中还是有意外的,比如我万一想留在古代,他的计划还是会失败。”
花流莺来回踱步,低喃不止:“我和朱厌必须回到东海的理由是什么,我是需要借助龙王回到现代社会,可朱厌呢。他好不容易恢复自由,怎么会回到囚笼?”
朱厌见她嘴里碎碎念,又听不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关切地问道:“流莺,你在说什么?”
花流莺对着他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感受到炙热的目光,朱厌不觉耳垂通红,眼神飘忽不定。
花流莺蹙眉,“金鳞钥匙是如何控制你的,我想知道详细内容。”
朱厌伸出手,撸起袖子,露出胳膊。花流莺拉住他的手腕,低头观察他的胳膊有何异样。
“金鳞钥匙变化出的锁链,不管断了多少次,无论距离我多远,只要默念口诀,都能再次变化出完好无损的锁链,锁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至东海龙宫。”
闻言,花流莺松开紧握的手,放置背后。而朱厌放下袖子。
“据你如此说来,金鳞钥匙应该是相当厉害的法器。那东海都有这么厉害的法器了,怎么还需要扣押你来守卫东海的安全呢?”
朱厌一改往日的轻松,神态有了变动,深邃的眼眸里面划过黯淡无光的失意。
“金鳞钥匙是由历代龙王传承灌注神力而成,起初创造的原因只是为了困住我,并未对海中精怪下咒。所以金鳞钥匙不管是对西海,还是东海而言,都无效。我并非西海与东海的族类,故而,受金鳞钥匙掣肘。”
一开始,西海与东海和平相处,后面关系才变得恶化。谁也没想到,西海与东海能开战。金鳞钥匙的用途,仅限于困住朱厌,而已。
花流莺取出“金鳞钥匙”。
暖阳之下,“金鳞钥匙”随风浮到半空,金色的光芒闪烁着。好似五彩斑斓的泡沫,颜色突然增多。破碎成块状——幻化成粉末——消散。
花流莺心凉似冰,又一次被龙王欺骗了。
这枚“金鳞钥匙”是假的。
真正的金鳞钥匙,还在龙王的手上,朱厌的命运依旧被他人掌控着。
“回东海吧。”
花流莺苦笑一声,心酸阵阵。
朱厌点头默许。
白珪张开手臂,拦住他们:“等等,你们不能回去。我有办法,金鳞钥匙是吧,我帮你们取来。”
“你,就算了吧。朱厌被金鳞钥匙控制在东海。你打不过他,总是会想着办法躲开他的。而金鳞钥匙是唯一让朱厌离开东海的办法。你要能取得金鳞钥匙,早就取来了。何必等到今日。”
花流莺深思熟虑一番,“我们假意投诚,转移龙王的注意力。你负责趁机毁了金鳞钥匙。事成之后,我带着朱厌远远离开,再也不回东海。”
朱厌温柔拉起她的手,细腻地撩起她鬓边凌乱的碎发,懂事地说道:“流莺,我不愿意你为我涉险。在岸上等我回来。”
花流莺无比真挚回答:“不单单是为了你。龙王将我召唤过来,必然是知晓我回去的路。我想回家,家中有至亲之人。再者,你受制于金鳞钥匙。放你独自回东海,实乃错误。万事我陪着你,总好过你一人独行。”
朱厌再想说话,就被花流莺捂住嘴。
白珪一道掌风打断右前方的柏树,树断成两截。一尺高的断树干后面一览无余,阿庆不笑也似笑,尴尬地咧着嘴露出两颗大门牙,全然没有白袍小将的仪表堂堂,略显滑稽了些。
“他叫阿庆,追随龙王敖宽多年,是东海最衷心的下属。自你们上岸后,他一直在跟踪你们。”白珪一把揪住阿庆的衣领,就好像拎起不足月的小鸡仔般,轻而易举。
花流莺一眼就看到阿庆的衣服兜儿鼓鼓囊囊,扯过来一看,原是一本写满字的小册子。由于不认识这个世界的文字,花流莺丢给朱厌看。朱厌细细一看,登时脸红似熟透的柿子,嘴里念叨着“无碍”,手却将小册子藏于长袖中。
小册子上所写,不过寻常的小事。
上岸第一日:朱厌对花流莺笑了九十九次,脸红三十五次。朱厌和花流莺对视四十七次,朱厌耳垂红了四十七次。夜间,花流莺倚靠在朱厌身上睡着,朱厌一夜未眠笑至天亮。
吾怀疑,朱厌中了毒,否则为何笑不停?
上岸第二日:朱厌采摘了二十个野果子,给了花流莺二十个野果子。
吾怀疑,花流莺饭量甚大,否则朱厌为何给她二十个野果子?
上岸第三日:花流莺看云霞漫天,朱厌看花流莺。花流莺望星河灿烂,朱厌望花流莺。
吾怀疑,花流莺脸上有斑,否则朱厌为何盯着她看?
蜉蝣岛(一)
阿庆甚至没有来得及亮出金鳞钥匙,瞬间被秒。敖宽算计中,最大的漏洞就是低估了敌人的智商,以及高估了阿庆的能力。金鳞钥匙再厉害,也需要点时间使用。而朱厌这般刚毅果决的,岂会等到阿庆取出金鳞钥匙再出手呢。
已然是被绑住了,阿庆选择闭嘴。不吵不闹,对方肯定想不到他们千辛万苦寻找的金鳞钥匙,就在自己身上。只要自己一恢复自由,便可动用金鳞钥匙,打败朱厌,保护殿下的安危。
想到这里,阿庆松了一口气,自己也算是对得起殿下的信任了。保护住金鳞钥匙,就是成功了大半截。
白珪变化成阿庆的模样,真正的阿庆被捆绑到西海关押住。
结为盟友,步步为营。
花流莺一行人,重返东海。
为找到回家的路;为毁掉金鳞钥匙;为西海强大。目标不同,敌人相同。便可皆为盟友。
然而,等到他们赶到东海时,为时已晚。偌大的龙宫中,竟然寻觅不到龙王敖宽的踪迹。龙宫内并无打斗的痕迹,不难猜出来,龙王是主动离开龙宫的。
檀香阵阵,气息弥漫在寝殿内。案牍上摆放着的玲珑棋局,丝毫未乱。
“阿庆被关押在东海,绝无机会通风报信。我猜,龙王应该只是出门散散心,过段时间就回来了。”
白珪的话,显然经不起推敲。
咳疾缠身的龙王不好好呆在龙宫里养伤,怎么会出去瞎溜达。况且香炉外缘的余热,不难猜出龙王应该没走多远。
正当他们来回踱步之际,龙王病恹恹推开门。
在尴尬的局面中,白珪反应快速,早在进入东海之前就化作阿庆的模样。他恭敬至极,“殿下。”
龙王敖宽皱着眉,剧烈咳嗽一番,白皙的脸上上浮现了两朵红晕。他被搀扶着,倚靠在座椅之上,揉着眉,意识不算作清醒,迷离的眼神瞥向花流莺。
“说吧。”
白珪尽量模仿阿庆的一言一行,“属下唯恐控制不住他们,便擅自做主将他们带回来了。”
龙王敖宽先是嗤笑一声,再是抚平呼吸节奏。肤白胜雪,气质出尘,好端端的东海之主,为了一介人类,硬生生散去大半神力,熬得自己是憔悴羸弱。头痛欲裂,揉着太阳穴也止不住地疼痛。
睁眼,一笑,姹紫嫣红满园春。
“过来,我与你有话要说。”
花流莺顺从地坐在他的对面。
龙王敖宽轻轻握住她的手,感受到片刻的温暖,“花流莺,你来自于几百年后,甚至是几千年后。我们本不该相遇。是我逆天改命,才让你我相见。本来我是想让你将朱厌带出东海,推动西海发兵。再用你牵制朱厌去剿灭西海。最后朱厌和西海同归于尽,你我百年好合,永世不分离。”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花流莺倒是颇为惊讶,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龙王竟然想要了朱厌的命。不过细细想来,也是在情理之中。一山不容二虎。朱厌不曾做过伤害东海的事情,但是他的存在对东海来说,始终是隐患。
龙王敖宽意味深长望着她,伸手抹去嘴角溢出的血渍。
“计划有变,即便我不说,聪明如你岂会猜不到。与其让旁人告诉你,不如我亲口告诉你。我的婉儿。”
“你说什么?”
“他不是真正的阿庆,我说,对吗?”
“对。”
花流莺抽回手,赫然发现手掌心不知道何时多了一道红色的符咒图案。
龙王敖宽指了指她的手,“此为情蛊,你我二人缔结契约。”
“我叫花流莺,才不是你的婉儿。”
花流莺怒目而视。
龙宫晃动,琉璃灯盏碎了一地,迸发出噼里啪啦般刺耳的噪音。白瓷砖面直接裂开。厚重的书柜如同醉汉东倒西歪,摇摇晃晃。海底裂开的豁口愈演愈烈,起初小如碗盖,后面大至湖面。崩塌的东海,很是吓人。尖叫声从龙宫外面传来,那些鱼虾蟹自顾不暇,逃窜到别处去。
朱厌和敖宽同时拉住花流莺的手,陷入深渊中。
从他们踏入龙宫第一眼,敖宽就知道阿庆失手被擒住。计划被识破,已经是不能挽回的局势了。别说是现在这副弱不禁风的身躯,就算是先前意气风发的全盛时期,他都未必是朱厌的对手。
幸而他们不知道金鳞钥匙就在阿庆身上,还算有希望。拖住他们,等到阿庆带着金鳞钥匙,赶回东海。迫不得已,他开启了禁忌阵法。
深渊之下,无人知晓有什么。千百万年以来,都是龙宫的禁忌地带。
黑暗驶去,光明到来。
花流莺率先苏醒,看到自己的右手边躺着朱厌,左手边躺着稚童。敖宽随之不见踪迹。她仔细观摩了好一阵子,才发现稚童与敖宽多处相似的地方。
四周是鸟语花香的仙境。粉红的桃花绽放在枝头,清香扑鼻,甜腻腻的。一片孤岛,外面是浩渺的水域。岛上有村落。原始居民以捕鱼为生,渔网随处可见。
花流莺摇醒了朱厌,戳了戳稚童。
“流莺,他是?”
“不知道,我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在了。”
面对他们的疑问,稚童一脸茫然。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稚童努力回想,好半天才蹦出几个字:“敖宽。”
“你为什么变成现在的样子,为什么带我们来这里?这里是哪里?”
“不记得了。”
话毕,稚童再次昏迷过去。
花流莺叹了一口气,“这里如果不是梦境就是幻境。我刚刚掐了自己一下,居然感受不到任何的痛感。当下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出口。”
敖宽已然是十岁孩子的样子,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其他的都忘了,统称为失忆。
桃花树下,花流莺背靠着树干,望着不远处的海域,心中感慨万千。朱厌忙着去找寻出口,而敖宽仍旧是躺在树下昏睡。他好不容易醒来,望着身旁的花流莺不禁害怕,退缩着躲到树后面。
花流莺招招手,他鼓起勇气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