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羡只觉紫苏手上力道一轻,她睁开眼睛,只见徐思温正站在她面前。
多日不见, 他仿佛清瘦了许多,连一双肩膀都单薄了些,眼窝深深的凹着,眼里虽仍有神采,也依然当得起清俊洒脱四个字,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变了一些。可哪里变了,她又说不上来。
云羡怔了怔,道:“思温表哥,你怎么来了?”
徐思温笑了笑,道:“我随父亲一道来的,见你闲着,便来瞧瞧你。顺便,来向你辞行。”
“辞行?”云羡坐直了身子,有些吃惊的看着他,道:“你要去哪里?”
“边境。”徐思温开口说着,在她身旁坐下来,全然不在乎坐在冰凉的石阶上,举手投足仍是优雅好看的不成样子。
“看惯了京城的繁华,我倒想去边塞走走,大漠孤烟,定然另有一番景致。我已托父亲与守将福王说了,让我入军中历练历练。”
“纪重山也在那里,我与他自小交好,去了有他陪我喝酒,是不会闷的。”他说着,看向她,会心一笑,道:“放心便是。”
云羡释然的笑笑,道:“你都已做了万全的打算,我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云羡这才想起来,书中,徐思温也是去了边境的。当时刘念被强纳入宫,他心如死灰,便自请戍边。
而现在,刘念虽未入宫,他却还是走到了原本既定的轨迹上去。
云羡的努力仿佛改变了一切,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平安回来。”她叮嘱道。
“一定。”徐思温重重应了她。
紫苏不知何时已退下去了,偌大的院子,便只剩下云羡和徐思温,就着热茶,望着冬日里有些阴沉的天,两人都有些寂寂无言,他们各有各的想法,可心里却是无比畅快的。
半晌,徐思温迟疑着开口,道:“我没能劝下阿柔,对不住……”
云羡虽早知会是这个结果,可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道:“寄柔表姐……她还是执意要嫁给萧叙白吗?”
“阿柔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她认定的人,再难更改的,便是知道要撞了南墙,也心甘情愿去撞一撞的。”
“你们徐家人,都痴心的很。”云羡看向他,苦笑着勾了勾唇,道:“我明白。”
徐思温正要开口,便见刘子宁冲了进来。
他着了一身朝服,气喘吁吁的看着他们,神色凝重得不成样子,道:“表哥,我有事找你。”
徐思温垂下眸去,语气少有的冷淡,道:“若是那件事,便不必再提了。”
刘子宁急道:“此事事关阿念的终身,如何能不再提?”
他冲到徐思温近前,蹲下身来,诘问道:“你不是和阿念说过,无论她遇到什么,总有你在吗?如今她当真遇到了事,你又为何当起了缩头乌龟?”
云羡不知出了何事,却见徐思温略略避过头去,眼睛微微的泛着猩红色。
她看向刘子宁,道:“怎么了?”
刘子宁看了她一眼,道:“你在正好,帮我一起劝劝他。”
“劝他什么?”
“让他娶阿念。”刘子宁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态度倨傲,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直看得云羡气不打一处来。
云羡冷笑一声,道:“刘念想嫁谁,谁就一定要娶她吗?”
刘子宁一愣,察觉到云羡语气不善,登时便来了火,道:“怎么,你不许她入宫,还不许她嫁人了?刘云羡,你以为你是谁?做了皇后就了不起了?”
云羡无奈道:“我何时不许她嫁人了?可她嫁人的前提是人家愿意娶她,既然思温表哥不愿,你们便该另找旁人去,哪有逼着他娶她的?”
刘子宁恨道:“你以为我们想这样?若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害她丢脸出丑,我们又何必走到这一步?你明不明白,若是阿念不嫁他,整个京城便没谁会娶阿念了!到时候,你让她嫁到哪儿去?”
他咬牙切齿,道:“是不是她嫁到凉州去,你就得偿所愿了?”
“你!”
云羡猛地将他推倒在地上,道:“你给我说话注意点!”
刘子宁将右脸伸过来,指着自己的脸,道:“怎么,你还想打我吗?皇后娘娘,你好大的威风啊!”
云羡“啪”的一声打在他脸上,恨道:“我就是好大的威风,你能奈我何!”
刘子宁站起身来,眼看着就要扑到云羡身上去,徐思温急忙闪身挡在云羡身前,态度凛然,道:“你够了!”
“我够了?”刘子宁指着自己的鼻子,又指向云羡,道:“你知不知道,她有多恶毒?自从她来了,我们家就没一天好。阿念,阿念以前多单纯,多快乐,你看看现在被她逼成什么样了?好好的一个大小姐,被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名声全毁了,整天在家以泪洗面,你有没有想过她?啊?”
“刘念她是咎由自取!”徐思温硬声道。
他垂着眸,面上隐有不忍,道:“若不是她想要的太多,事情根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她要什么了?女孩家要强,想进宫有什么错?萧叙白发神经不要她了,她还不能自己找条路走了?”
“她走的那是歪门邪道!”徐思温忍无可忍。
“什么是正道?什么是歪门邪道?她刘云羡命好,自然可以走正道,我们阿念命不好,只能去走歪门邪道。你知不知道,若是刘云羡当初帮阿念一把,帮她入宫,事情根本就不会变成这样!”
刘子宁气的五官横飞,看着云羡的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好像恨不得食她的肉,喝她的血似的。
云羡嗤笑道:“姐妹共侍一夫,这就是你们家的道?”
刘子宁摆摆手,扯着嗓子道:“我不管什么侍不侍一夫,只要阿念要走,我便陪她走!”
徐思温失望道:“刘子宁,你还有没有什么是非观念?”
“没有!我只知道,阿念她是我妹妹!”
“云羡也是你妹妹!”徐思温看向他。
“我说过,我这辈子,都只认阿念一个妹妹!”刘子宁看着他,眼中有壮士断腕的决绝。
云羡走上前来,道:“思温表哥,你无须和他争什么,我原本也没想当他妹妹。”
徐思温眼中似有隐痛,道:“我早说过,你当我妹妹,也是一样。”
“是。”云羡倒吸了一口气,勾了勾唇,道:“比当他妹妹强多了。”
刘子宁看着二人一唱一和,几乎气得发起抖来,他指着徐思温的鼻子,道:“好,你真好,徐思温,若是阿念出了事,我饶不了你!”
言罢,他便一甩衣袖,大步走了出去。
刘子宁一走,徐思温顿时像松了吊着的那口气似的,颓然的坐了下来。
他苦涩的笑着,绷着下巴,无奈的摇了摇头。
云羡望着他,眼神也不觉柔软下来,温言道:“他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徐思温摆了摆手,自嘲道:“我不是笑他,我是在笑我自己……事到如今,我竟还是放不下她……我自诩洒脱,在这件事上,却只能画地为牢,囚住自己罢了。云羡,我是不是恨很可笑?”
云羡此时才知道,他要去边境,也许不过是为了躲开京城的纷扰罢了。
她在他身侧坐下来,道:“情之一字,从来都是不知所起,却一往情深的。在这件事上,没谁能笑话谁,也没谁能真正帮的了谁。你只听凭自己的内心便是了。”
徐思温回味着她的话,半晌,他缓缓站起身来,道:“闹了这么些时候,你也累了,早些歇息罢。”
云羡抬头望着他,只觉他神情萧索,可心事根本无人能真正开解他,他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罢了。
她点点头,冲着他微微一笑,道:“好。”
*
闹了这么一场,云羡也再没了出去考察行宫的心思,只缩在寝殿里烤着火,早早便躺在床上睡着了。
夜很快沉了下来,黑暗之中,只隐隐听得到炉火燃烧的声响。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传来细细簌簌的声响,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很快便到了云羡枕边。
云羡睡眠一向浅,她警醒的睁开眼睛,猛地朝那人扑过去,用头上的簪子将他抵在墙上,冷声道:“什么人!”
那人似是轻笑,道:“你猜。”
第62章 . 皇陵(三) 这墓室,她竟觉得如此熟悉……
那气息很熟悉, 带着隐隐的寒梅香气,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会有这样的味道。
云羡手上一松,利落的将簪子簪在自己头上, 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抱臂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忽明忽暗的火光照在他的侧颜上, 越发显得他芝兰玉树, 精致如镌刻。
他俯下身子, 在她耳边道:“可要去找那盒子?”
他带着蛊惑,眼角眉梢都有着隐隐的笑意,生动得让人移不开眼。
云羡别过头去, 避开他的目光, 嘴上却忙不迭的应了,道:“要去!”
容洵低低一笑,伸手握起她的手腕,向外走了出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 宫人们早已去歇着了, 只有四个守夜的宫人跪在门边, 噤若寒蝉, 眼看着容洵将云羡带出去, 却一个字都不敢多问。
月黑风高,两人一路从行宫里走出去,顺着蜿蜒的小路, 向皇陵的方向走去。
像是担心云羡会害怕,容洵一路上都握着她的手腕,不肯松开一丝一毫, 而云羡因为太过惊喜,连同感官的触觉都已消失殆尽,整个人都沉浸在即将拿到宝盒的快乐之中,也就任由他握了一路,好像这原本就是很自然的事似的。
等到容洵松开手,她才发现周围的空气凉的刺骨,而手腕上的那一抹温热,也随着寒冷的来袭,显得格外分明。
微微的,有些发烫。
她不自觉的转了转自己的手腕,望着面前雄壮的皇陵和起伏连绵的山峦,困惑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大半夜的,在坟墓边站着,虽算不上恐怖,却多少有些诡异。
容洵没有看她,他只眯着眼,望着眼前的皇陵,牵起唇角,道:“你不是要找那盒子?”
他顿了顿,眸底一黯,沉声道:“它就在里面。”
“什么?”云羡吃惊的望向他,不可置信道:“你说,那七彩琉璃宝盒被埋在皇陵之中?”
容洵微微垂眸,娓娓道来:“它是先帝的爱物,先帝驾崩之前亲口说了,要那盒子做陪葬品。”
他喉咙有些干涩,目光却越发的辽远清冷,道:“朕虽恨他,这点子要求,倒也没什么不满足他的。这盒子,还是朕亲手放在先帝陵寝之中的。”
云羡怔了怔,她自然知道开坟掘墓对于古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更何况,这坟墓还是他父亲的,而那盒子,也是他父亲点名要陪葬的。
她体谅的望向他,本着死者为大的心,木然道:“既然如此,便依着先帝所愿,让那盒子陪着他罢。”
她嘴上虽大度的说了,心底却有一种不真实的痛感,钝钝的,虽不似刀割般凌厉,却足够让人停止思考。一种如海潮般的绝望感涌上她的心头,这种绝望来自她对未来的迷茫和对得而复失的巨大落差。
容洵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道:“怎么?害怕了?”
“不是……”这是她的老本行,怎么会怕?
云羡斟酌着道:“毕竟是你父亲的陵寝,古人说得好,死者为大,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容洵极浅淡的一笑,语气凉薄,道:“他算什么父亲?”
“可……”逼着人家儿子挖人家老爸的坟,总是……怪怪的。
他低头望向她,道:“再者说,朕答应过你的,那盒子,朕会给你。”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拾起她腰间的扇坠,迟疑着道:“你若是害怕,便在这里等着,朕去去就来。”
容洵说着,转身便向那墓碑走去。
云羡一愣,忙跟了上去,坚定道:“我随你一起。”
“你不怕了?”他的眼眸如星子般明亮好看,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慧黠的笑意。
云羡笑笑,道:“开玩笑,我会怕这个?”
容洵不置可否的笑笑,伸出手来,像是想要揉揉她的发顶,可他的手指虚张了张,终究还是将手指拢了回来,道:“你若害怕,便抓紧朕。”
“不需要。”云羡斩钉截铁的回道,在专业面前,她有足够的自信。
她说着,便朝着那皇陵走过去,微微躬身,极专业的将那皇陵环视了一周,寻找着适合打盗洞的地方。
容洵望着她的背影,微微的有些出神。
这种超出他掌控的自信与笃定,令他着迷,也令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好像她随时都会离开他,而他却根本没有留住她的砝码。
容洵不禁蹙了眉,正想着,便见福瑞远远的跑了过来,他一边跑着,一边压着嗓子,不住的喊道:“陛下,陛下……”
容洵的眉头拧得更深,瞥向他的目光也带着隐隐的不耐,他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福瑞将背上背着的铲子、铁锹等工具一股脑的卸下来,丢在地上,大口喘着气,道:“奴才知道陛下今日要带娘娘来……怕陛下手边没有趁手的家伙,便偷偷从行宫里偷了这些……也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场。陛下放心,奴才下手时很是谨慎,并无人发觉的。”
“胡闹!”
“奴才担心陛下龙体,这么冷的天,徒手刨可不成啊!”福瑞战战兢兢的说着,指了指皇陵上覆盖的厚厚的土层,拜倒下去,道:“这就是找十个庄稼汉来,也挖不动的。陛下金尊玉贵,如何能做这些?陛下三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