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剑鞘上有墨玉珠镶嵌连成七星,浮在精雕细琢的盘云鹤纹之上,剑身亦是同样纹饰,大气奢华却不过分张扬。
虽看不出剑身材质为何,但凭其重量和削铁如泥的锋利便知价值不菲。
陈昭妧猜测,这可能是齐国的东西,所以一向很小心使用。
“我不练了。”陈昭妧轻轻搁下手中的剑。剑鞘落在石头上,没有发出一丝碰撞的声音。
“只这三式,别的我不教你。”谢恒上前拿起剑,放到陈昭妧手上,“这三式最为灵活,可有千变万化,只是万变不离其宗罢了。百年前谢氏宗门尚在时,不少江湖中人也有习得,算不上什么绝学。”
“当真?”
“当真。你若不练,恐怕过不了武举。”
陈昭妧迟疑地握紧手中的剑,犹豫片刻道:“能不能换一把剑?这剑有些重,不太称手。”
“是我疏忽了,明日就给你换一把。”谢恒拿过陈昭妧手里的剑,顺势抬起她的手腕,拉上两寸衣袖,便见到淤紫一片。
“怎么没上药?”谢恒的心一瞬揪紧。
为了捡起基本功,陈昭妧每日要扎马步,打木桩,手上许多淤青红肿,手指也磨起了茧。对比下来,身上腰背上腿脚上的伤倒是其次。
陈昭妧缩回手:“没事,过几日就好了。”
习武受伤是常见,若能突飞猛进还细皮嫩肉才是奇怪呢,真要让她像从前那样,有点伤就擦药,那她还是会和从前一样什么也学不成。
有疼痛才有进步,陈昭妧一直这么认为。
“受伤就敷药,不然会耽误练习。”谢恒随身带着伤药,他拿出一个小瓷瓶给陈昭妧。
“不用。”陈昭妧紧紧握着手腕。
谢恒头一次没有言语,抓过陈昭妧的手就给她上药。
见那清俊面容略有阴沉,陈昭妧也有些惊到了:“你做什么?”
“给你上药。这处瘀血还不上药,再伤到筋骨…”谢恒顿了顿,狠下心来吓唬她,“手臂就会废掉。”
竟有这么严重,难怪父兄外祖舅舅都不让她再练武,原来当年她从墙沿上摔下来那回竟这般令人后怕。
“哦,多谢。”陈昭妧只能任他涂药,肌肤露在冷空气下,涂着清凉的药膏,竟有些生热。
大概是这药活血化瘀的功效太好吧。
第24章
这一个月来,齐国的朝堂上阴云重重,文官武官对两国议和之事各持己见。
以裕王为首的武将坚决要割来齐国疆土,以慰将士亡灵。以宰相赵廉和御史大夫赵庸两兄弟为首的文官则认为,不能欺人太甚,能议和就算老天开眼了。
文武百官争议不休,又在这当口,云凌上书求和亲。
皇帝接到奏折时头疼万分,不知齐国派这么个临江王,是因其身贵恭谨实乃不二人选,还是心意不诚故意添堵。
眼不见为净,索性推开那几本折子,派人去宣裕王。
“陛下,臣妾亲自熬了参汤,陛下尝尝,也歇一歇吧。”
赵淑妃端着描金绘龙的精致瓷碗,盈盈俯身。
皇帝一饮而尽,握着淑妃温软的手,心中也热意满满:“爱妃啊,这等事以后就由奴才们去办,你何必费这个精神。”
“臣妾原是想亲手给陛下做羹汤,好容易等了一个时辰的,都怪臣妾手艺不精,倒浪费了上好的人参。”
淑妃低下螓首,丹凤眸婉转顾盼,就要拜礼请罪,惹得皇帝急忙拉回一双柔荑,在掌中拍抚。
“朕没有怪你。朕只是不忍心,叫爱妃受苦受累。爱妃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怎能…”
“陛下,裕王到了。”小公公前来通传,结果正撞见陛下和淑妃浓情蜜意,深深低下头说完了这一句话。
淑妃支起细腰,缓缓从皇帝怀中抽出身子,一双手自皇帝手中滑到龙袍领口理了理,便有依侬软语贴着耳边滚进他血管脉搏:“陛下,别忘了答应臣妾的啊。”
皇帝喉结滚动:“嗯。朕今晚会陪你用晚膳,爱妃且先回去歇息。”
等淑妃慢悠悠地告退,裕王已在政和殿外等了有一刻钟。起先,随侍皇帝的许公公赔笑着说淑妃娘娘在此,又打发人去通传,他还并未在意。
现下才有些疑心,皇帝待这淑妃果真有些不同。裕王立在门外,听不见里面的说话声,却能闻到从门缝飘出来的浓郁的脂粉香气。
他心下燥郁,抬头看了眼屋檐牌匾。
待到大门敞开之时,裕王的目光从牌匾上移下来,默念了一遍:“政和殿”。
一进殿,裕王屈膝正要行礼,皇帝忙道:“皇兄免礼。朕早就说过,皇兄不必如此。皇兄坐。”
裕王颔首,顺着皇帝手指,坐在了一旁的太师椅上。
“陛下召臣来,是为议和之事么?”
裕王开门见山,皇帝也不打算迂回,便点点头,直接与他摊开了说:“正是。临江王今日上奏,欲求娶郡主为正妃,以随州六城为聘,成和亲之礼。皇兄意下如何?”
“臣以为不可。临江王必不愿割齐国疆土,故有此计。且不说他德行不堪,若齐国真有意和亲,国主未言,怎能轮得到他这等纨绔无能之徒?其色心贼意,可见一斑。”
“皇兄所言甚是。如此,朕便回绝了临江王,再赐他几名佳人便是。”
裕王起身,又行礼道:“随州十二城,已有半数为我军所占,进一步则如探囊取物,请陛下三思。”
皇帝也从龙椅上起身,快步走下玉阶,扶住裕王的手臂,拉直他的脊背道:“皇兄,临江王原本寸土不让,如今拿六座城池求和亲也不成,又何必再咄咄逼人呢?”
“随州十二城原是谢氏贵妃之聘礼,如今尽归于齐,陛下可曾念及边境那些马革裹尸的将士?”
裕王怒目而视,剑眉蹙起,令皇帝也畏惧三分,只能好言相劝:“朕知道,此次议和,实属来之不易。皇兄为我陈国奋战沙场,朕心感念,无以为报。”
“陛下应该感谢的,不是臣,而是那些战死的将士。”
裕王冷冷的声音砸在皇帝耳里心里,皇帝垂首,松开了裕王双臂,负手走向窗边。
“朕知道。自朕登基,十六年来,边境骚动不断,周遭小国部落作壁上观,更有虎视眈眈者。如今举国安定,都仰赖驻边将士镇守。朕,无才无能,不能御驾亲征。”皇帝一掌拍在窗棂上,惊动了玉影纱上的松柏影子,“可是皇兄能不能体谅体谅朕?战事不断,国库空虚,百姓苦不堪言哪!朕不求做一位圣君,至少,至少能让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能让老有所养,幼有所依,不至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啊……”
“皇兄,朕…”
本不配做这个皇帝!
皇帝喉中一紧,终是没把话说出口。
“臣,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裕王轻轻叹息。
皇帝没有回头,只摆摆手道:“皇兄日日与齐使谈判,辛苦了。来人——”
许公公推开沉重的大门,探出恭敬躬着的身子:“奴才在。”
“好生送裕王出宫。”皇帝望着窗外,隔着窗纱朦胧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臣告退。”裕王瞥了一眼皇帝背影,只觉得,曾经的少年,即便身量长大了,还是担不起这样的重担。
裕王走后,皇帝再也看不下满桌的奏折。已是傍晚时分,正好赵淑妃派人来请皇帝去用晚膳,皇帝遂拂袖迈出了政和殿,坐上步辇,直往迎瑞宫去。
摘星阁上,歌舞升平,佳肴飘香。
一见皇帝愁眉不展的,淑妃屏退了旁人,伏在皇帝膝上,抬手抚平那拧起的眉心道:“陛下怎么了?”
“没怎么。”皇帝握住那只往下滑的玉手,捏着淑妃微微扬起的下巴,美人勾唇一笑,皇帝便失了魂一般,“爱妃好香啊……”
“陛下……”
欲迎还羞的美人格外惹人怜惜,粉腮丹唇亦是格外诱人,皇帝俯身,重重吻了上去。
二月里,议和之事久争不定,却丝毫没传到与此事相关的陈昭妧耳朵里,她自然不知道,上京各家已然把她当成红颜祸水了。
她只日日勤勉地读书练武,专心致志,无人打扰。
转眼三月初春。三月三,上巳节。
若不是别院里的小丫鬟们偷偷放起风筝,陈昭妧都不记得这个日子。
她原在书房背书,渐渐觉得憋闷,便开窗想透口气,然后就看见了在她眼前掉落的风筝。
好半天也没人来捡,陈昭妧只能拿起摔破了的风筝出去看看。她才推开门,就见几个丫鬟推搡着,窃窃私语着什么。
“你们在找风筝吗?”陈昭妧把风筝递过去。
几名丫鬟当即纷纷行礼,吞吞吐吐道:“打扰郡主了,请郡主恕罪。”
陈昭妧扶起领头的大丫鬟:“没事。你们怕什么?”
那丫鬟又不敢起了,直接跪了下去:“世子早先就吩咐过不许叨扰郡主,奴婢们…奴婢们斗胆,请郡主恕罪。”
五人一齐跪在陈昭妧眼前,倒叫她有些心虚,好像她做错了什么怕谢恒知道一样。
“你们先起来。为何这般怕你们世子?”陈昭妧扶起为首的丫鬟,剩下的见状也跟着起来了。
那丫鬟摇摇头道:“主子吩咐,奴婢们不敢不从,府上的规矩如此。今日是奴婢们坏了规矩,还请郡主责罚。”
陈昭妧没想罚她们,但听着这话,总有些疑问:“你们世子都吩咐什么了?”
“世子交代,我们只做好分内之事,不许扰了郡主清净,万事需听郡主传唤,还有…平时世子在时一律不许进屋。”
陈昭妧额上青筋忍不住在跳:“他亲口说的?”
“是林侍卫转告世子的意思。世子向来不许人近身侍候,也不会与我们说话。”
“连林侍卫都是等了世子好长时间冷脸才能近身呢。”另一个小丫鬟补道。
“别说了。”旁边一个小丫鬟拿胳膊肘怼了她两下,小声道。
陈昭妧默然,把风筝放回小丫鬟的手里:“你们世子现下不在,都去玩吧,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他。”
“多谢郡主!”几人行礼,又兴高采烈地去补风筝。
今日一早,陈昭妧就没看见谢恒,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陈昭妧在院子里站了一会,看着天上飘起摇摇晃晃的风筝,心中烦闷。
眼前的风筝陡然下坠,陈昭妧的视线随之落下,正见谢恒和林杭拎着许多东西向她走来。
“妧妧,今日是上巳节。”谢恒把东西放在院里的石桌上,把陈昭妧拉过来,“后山有瀑布,想去看看么?”
“此处离京城不远,虽有人来踏春,却找不到那处瀑布。我带你去看,去放风筝,如何?”
陈昭妧看着这么多东西,有些眼花缭乱,仍是口不顺心道:“我今日还未完成课业,不能去。”
“就休息一日?”谢恒把包裹解开,一只精巧的风筝就露出头。
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是照着鸱鸮描画的,翅羽根根分明,可见画工仔细,画纸支架丝线均用了上好的材料,这是谢恒几日前就定好的。就等着今日上巳节。
半月前他就试着亲手做一只风筝,结果始终做不好,眼看着时候快到了,只能急忙托付上京最火的店家,加几倍的钱也要赶工出来一只风筝。
在民风开放的陈国,这一日是年轻人踏春游玩的日子。往往两人结伴而行,共牵风筝,踩着溪边初生的嫩草,顶着温煦和暖的春日。莺歌燕舞,杨柳依依,万物不负好时节。
谢恒也不想辜负这样的好时节。他见陈昭妧看着风筝出神,用手指勾了勾她手心,顺势轻握住她的手。
“妧妧,休息一日吧。”谢恒把风筝的梭子放进她另一只手中,“我已经把文书呈交上去,吏部的人不会细看。我找人给你新铸了一把剑,明日才能好。今日暂且休整一日,也算劳逸结合,张弛有度。”
陈昭妧手中转玩着梭子,终于被说服了:“那好吧。”
第25章
温风拂面,吹散汗滴,熨帖了二人走过蜿蜒山路之后的疲惫。崖上瀑布飞流而下,如白雪崩溅,冲蚀出一潭清泉,水流渐远渐缓,绵延成一条小溪。
他们来时,为避人从山林中穿过。山路崎岖不好走,树林中鸟语虫鸣、草木茂密。陈昭妧一进林子里,完全辨不出方向,她只能紧紧抓着谢恒的手,半刻不敢慢下脚步,二人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到。
好在美景值得,陈昭妧也不觉得有多辛苦,只当是锻炼了。
一路上,谢恒就着陈昭妧的步伐缓慢前行,挑了好走的路,只是有些绕远。如今见她没有扫了兴致,谢恒也松了一口气,从包裹中翻出水壶递给陈昭妧。
陈昭妧接过水壶,饮了一口清冽甘甜的茶水,芳菲沁肺,顿觉神清气爽。
“茶庄新送来的明前龙井,我还带了些严记的桃花酥。”
谢恒说着,拿出一方包裹严密的油纸包,上面还有封着开口的一纸花笺,写着三月桃花。
“噢。”陈昭妧轻应了一声,回头将水壶递过去,发现谢恒已经坐在旁边的桃树下,地上铺了满地包裹,是谢恒一路拎着的那些。
“过来,坐下吃。”
谢恒把那些包裹笼屉都拆开,拿出一样样包装精致的点心。有宁记的杏仁饼、蝴蝶酥卷,五香斋的芝麻酥肉、虾仁馄饨,四时阁的蜜饯果脯,都是陈昭妧爱吃的。
还有新出的饮子,谢恒都买了一些,分别装在壶里带来,因着重重包裹,原本不重的这些点心,也能凑成十几斤重。
陈昭妧提起裙摆,坐在谢恒身旁,看他拿出一碟馄饨,夹了一个送过来。
她的目光落在圆滚滚的馄饨上,又飘到拿着筷箸的那只手上,忽而又落在俊逸含笑的面容上。她怔了一瞬,飞快把馄饨一口吞下,霎时涨红了脸。
“急什么,我又不和你抢。”他把水壶递到她口边。
凉水扑灭了热火,茶香与虾仁鲜香融在一起,入喉甘润,回味悠醇。
陈昭妧面上的绯红也退下来,不见了方才的慌乱,只有耳廓还似被火烧着。
她又喝了一大口茶水,才得以平复。
“馄饨凉了么?还好不好吃?”
陈昭妧摇头:“没凉,还温着,好吃。”
谢恒看见她原本瓷白的耳朵现在红得厉害,又夹了一只馄饨:“妧妧再吃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