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不坠——云上溯川
时间:2022-01-18 16:57:46

 
第5章
 
“赵大小姐早。”
陈昭妧不想理会赵嘉欢,敷衍一句转身就走,却被赵嘉欢挡在身前拦住。
两人寸步之间,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剑拔弩张,不出意外,赵嘉欢下一句话定是要寻麻烦。
“你…”
“你们别站着了,快进去吧。”
还未等赵嘉欢开口,景瑶正巧寻了过来,一左一右拉着两人进殿去。
没有意料中的唇枪舌战,陈昭妧舒了一口气。
元日良辰,谁要窝气斗嘴惹得不吉利。
懿祥殿内,太后端坐在上,温和笑着见众人请安行礼,而后十余人依次落座,寒暄着聊了起来。
“哀家瞧着,皇后有些清瘦了。”
“多谢母后挂念。”
“你坐下,在哀家这儿不用拘礼。后宫添了几位新人,少不得要你劳神费心,但也要注意身子。”
“是,儿臣谨记。”
皇后微微颔首,清丽面容浮上忧色,双目似蕴着一剪秋水溶溶,引着两弯柳眉欲坠池中。
她平生最恨,深情轻移,美人迟暮。
可总有千般万般如江山社稷之由压着她,叫她恨不起来,怨不起来。
淑妃再如何得宠,都不曾见过当日金殿椒房、三千红烛。她有女儿,有后位,尊荣依旧,她不该难过。
只是为从前那个单纯到憨傻的小姑娘有些后悔。
太后将这副愁容看在眼里,并不戳破这点女儿家心思,她也是从那时候熬过来的,皇宫里的女人,最懂得该如何活着。
“宫里长日漫漫,有琴棋书画相伴,能过得快活一些。哀家老了,不愿听戏,总听些琴曲,颐养性情。你们谁若空闲,便来和哀家做做伴。”
嫔妃们嘴上应承,心里各自打着算盘,揣摩着太后话里的意思。
“淑妃,你聪慧伶俐,也该帮着皇后分忧才是。”
“臣妾明白。”
赵淑妃轻点螓首,步摇微晃,方如画中仙子打破禁制灵动而出,眉眼盈盈,含笑带喜,一对梨涡媚春风。
众人心如明镜,不论皇帝有多少宠妃,下一位太后,只能也是赵氏女。
景瑶默默望着太后,她从未觉得慈爱的皇祖母这样陌生,懿祥殿这样空旷冷寂过。
她兀自发着呆,听见有人唤自己,才猛然回神。
“景瑶,过来让皇祖母瞧瞧。”
“给皇祖母请安。”
太后召景瑶上前,将她的一双纤纤素手置于掌中,拍抚两下,深邃凤目抬起,正对上她那一对木讷无辜的杏眸:“景瑶也长大了。”
又摘下一只翡翠镯子,套在景瑶细弱的手腕上:“这镯子,是哀家的陪嫁。给景瑶作个念想,日后成了亲,常来看看皇祖母。”
“景瑶不…”
不及景瑶屈膝谦辞,太后顺势扶住她双臂,将她的身子拉直:“皇帝和哀家都想好了,成儿这孩子纯善忠厚,和你最是般配。”
听了这话,景瑶面上粉润尽褪,变得煞白,因大病初愈身子尚虚,手心也冒起冷汗,整个人僵在那,不知该如何回应。
下面的一干人也都默声暗惊。
谁不知晓那赵嘉成不学无术,金玉其表罢了,前些日还闹出提亲不成被当街羞辱的笑话。这样的纨绔子弟,怎配尚公主。
唯有皇后心里清楚,太后打得是什么算盘。赵氏本家只赵嘉成一个嫡子,却是那般不成器,日后无祖荫,怕是更难成事。
“母后,景瑶尚小,儿臣还想再留她两年。”
“你若实在舍不得,先定下婚约也好。”
皇后心间一凉,知此事再无回旋余地,微微嗫嚅的丹唇终是合上。
众人怜惜景瑶公主,但没有一个人敢出言顶撞太后,只敢各自腹诽而已。
赵嘉欢倒是极高兴,偏过头小声和陈昭妧嘟囔:“景瑶姐姐才是我的嫂嫂。”
看见那张笑脸,陈昭妧近乎咬牙切齿地低声回应:“赵嘉成配么?”
“反正你不配。”赵嘉欢扭回头,轻声哼了一声。
陈昭妧心中郁结,赵嘉欢真是和她哥一样欠揍。
要是让景瑶嫁给赵嘉成,那还不如云纪呢。云纪虽是质子,好歹文质彬彬,有副君子模样。他自幼赴陈,与景瑶一同在皇宫里长大,也算青梅竹马。
若能阻止谢恒,不,云恒的计划,再让云纪归降,皇帝本就惜才,到时封他个官做,也不失为良配。
何况,二人本就有情谊。
陈昭妧实在不想看有情人错过。
太后让众人都散了去,留下景瑶又嘱咐两句。
赵嘉欢急着回家报喜,一踏出懿祥殿就绷不住,雀跃小跑着奔出康乐宫,上了马车还催促着快些快些。
陈昭妧等到景瑶出来,见她黯然神伤的模样,也不忍再问。
景瑶默了片刻,屏退侍女,稳着声线道:“妧儿,陪我去御花园走走吧。”
陈昭妧应好,叫芸儿先回了府,挽起景瑶,慢慢往御花园走去。
绕过叠石堆山和锦簇百花,有隐约琴声自沦虚池上飘来,好像敲动浮冰静水泠泠作响般清澈。
容与亭中,一道白影淡隐于天地之间。
二人驻足,看清了那人。
陈昭妧还在踌躇着要不要拉景瑶上前,就被景瑶转身的力道带着也拧回了步子。
没等陈昭妧回神,景瑶的脚步已越来越快,陈昭妧只能追着景瑶小跑起来:“景瑶,景瑶!”
好不容易拽住了景瑶,陈昭妧才发现,她竟哭了。
景瑶从未在别人面前落过泪,陈昭妧头一次见,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轻轻搂住景瑶,拍着她的后背。
景瑶一直忍声抽噎着,陈昭妧扶着景瑶倚在自己肩上,在她耳边小声道:“景瑶,你若不想嫁给赵嘉成,为何不回绝太后?”
“我如何能…之前已经惹了父皇不悦,这次定是再无余地了。”
陈昭妧也明白,皇命难违,景瑶这性子万万做不出抗旨拒婚的事来。
“妧儿,我其实…”景瑶哽了片刻,仍没有勇气说出口。
陈昭妧却已经猜到了:“你心悦于云纪,才不想嫁给赵嘉成,是不是?”
景瑶重重点头,哭得更凶了。
她拿帕子给景瑶擦干苍白玉面上的滚滚珠泪,见景瑶这番模样,自己心里也泛起酸楚,却无言相劝。
二人静默伫立半晌,待平复之后,陈昭妧才送景瑶回去。
安抚好景瑶,陈昭妧折回到御花园,快步疾行在回廊中,她真恨不得飞到容与亭,拎起云纪送他去和景瑶拜堂成亲。
从前给景瑶当伴读时,她们三个女子和云纪一起念书,宫中没有皇子,云纪虽是质子,衣食住行和皇子用度也差不多。
闲时,云纪和景瑶对两句诗文,然后一个抚琴一个作画,陈昭妧在一旁看着,以勿扰为名拿糕点小食堵上赵嘉欢的嘴,真是难得的惬意。
云纪那个木头,向来只同景瑶有话可说。
她一早怎么没想到。
远远瞧见亭中多了个黑影,陈昭妧快速向前两步,躲在回折处的廊柱之后,听见了那边的说话声。
“高山流水,难觅知音,然谢某不宜在此久留,先行告辞,万望兄台保重。”
她侧目,见那人果真是谢恒。
原来他早就与云纪暗中勾结,里应外合!
谢恒似乎并未注意到躲在廊柱之后的陈昭妧,告辞之后,快步回到朝会上。
殿中歌舞未歇,皇帝瞥见谢恒回来,晃着酒樽,随口问了句:“谢卿去何处醒酒了?怎么现在才回?”
“微臣听见琴声,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池边,回时寻不到来路,耽搁许久,请陛下恕罪。”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起来,笑道:“那是云纪在抚琴吧,他的琴声最是悠扬清朗,真可谓余音绕梁啊。”
谢恒起身,拱手回禀道:“正是云公子,微臣与之论琴,颇见其清骨神韵。”
“你也懂琴?”皇帝略惊讶地睁开迷醉的双眼,支起身子,“好啊,朕近来命乐府新谱了几曲,你得空便进宫来听听。”
谢恒颔首,领恩后归座,被安国公瞪了一眼。
此时,陈昭妧脑子里一片混乱。
如果她早来一点,会不会阻止云纪见谢恒。
她现在和云纪说景瑶的情意,还有没有用。可她若不把这层窗纸捅明了,恐怕云纪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那之后是否会和梦境中一样……
犹豫良久,亭中人声不再,四下寂静,冷风吹过,吹得陈昭妧脸颊和耳朵有些疼。
她想到,景瑶也最怕冷了,听闻南齐四季如春,那地方许是最适合她。
陈昭妧不再犹豫,快步走进容与亭,对着白衣背影道:“景瑶她…有婚约了。”
不是成亲,她就是在明晃晃地提点云纪。
云纪竟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可她心悦之人是你。”
云纪仍旧置若罔闻。
言尽于此,陈昭妧语罢,转身离开。
她其实也没有把握。
云纪这样又冷又木的人,她实在不知他究竟能对景瑶有几分情意。
若梦中事成真,若云纪真能回到齐国,希望他能带景瑶一起离开。
陈国的冬天这么冷,乱葬岗更是北风卷血,百鬼哀嚎。
不能让景瑶孤零零地躺在那种地方。
回府这一路,陈昭妧在马车上思来想去,捋顺了当下局势。
梦中事变离现今不过一年,景瑶的婚约应不急在近日,也许正因如此,她才能在宫中放走云纪,而自己却成了刀下亡魂。
若真如此,陈昭妧觉得赵嘉成勉强算适合景瑶,但也自知没有那么大能耐,能让景瑶提前成婚,过上并不舒心但还算安稳的日子。何况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对景瑶也是种折磨。
若实在无法阻止谢恒蛊惑父王谋反,至少希望云纪也许能念着景瑶的情分,护她性命,带她远走高飞。
这般想来,景瑶或许会有好的结局。
但愿云纪是个重情之人。
如今谢恒已经和云纪有勾结,恐怕也快要来诱骗父王和兄长了。陈昭妧恨不能昭告天下,谢恒是细作。可空口无凭,而且他既敢冒名顶替,定然是有备而来,她不能打草惊蛇。
当下首要之事,是她必须拆穿谢恒的阴谋,或直接杀了他。显然,前者费时,后者费事。她需审时度势,静候时机。
不出意外,再过半月的上元节,她会和谢恒再次相遇,几月之后谢恒便会来提亲。
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陈昭妧才下马车,就见芸儿和芝儿来接应,又拥着她进门。
两个小丫头脸上难掩忧色,芝儿心直口快,张嘴就问:“小姐,景瑶公主真的要和赵家公子成婚吗?”
“不会的。”
“为什么呀小姐,婚约…不是定了吗?”
芝儿急着追问,但在芸儿一再眼神暗示下渐渐小声,终于乖乖闭嘴,心里仍期待着陈昭妧回答。
陈昭妧仍是缓缓道:“不会的。”
听着自家小姐坚定的语气,芝儿莫名地相信,端庄尊贵的景瑶公主不会嫁给赵家的纨绔公子,于是松了口气。
 
第6章
 
进屋之后,陈昭妧捧着手炉卧在榻上平复片刻,又由芸儿和芝儿服侍她更衣。
见陈昭妧眉目渐展,芸儿和芝儿便恭敬呈上酥饼和茶,在一旁侯立等着陈昭妧慢慢品尝。
酥饼一沾口就掉下层层脆衣,细碎的醇香混着蜜的甜味,诱人将之吞噬殆尽,入喉才觉一丝清苦,混着余香入腹。
陈昭妧抿了口茶,分明是温热清苦的,却似甘冽冰泉般,轻巧化解了酥饼余味。
见小姐展颜,芝儿也咧起嘴,笑着去拉芸儿的袖口,二人异口同声道:“请小姐赐名。”
回回做出陈昭妧心仪的吃食,芝儿便喜不自胜地求小姐赐名,蟾宫折桂般骄傲。二人将其做法用料辑录成册,视若珍宝,名为《玉盘录》,取于“玉盘珍羞直万钱”之句。
于她二人而言,玉盘承珍馐,值换小姐笑颜胜万钱。
陈昭妧拿起茶壶,晃了晃壶身,借着流转水光看清了沉在壶底的松针、竹叶和绿萼梅。
又沿着花瓣形状,掰开一小块酥饼,放入口中回味。
芝儿在一旁讲解如何烹制,芸儿又补充了怎样选材,陈昭妧闭目略思片刻,灵光一闪,忽地睁眼,指着案上那两样道:“冬香酥饼。三君破雪。”
“好名字!小姐真是好文采!”
陈昭妧笑着捏了捏芝儿小丫头略有些婴儿肥的小脸蛋,又喂了她和芸儿一人一口酥饼。
正月初一的午膳时分,是该阖家团圆的时候。可陈昭妧和陈旭等了半个时辰,满桌的佳肴,热气都散尽了,还没等到他们的父王,只等到来传话的小厮。
无非又是公务繁忙。
小厮退下后,陈旭见陈昭妧轻叹了口气,本想再和她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只有三个字:“用膳吧。”
于是二人安静地用着膳。
这一家人共同用膳的时候实在屈指可数,自陈昭妧有记忆起,便是父王总有公务在身,她又不爱听陈旭念叨不能挑食,平日里三个人连一顿饭都不能坐在一起吃,待在一处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
陈旭给陈昭妧夹了几片她爱吃的笋片,试图找话题:“今日朝会,陛下给公主和赵嘉成赐婚了。”
陈昭妧本想发发牢骚,想起从前陈旭训她食不言寝不语,只“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听见这分辨不出态度的回答,陈旭有些诧异,他原以为陈昭妧会勃然大怒,怎么是这般紧锁眉头的失神模样。他只当是她终于有些长进,变得沉稳了。
二人安静地用完了午膳,约好未时一同去外祖家,又各自回房。
陈昭妧回去小憩了一会儿,她努力回想着那个景瑶放走云纪的梦境,想回忆起一些细节,在梦中把它编织完整。
可她什么也没有梦见。闭上眼漆黑一片,就这么沉睡过去,再醒来后,脑子里反而迷糊得空荡荡似的。
行至将军府,陈昭妧还在打着哈欠,陈旭见状,屈指弹了一下她额头:“精神些。”
陈昭妧只能竭力睁着两眼,跟着陈旭进门。
等到了正堂,一看见安国公和谢恒,陈昭妧终于清醒,瞪大眼睛怔了一瞬,才想起见礼。
贺兰老将军见着外孙们,十分欢喜,与二人寒暄一阵,见安国公谢闵时常插话,半分没有要走的意思,心里暗暗不悦。
好个老匹夫,刚才提起公主的婚事,又夸起妧儿,被他含糊过去,现在还赖着不走,真当人不知道这打得是什么主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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