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听幸存的侍女说,景瑶那天扮作小公公,指引云纪逃跑,才丢了性命。
没有景瑶,云纪怎么能逃出皇宫。而皇宫之外的兵马,为何没有伤到云纪?
原来是这样。
锣声乍起,掀得朱云阁上一片声浪。陈昭妧拉着景瑶起身下望,虽离地百尺看不清校场众人,她的目光却鬼使神差地跟着谢恒。
明明不止一人骑黑马,陈昭妧却笃定那人一定是谢恒。
她死死盯着他,恨不得他赶快被打下马摔断骨头,最好再被马蹄践踩成泥。
可谢恒几乎定在原地不动,那四只马蹄挪动最远的距离怕是只转个身,退两步远离风波。
陈昭妧耐着性子等了好半晌,都没等到谢恒驾马而驰,她仍不死心,暗暗与他僵持着,丝毫未看见除了谢恒那一隅,其他地方已乱成了一锅粥。
景瑶见她出神,忙晃了晃她托着腮的手臂:“妧儿,妧儿。”
“嗯?”
“堂兄摔下马了!”
“什么?!”
陈昭妧这才看见场中滚成一团的人和马,还有正被两人合力架出去的一个人,看着身形像是陈旭。
“我去看看。外面冷,你别出来。”
陈昭妧说罢,急忙冲下了朱云阁,直奔陈旭而去。
陈昭妧拨开往来拥挤的人群,挤到陈旭身前,才看清他满身灰尘青丝遮面的狼狈样。陈昭妧拾起歪到他脑后的发冠,给他简单束上发,见他脸上挂了彩。
一旁陈旭的友人皆说无事,击鞠常有受伤,这点小伤并无大碍,只是他摔得有些晕了而已。
陈旭的挚友兼同僚季玄也道:“郡主不必担忧,已经去请太医了。”
陈昭妧仍是很慌张,她一向只听过哥哥拔得头筹大获全胜,哪见过他这番模样。她拿帕子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打颤:“哥哥,你还伤到哪了没有?”
还未触到伤口的手突然滞在空中,帕子也落在地上。
陈昭妧抬眼正对上那人眉目,霎时面色雪白,喉间像哽了一把尖刀,身上冷得发抖,桃花眸中也凝起了水雾。
陈旭一睁眼,就看见陌生男子抓着妹妹的手,登时四肢痛消,黑沉着脸起身将二人分开,将陈昭妧护在身后。
谢恒松开陈昭妧,仿佛又见前世新婚夜,那时她也挣开了他。
他总是抓不住她。
他心间痛如刀割,面上仍不起一丝波澜,上前向旁边小厮要来水壶递过,先陈旭开口道:“先冲洗伤口。”
陈旭接过水壶,面色稍有缓和,转身对陈昭妧道:“我没事,你回去吧。”
可陈昭妧仍怔怔然未平复,拽着陈旭的衣袖,抹着泪,叫他快包扎伤口。
“别哭。我没事。”
以为她是吓着了,陈旭忙包扎好伤口,一句又一句哄着说别哭,可她的眼泪还是簌簌地落下,根本止不住。
其实陈昭妧也不想哭,可刚一见了谢恒就难忍心痛。方才从暖阁里急着出来没穿披袄,小身板在冰天雪地里冻得哆嗦,眼泪更是憋不回去了。
背上忽地一暖,眼前的光也被谢恒挡得严严实实。他拭过她温热的泪,轻声道:“别哭。”
谢恒给她系好大氅,而后默声离开。
陈旭还愣在一旁,见陈昭妧果真不再落泪,先是疑惑,回过神来才觉妹妹这是被登徒子给欺负了。
这时锣声再起,陈旭又安慰了两句,叫她回去,才上了场。
远远看着陈昭妧停步在一个偏僻角落里,谢恒回首,从袖子里取出方才捡的帕子,将它叠好塞进怀里,也牵马朝场中走去。
谢恒早知会再见到她,本想同前世一样只在角落里观赛,却在看见她时不知不觉走上前,就被众人推搡着上了场。
方才见她下来,他又不自觉跟去,虽神志清醒着想帮她给陈旭清理伤口,却不得不承认,抓住她的一瞬间,他确有私心。
他想一直抓住她,再也不放开。
这一回合,双方都是伤残,按说应该掀不起风浪,可陈昭妧还是隐隐担心。方才也是好好地,怎么就能扭打在一起呢。
她自然不知,刚刚是那敌方赵嘉成使坏在先,被陈旭一杆挑下马。左右后方趁机偷袭夹击,陈旭一时难敌二人之力,勉强带着他们一起摔了下来。
这才有了陈昭妧看见的一番惨状。
场上,陈旭先手一球制人,正中赵嘉成右脸,他正捂着脸哀嚎,又被一杆横扫过腹部,整个人飞了出去,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若不是陈昭妧亲眼所见,她万万想不到,耳听竟不为虚,击鞠也能玩得如此惨绝人寰。
谁料这还没完,蓝方三人策马直冲陈旭而来,一人显然是以身诱敌,两人从左右成掎角之势,欲故伎重施。陈旭迎敌而上,待近时一拍马背腾空而跃,白马嘶鸣扬蹄,痛击中路马首。陈旭单手撑鞍,脚踹左方,棍平中右,在空中舞了一圈,稳稳落回马背上。
不知何处滚来的鞠球,正落在陈旭的杆边,他轻巧一击,率先拿下一分。
哨声又带起一阵呼喊,激得场上立着的男儿个个意气风发。
陈昭妧这时才注意到,谢恒与陈旭一队,臂上都系着红巾。
可惜了,今日看不见他挨打。
不过迟早有那么一天。
她一直紧紧扯着大氅,这片刻分神的功夫还是让一缕寒风灌进来,将她吹得清醒,才想起这大氅是谢恒的。
真是不争气,怎么又被迷惑了,偏她现在冷得不能脱下大氅狠狠踩几脚。她暗骂着无耻之徒,心道下次定要冷静些,千万不能再上当。
切不能再被梦中情绪影响,梦中事就如镜花水月,是映象而非事实。
现在的她只想杀了他,也只能杀了他。
片刻功夫,红蓝胜负已见分晓,蓝方始终是零分,而红方还差一分便得十二分满,是完胜了。
眼见陈旭挥起长杆,狠狠将鞠球击起。
下一瞬众人都傻了眼。
那球竟直冲着谢恒的脑袋飞去。
千钧一发之际,谢恒迅速后仰,几乎与马背平齐,伸杆捞回球,将其甩进了门。
动作一气呵成,真是深藏不露。
今日击鞠叫众人都大开了眼界,满座无不惊叹,赛毕散场,一众男子簇拥着陈旭摘金铃。
向来赢队分高者夺魁,赏一金铃。众人纷纷猜议着,还启了赌局,来赌这金铃会被陈旭赠予哪位姑娘。最多人赌的是,仍与从前一样,他自己揣回家去,也不知偷偷摸摸给了谁。
陈旭摘下铜锣上方悬着的金铃,仰头巡视朱云阁中。各家贵女都作低首掩面状,又借着团扇罗帕遮着娇笑,装作不经意地频频侧目。下面的男子也都开始起哄,可陈旭充耳不闻。
他看了好半天都没找到人,转身要上朱云阁时,正遇见陈昭妧小跑而来,却不向幼时一样扑进他怀里。
“哥哥,恭喜你大获全胜了。”
陈旭拿金铃轻轻砸了下她的额头:“给你的。”
虽然隔着几绺齐齐的乌发,陈昭妧还是能感觉到冰凉。接过来一看,觉得有些眼熟,这不是和拴在小赤橙黄绿青蓝紫脖子上一样的吗。
原先七个金铃给了那七个兄弟姐妹小马驹们,那这个就给小花,他可是大功臣,今日实在辛苦他了。
却少了条红绸。
陈昭妧环顾一周,本想回家后再做打算,正好看见几个小厮,牵着匹红鬃马,几人簇拥在一起,搀着赵嘉成一瘸一拐地挪动。她急忙拿过一旁侍卫的佩剑。
见陈昭妧持剑奔来,一众人吓得两脚发软,险些给她跪下。神智尚清醒的早已跑出百米远,只剩几个腿脚发软的两股颤颤定在原地。
“郡主!郡主饶命!郡主饶命……”
“郡主我我不敢不敢…我刚没想害世子,不是我!不是!我…”
赵嘉成嘴唇发白:“郡主,我……”
“啊!”
手起剑落,红绳到手,还顺便给赵嘉成的马修了一下鬃毛。
陈昭妧心满意足地跑回去,给小花系上了金铃。
啧,小花真漂亮!
第3章
云霞散,暮色浓,落日余晖渐渐隐去,天上绯红耀金的天仙披帛也被染了靛蓝。是夜无月,却有星点溅满夜空,熠熠乱人眼。
校场上人影稀疏,众人都拾掇完要赴元夕宴去,陈昭妧把小花交还给陈旭后,正要上朱云阁寻人,迎面就碰上了景瑶,还有抱着披袄的芸儿,正好不用她费劲了。
走近之后,陈昭妧才看清芸儿脸上红肿了一片。
“芸儿,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景瑶忙按住陈昭妧,说了来龙去脉。
那时陈昭妧风风火火冲下去,芸儿抱着披袄在后面追着她跑,和姗姗来迟的赵家小姐撞了个满怀,赵嘉欢一个趔趄,洒了两人一身酒。
那赵嘉欢向来跋扈惯了,推摔了芸儿,还出言不逊,指桑骂槐地讥讽陈昭妧。
芸儿原本还想忍着就可以息事宁人,听见那般言语后再也忍不下,忿忿争辩了几句。
可赵嘉欢哪受得了有人和她顶嘴,便开始不依不饶,形势愈演愈烈,甚至命婢女打了芸儿。
最后还是景瑶听见闹大了的动静,下来将人劝住,不然芸儿今日非得丢了半条小命不可。
陈昭妧听后,怒气直冲天灵盖,还是强忍着,先记下了这笔账。
芸儿脸颊通红,眼睛也通红,强压着哭腔道:“郡主,都是芸儿不好…”
“今日让你受委屈了,回去好好敷一下。”
陈昭妧轻轻拍抚芸儿的手臂,转身向景瑶道谢:“多谢姐姐,替芸儿解围。”
景瑶轻轻叹了口气:“嘉欢自小就是这个脾气,今日是太没规矩了,我替她给芸儿赔个不是。”
芸儿连忙行礼:“奴婢不敢,公主折煞奴婢了。”
陈昭妧扶起景瑶和芸儿,这一事也暂且翻篇。
从幼时到现今,这样的事情隔上一段时日就得发生一回。赵嘉欢找茬,陈昭妧反击,景瑶在中间调和。
陈昭妧也纳闷赵嘉欢怎么就看她不顺眼,从进宫伴读时就处处挑事。好在后来赵嘉欢犯了错失手砸了皇后赏赐,被她的皇后姑母下令回家反思,陈昭妧才难得安稳了好长时日。
几月前,赵嘉欢的同胞哥哥赵嘉成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来裕王府提亲,人还没踏过门槛就被陈旭赶了出去,丢大了脸,定是又被她记恨在心。
接着他们的爹御史大夫赵庸就参了她爹裕王一本目中无人恃强凌弱,因奏疏上皆是泄私愤之辞,洋洋洒洒三千字而不知所云,皇帝看得又气又笑,批复道:墨无否?
结果赵庸会错了意,开始一日三上疏,还在朝堂上振臂飞沫,逮着一点小疏漏也要喋喋不休,尤以裕王首当其冲,于是两家的梁子越结越大。
陈昭妧不想御前失仪,何况眼下先愉快地过元夕佳节才是要紧。
永合殿。
琴吟钟鸣,天籁袅袅绕梁。美婢妙伶,举袖盈盈暗香。
陈昭妧对着玉馔珍馐,暂且忘了一整天的麻烦事,来安慰空瘪的小肚子,也打起兴致观赏歌舞。都说食色性也,没必要和美人美食过不去,别亏待了自己。
一边端着银樽小酌,一边望着细腰婀娜的美人,陈昭妧忽然想起一件大事,她还没相中她的嫂嫂!她方才正为此事扎进吵闹的胭脂堆里,怎么转眼就忘了呢,都是被谢恒和赵氏草包给坏了事。
正当时,谢恒果然阴魂不散地又飘到她眼前,真是想谁谁来,好不灵验。
皇帝与安国公侃家常,正好说起安国公老人家不辞艰辛不远万里寻回的宝贝孙子——谢恒。皇帝一感动,封了谢恒为安国公世子,任兵部员外郎,召他来领旨谢恩。
大殿一片肃静,谢恒伏首领旨,敲玉般清冷的声音清晰传遍殿中每个角落。
自然也进到陈昭妧的耳朵里。
她眼睁睁看着一切与梦中重合,却没办法阻止,难道她真的什么也改变不了吗?
不是这样!
她换了衣裙,谢恒注意不到她,自然就不会有后来什么一见倾心的鬼话。
这般想着,见谢恒已经退下,他转身,似不经意地瞥到她,目光瞬时交汇又分离。
他看到她了。
不,不一定。距离那么远,她也不惹眼,就只是一转身的几秒,能看清什么。
可她再一想起他的如炬目光,就心慌得不行。
“妧儿?”景瑶看陈昭妧面色不佳,担忧地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这酒…味道清冽,不错。”
说着,陈昭妧夹了几片嫩笋压惊。
景瑶见陈昭妧白着一张脸,不像是喝多酒的样子,更加疑惑。想到她刚还和众贵女一同看击鞠,她往日最不喜喧嚷,怎么今日这么反常。再仔细瞧,穿戴也这样素净,与往常真是判若两人。
景瑶举杯自饮,心道妧儿也有心事瞒着她了。
陈昭妧又同景瑶赞了两句美食,还不时往嘴里塞着东西打掩护,眼睛却往谢恒处瞟,他那里正觥筹交错忙得欢呢,哪有闲心在意她。
也是。
玄衣玉冠少年郎,青袍明堂锦绣江。
姑娘们想要的东西,现在谢恒一个人身上都占全了,至少这几年内,谢恒定会在京城风光无二。
一想到他就要进兵部和哥哥共事,陈昭妧糟心地再也吃不下。他云恒顶着谢家百年清名,行尽卑鄙奸诈之事,可真不愧是齐国皇子。
她该怎么样,才能杀了云恒,或者揭露他的真面目,避免重蹈梦中覆辙呢。
陈昭妧暗自惆怅了许久,借着不胜酒力的由头出来透气。
陈旭见状,悄悄跟在她后面,看着她在回廊里信步徘徊,知道她这是心烦,也不上前。
过一会儿,她果真累了,挪步到亭子里,懒坐在雕花石凳上,两支胳膊交叠在石桌上垫着小脑袋,整个人剔了骨头一样瘫在那,像是心力交瘁。
“见过世子。”芸儿见陈旭从一片繁密树影中缓缓现身,心里松了口气,总算有人能给小姐解忧了,她不仅惹了麻烦,还只能这里傻站着,什么话都说不上,感觉自己好没用。
陈旭摆摆手,芸儿识趣退下,心念着小姐醉了,她该去寻解酒汤。
“哥哥,你不与他们同庆么,出来做什么?”
“不胜酒力,出来散心。”
被重复一遍借口,还被拆穿了小心思,陈昭妧哼笑一声,偏头望向那团幽黑假山。
“谁又惹你了?”陈旭在陈昭妧对面坐下,照旧询问。
“没有。”陈昭妧不想说赵嘉欢的事,倒是想知道陈旭对谢恒的看法,便试探着说,“只是在想,怎么有人这么轻易就能当官,状元郎还要辛辛苦苦寒窗十年呢。”
“你说谢恒?”
“你在战场上拼过命,且是状元,他又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