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他在浚水拼死救他祖父。陛下知人善任,谢恒确有才干。”
陈昭妧一下子支起了小脑袋:“救安国公?这是怎么回事?”
安国公应该带了高手随行,怎么还需要谢恒去救,这该不会是个圈套吧。
“边疆骚动不断,流寇匪贼横行,安国公一行百余人,至浚水后不过十余人。安国公寻了数月,只寻到谢伯父的尸首和受了伤奄奄一息的谢恒。安国公欲渡江再寻,遇上了水匪,是谢恒拼死相救,又一路护送他祖父回京。”
“……”
陈昭妧心里五味杂陈,谢伯父可是将军啊,竟也淹没在尸堆血海里。可怜安国公年至花甲不曾见过孙儿,还被云恒这个混蛋骗了。
受了伤还能折腾,真是祸害遗千年。
陈昭妧抬起头,看着哥哥好端端在她眼前,鼻子不觉就酸了。她缩回头闷声问:“舅舅他们还好吗?”
“舅舅,还有孙筱和严棠,都好。此番南齐议和,会安稳不少时日。”
“嗯。”
这话听着安心,可陈昭妧清楚,南齐向来说话不算数,前几年送了质子,聘了贵妃,还不是跟唱戏似的翻了好几回脸。这一时佯作求和,可迟早会有一场大战。
云恒这个细作,万万留不得。
陈旭起身,对着那缩着的一小团轻声说:“回去吧。”
“我再歇一会儿。”
“再迟,宴就散了。”
说罢,陈旭也不强拽走陈昭妧,自己走向来时路。
陈昭妧小声嘟囔:“知道。”
她不想回去,不想看见此时洋洋得意的谢恒,也不想看见花枝招展的赵嘉欢。
就再赖一会儿吧。
阖眼不久,便听一句温和声音传来,落在陈昭妧耳里却似追魂铃声般迫人:“郡主。”
“谢恒?!”陈昭妧霎时惊得直起身子瞪圆眼睛看着来人,她险些以为自己又梦魇了。
谢恒缓步上前,一身酒气隔着几米都能闻到,走近后还飘来一缕雪松寒香,不知躲着偷听了多久。
“快要放烟火了,郡主不去看么?”
相距几步,他站定,不再靠近。
他知道她最喜欢看烟火。
他和她一起,总会慢慢再和从前一样。
“自然要去。”陈昭妧稳住心神,却稳不住声线,微微打颤的嗓音自己听了都丢脸。
“郡主若不嫌,正好同行。”谢恒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昭妧这才看清他一手还提着微亮的宫灯。烛火虽弱,能成大势。她灵光乍现,心生一计,何不在此除掉云恒,再借火势掩盖。
她提起裙摆,一鼓作气跃下层层石阶,朝他喊到:
“云、恒!”
收获到意料之中的震惊,陈昭妧迅速拔下金钗,向他的喉咙刺去!
第4章
谢恒闻言一怔,眼前见银光一闪,下一瞬便已将持利器的纤细皓腕擒在手,又反握住另一只袭来的拳头,借力将两双交叉的手臂绕了一圈,把她箍在怀里。他胸膛紧挨着她的肩胛背脊,觉着她好像瘦得有些硌人。
他下颌枕在她头顶上,凛声唤她:“妧妧。”
谢恒又惊又喜,没想到她竟也重生了。
仍旧只会这么几个花拳绣腿的招式,还真是毫无长进。
陈昭妧此刻真慌了神,不停地扑腾却挣脱不得,渐渐没了力气。
遂放弃了挣扎,语气不善:“你…你放开我!”
谢恒环在她腰腹的双臂一紧,偏头在她耳边说:“你既已知晓,我定不能放你。”
“救——唔唔…”
一声救命还没喊出来,陈昭妧就被捂住了嘴,她气急狠狠咬上那手掌虎口处,却白费力气。
谢恒听到呜咽声,手上也沾到冰凉的泪水,力道一松,猛地就被她挣开了。
眼见她又举起钗子,这次是对准了她自己的喉咙。
谢恒眼疾手快,一把夺过金钗,又将人揽进怀中,紧紧抱着。
“我不杀你。”
他怎么舍得,早知道就不吓唬她了。
“那你想怎样?!你杀了我吧!”
“我怎么会。”他轻轻拍抚着她的脊背,“妧妧,我不该吓你。不哭了,原谅我好吗?”
“你…”陈昭妧在谢恒怀里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再也绷不住了,“我不是说不要再遇见你,为什么!为什么啊——”
神识渐渐不甚清明,她又想起那个可怕的梦,加上酒意,越发迷迷糊糊地分不清梦和现实。
谢恒哄了许久,她终于还是睡过去了。
“小姐,小姐?”
“…芸儿?”陈昭妧缓缓睁眼,看见芸儿正端着一碗药汤。
“小姐怎么睡着了,快趁热喝下解酒汤吧。”
陈昭妧端起药汤一饮而尽,伸手摸摸头上,金钗也还在原位。
幸好,只是个梦。
“小姐,咱们回去吧,快到放烟火的时候了。”
“好。”陈昭妧揉揉额角,起身和芸儿往永合殿去。
瞧着二人走远,谢恒才从阴影藏身处出来,也往永合殿方向走去。
还好她仍然醉酒嗜睡,还能勉强糊弄过去。从前就是酒后不认账,现在仍是。
她既认出他,应该也是重生。
可她,原来这么恨他么。
谢恒想不通。
前世她宁愿服毒自尽,也不听陈旭之言伺机杀夫夺权。她明明心中有他,即便是因他的欺瞒而生恨意,他也甘愿补偿。
可为何再见会是这般,她竟想杀他。
火树银花砰得在天上炸开,伴随着爆竹声声震耳。闻此,谢恒加快了脚步。
片刻后,他又回到大殿上,见众人皆在凭栏仰望满天流光坠星。
烟火怒放一瞬,如一丝银线划过,立刻裂开成绚丽斑斓的星光,又有一丝接着一丝续来,丝丝扣扣不间断,艳极千万时。
隔着密排如层林的女眷,谢恒一眼便能看见陈昭妧,于是他一直盯着最前端最中间的那处,墨发绾髻上的那支金鸾衔珠钗。
前世陈昭妧听闻景瑶惨死,默声咬牙哭成泪人,也不和他说一句话,她一直攥着这支金钗不肯撒手,在他怀里昏过去,后来就再没见她戴过这支钗子。
听说那是在笄礼上,皇后亲手给她簪上的,同景瑶头上一样的钗子。
她一直喜爱得紧。
谢恒突然明白,在她眼里,恐怕万般不幸皆是因为他。
如此说来,她这般恨他,想杀了他也不奇怪。
千万烟火,总有最后的一株。
最后一丝银线也断在夜空里,匿了声形,偌大辉煌宫宇才复沉寂。
盛焰落尽,皇帝令下,众人也如烟火一样散向各方。
回到裕王府,陈昭妧跳下马车,拉着陈旭直奔后院,派人寻出库房里的爆竹来。
“哥哥,今年有许多新花样的,有一样唤作窜天猴儿,能冲到天上好几里再爆开呢!”
“这个是金蛇舞,这个是喜红桔,还有这个,这个叫仙降瑞雪,给。”
陈旭接过,用拇指和食指捻着这约莫十寸的细爆竹,在手里转着瞧。怎么看都极像是一支香,没想到烟火爆竹也能做成这种模样。
陈旭正要拿火折子,见裕王迎面走来,兄妹俩都放下手中爆竹,行礼道:“父王。”
裕王步履匆匆,只丢下一句“早歇息”,剩下两人略有沮丧地被一堆爆竹围在中间。
陈旭轻轻拍了下妹妹的头,声音淡漠如平常:“为兄陪你放爆竹。”
“嗯。”
半晌喧嚣。
点燃手中最后一支仙降瑞雪,陈昭妧有些不舍地盯着喷溅而出的火星,它们尚未落在地上,就像是雪融化了一样,消散在空中。
已是子时,夜深人静。
陈昭妧拿葱白的手指蹭了蹭冻得发红的鼻子,顺便挡一挡空中呛人的气味,对着地上的灰烬发呆,喃喃道:“没了。”
“明日再去买,该休息了。”
“没了就没了,本该只是这些。烟火落尽,余下都是硝烟,也没什么好回味的。”陈昭妧自言自语,忽然抬头笑着看向陈旭,“若是日后有了嫂嫂,哥哥还陪我放爆竹吗?”
陈旭一时语塞,仔细想了想,说:“自然。”
“难怪到现在还没有见到嫂嫂,哥哥可真是不懂女孩子的心思。”前一刻还是明媚的笑脸,眨眼间就蹙起了秀眉叉起了腰,一副老嬷嬷训小子的凶样,语气却有些伤感,“女孩子自然要夫君陪着,以后成了婚,就别来找我啦。”
这话听得陈旭心里一阵难受,不过转念一想,总会有那样一天。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
他提起精神,勉强笑道:“为兄明白。”
陈昭妧见陈旭似是开了窍,满意地点点头,祈祷着今夜定要睡个好觉,最好能在梦里见到嫂嫂。
她正抬脚想回房,瞧见芸儿一直抱着的大氅,随手塞进了陈旭怀里:“谢恒的,帮我还给他。”
陈旭应道:“好。”
原来是谢恒。
他得好好为妹妹考察一番。
安国公府里,谢恒秉烛难眠。
同样的轨迹,竟横生变数,她既生杀心,恐怕不会轻易作罢。
当务之急,是和她说清误会,重归于好。
他从未让她国破家亡,至死也未失信。
谢恒取出怀里的一方罗帕,抚过上面素净简单的兰草,针线细密交缠,毫无技法,是她亲手所绣。
他早已将每一丝线的走向记在心里,难以忘怀。他私心想留下它,但想到这是妧妧用惯的帕子,还是得先还给她。
下了榻,推开门就看见院中站立的老者,谢恒一愣:“祖父,您怎么来了?”
安国公本想来给谢恒送些爆竹,一进院只见门窗紧闭,烛影明灭,恍惚间好像又看见儿子谢桐夜读兵书,便默默在院落里矗立了好久。
直到谢恒推门而出,安国公才想起,是他亲手给儿子立的牌位,方才还去过祠堂与一双儿女说完话,是他糊涂了。
“恒儿,祖父给你拿了些爆竹,祖父陪你放爆竹啊?”
看着眼角泛着水光的老人,谢恒不好推辞,只能应下。
安国公瞬间变脸,容光焕发地笑道:“恒儿,来。咱爷儿俩放爆竹,红红火火的,多好!”
一老一少在院里点燃了爆竹,噼噼啪啪的声响里混着安国公洪钟般的笑声。
过了许久,谢恒将安国公老爷子哄走,才悄悄出府,拐了几个弯,潜到裕王府里。
“芸儿芝儿,我的帕子不见了,你们快帮我找找。”
“小姐还记得什么时候拿出过帕子吗?”
“好像没有。”
“许是落在哪了,我去外面找找看。”
“我也去。”
谢恒眼见着两个小丫头跑了出来,又见她们拾起地上角落里的帕子奔回去。
待到菱花窗格灰暗得不见人影,谢恒才踩着树枝跳到墙外,踏着万家灯火余光慢悠悠地走在街上。
长街空无一人,他突然很想把陈昭妧拽出来。并无景致可赏,只是想一起散步,随意走走。
还是罢了。她不喜睡时被扰。
陈昭妧一夜无梦。
因睡得晚,至翌日卯正二刻,她才迷迷糊糊睁眼,猛地想起是元日,忙翻下床,唤芸儿芝儿来梳妆。
元日朝会,皇帝与众臣同庆,裕王和陈旭一早便入了宫,剩下陈昭妧一个人在府中酣睡,差点误了时辰。
她虽不用参加大朝会,但应于辰时到康乐宫请安。时间紧迫,陈昭妧也顾不上用早食,随便咬了两口蓉心莲子糕,抿了口淡茶,就穿上披袄,迈出了门槛。
一脚刚踩上马凳,忽地想起什么,回头嘱咐芝儿:“这时节的莲子不新鲜,还是别做莲子糕了。”
“小姐前几日还想吃来着,芝儿好容易才做出来,又不合时令了。”芝儿可怜巴巴地眨眨眼睛,“小姐可怜可怜芝儿吧,您说个容易的,好不好?”
陈昭妧思忖片刻,笑道:“现下这节气,红梅开得正好。辛苦芝儿,让你家小姐尝一番食花饮露的雅事。”
芸儿见状,安慰芝儿说:“采花摘露也是件雅事,等我回来,和你一起做。”
有了芸儿帮忙,芝儿高兴应下。
她家小姐,在吃食上一贯精致。她不如芸儿办事得力,总归也能为小姐略分烦忧。
吩咐完这件要紧事,陈昭妧终于安稳地坐进马车里。
马车一路疾驰,总算没有误了时辰。
康乐宫内,懿祥殿外,各家命妇贵女静立等候。
陈昭妧一眼望去,像是多了些人,那些眼生的妙龄女子,应是陛下新选的嫔妃。
去岁初秋,京城里总有人家因选秀一事闹得鸡飞狗跳。
倒不是他们家要出秀女,只是因为,钟情于皇后十余年而不置后宫的皇帝竟要选秀。
圣旨一下,就惹得一些妻管严举柴抗议,不过最后都被烧火棍给压制下来,没掀起多大风浪。
可皇帝金口玉言尚能出尔反尔,试问这世间哪还有人敢信什么天长地久。
那些以陛下为精神领袖的年轻人再不敢以此发誓,跟小姑娘说什么除非陛下有后宫佳丽三千,不然我只你一人云云。
短短一月,京中离婚再婚悔婚退婚议婚提婚结婚者不计其数,官媒都要忙疯了。
还要怪那赵嘉成迟钝愚蠢,赶在这档口来裕王府提亲,毒誓还没发完,就被陈旭一脚踹到心口,横飞到大街上。
就是这一飞,引领这一波浪潮飞向了最顶端。
时隔数月,风波终于渐渐平息,许多贵女的婚事也都没了着落。那些进了宫的秀女安顿下来,有的晋了位份,有的还只是秀女。
其中有一位晋位神速的,是赵氏旁支女,如今已成为赵淑妃。有大不敬的传言说,她当是下一位皇后。
陈昭妧暗自打量着那几位嫔妃,目之所及没见到那位应着妃制命服的奇女子,竟和赵嘉欢对上了眼,她瞬间头疼起来。
赵嘉欢披着锦绣万花氅,走动时掩盖不住褶裙翻飞,扑朔如蝶,款款而来——
“哟,郡主,来得不早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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