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笑道:“你一向酒量不好,便在外头吹吹风罢。”
陈昭妧福身称是,再抬头与谢恒四目相对,见他神色晦暗,略压着眉头,似怒似怨,又似悲似急,便猜测刚才说的话该是被他听见了。
听见又如何,她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他们现在并未定亲,实打实只有同僚之谊。但她终究是违了心,看不上这三个字,说出口便后悔了。
实则谢恒刚刚听见那些话时,并没有太难过,他知道自己入不了她的眼,只是心里仍然不舒服,又听她说饮了酒,骤然紧张起来。
看她暂无大碍,谢恒稍松口气。太后寿宴上虽然人多,但应该不会有人敢在太后眼前放肆,极有可能是在她之后离席的时候。
这般想着,谢恒随皇帝进殿,皇帝赐他坐在身侧,他被太后问了些话,都依礼回答着。片刻后,陈昭妧和赵嘉欢也回了坐席上。
众女眷中,许多人是第一回这般近距离地看见谢恒,不少窃窃私语者,都在谈论他的容貌家世,顺带着拿他和一旁的陈旭比较。
如今谢恒得皇帝和太后青睐,可见早晚会青云直上,位极人臣,地位可与裕王世子陈旭相比。
就是这二位的面容都太冷了些,没有丝毫发挥那张脸的优势,若是笑一笑,定是极好看的。
众人早就暗自给他们分了个高下,陈旭虽然任兵部侍郎,却是个武将,不如谢恒暂且没上过战场,看着没那般冷峻骇人。如今两国和谈,谢恒以后怕是也没机会上战场了,大约会在兵部一路升职,而陈旭没准要去驻边,或是跟裕王回封地。因此,谢恒反倒比陈旭更合人心意。
奏乐换了一曲又一曲,舞女也换了一批又一批,众人支着身子僵着脖子,早就看累了,却都不敢打搅太后的好兴致。
淑妃在一曲舞罢后上前敬酒,盈盈一拜道:“太后,今儿清晨,臣妾见宫中池子里的莲花有几朵含苞待放,特让人照看着,现在正是盛放的时候。太后一向喜欢莲花,可否有兴致看这些花儿为您贺寿呢?”
太后笑道:“淑妃有心了,只是哀家也乏累了,这些姑娘们想是喜欢看花的,你带着她们去吧。”
“是,臣妾领命。恭送太后娘娘。”
“恭送太后娘娘。”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心里都乐开了花。
皇后借口身子不适,向皇帝告辞回宫,景瑶也随皇后离开。皇帝担忧皇后,便也离了宴席,追着去了清乐宫。
皇后前脚踏进宫门,皇帝后脚就跟上去扶着她,景瑶见状退了几步,跟在后面。
“身子还没好全吗?太医怎么说?”
听见皇帝这么问,皇后心累又心凉。他只闻新人笑,哪里知道她这旧人彻夜难眠,头痛心痛呢。
“太医说,臣妾须在僻静的地方好好调养。陛下,臣妾近日诵读佛经,才觉得心静一些,臣妾想…去鸿恩寺祈福修行。”
皇帝半晌怔默,松开了她,缓缓才道:“清如,你是在怨朕吗?”
“臣妾不敢。”
“罢了,这半日你也累了,去歇一会吧。”
皇后退了半步跪在地上,郑重道:“陛下,臣妾是想修身养性,兼能为国祈福,请陛下应允臣妾。”
“你快起来,这成什么样子。”皇帝弯腰去扶皇后,忽觉腰际酸软,硬生生僵了片刻才伸出手,却使不上力,不能把她拉起来。
皇后执拗地不肯让步,皇帝索性负手道:“景瑶,扶你母后起来。”
景瑶照做,将母后扶起。她也惊讶于母后的突然请求,但想到这些日子,母后总是跪在佛像前念诵经文,又说得通了。
母后不喜欢乌烟瘴气的后宫,她也不喜欢。
皇帝又说了几句好言好语,而皇后知道,他从前不会这般,这些话大概都是和淑妃说了千百遍的陈词滥句。
她这颗心终是倦了。
另一边,一群人又随淑妃辗转到迎瑞宫,赏起了莲花。
能在凉快的地方吃着糕点赏花,自是比端腔作态要自在多了,各家姑娘们也和相熟的朋友闲聊起来。
赵兰汀没有熟人,偶尔和宁莲附和两句,偶尔和李涂娇挑句话头,不至于被冷落,终究也混不进圈子,她觉得乏味,便去找她的淑妃姊姊。
陈昭妧和赵嘉欢在一处,两人躲着清净,在离众人很远的地方观赏着莲花。
赵嘉欢问起陈昭妧为何考了武举,陈昭妧敷衍道:“想考便考了。”
赵嘉欢白了她一眼:“你最厉害,你想做什么做不到啊。”
陈昭妧窃笑,单手托腮看向摇曳的莲花,一团水在莲叶上滚动着,掉落在池子里,与池水融成一片。
有淡淡的莲香扫在她们面上,呼吸都成了清甜的。
淑妃派人请赵嘉欢叙话,她这才依依不舍地走开,留下陈昭妧一个人在池边。
待她到了亭前,见一群人簇拥着淑妃,除却宫女就是离淑妃最近的赵兰汀,二人挨着坐,可见感情亲近。
赵嘉欢远远行礼道:“见过淑妃娘娘。”
“欢儿快过来,姊姊许久没见过你,都长成大姑娘了呢。”
装什么亲近,她和淑妃也就几岁的时候见过一面。
这般想着,赵嘉欢还是不得不上前,被淑妃拉着坐在她身旁。
“兰儿初来上京,给欢儿添了不少麻烦吧。”
赵嘉欢面无表情道:“不麻烦,家里填两碗饭腾间屋子的事儿。”
“听兰儿说,府上的事情有好些都是你在料理,妹妹真是能干呢。”
赵嘉欢勉强地笑了一下,道:“娘娘谬赞。那边莲花开得不错,我还想去看看。娘娘…”
“妹妹若喜欢,便叫人摘几朵。妹妹与我也不必客气,私下里唤我声姊姊吧。”
赵嘉欢扯扯嘴角:“宫规森严,臣女不敢。”
淑妃一手一个拉起赵兰汀和赵嘉欢的手,叠在一起,笑道:“都是一家姊妹,又是在我这迎瑞宫里,都不许生分,咱们姊妹好好说说话。”
淑妃又让宫女散开离远些扇风,与赵嘉欢说起家常。
迎瑞宫中,各家姑娘聚成几小堆,在池子旁赏花,或是在回廊中乘凉。
迎瑞宫是皇帝下旨翻修过的,并了原来荒废的一处宫殿,是后宫最华丽宽阔的所在。
光是七彩池就有一间宫室那么大,里面养着半池粉红皎白的莲花,和上百条各种好看的鱼。为了今日给太后贺寿,淑妃命人引了温泉水入池催花,结果却是白费心思。
不过能让各家的姑娘来看看,一同赏花,也是好的。
陈昭妧百无聊赖,走近池旁。见花瓣薄薄一片,轻盈似蝉翼,她环顾四周没人,忍不住半蹲下探手抚摸,指尖还没碰到花瓣,就猛地被人拽着手臂迫起。
“你…你怎么在这?”陈昭妧见是谢恒,慌忙退了几步远。
“当心掉下去。”
所问非所答,还像她欠了他银子似的冷着张脸。
陈昭妧道:“不劳你关心,我自有分寸。后宫中女眷众多,不是世子该来的地方,当心徒惹是非。”
谢恒闻言,向她靠近两步,她便退后两步保持距离。她再向后撤步,他突然一大步迈到她身前,明知故问道:“什么是非?”
他倒求之不得想和她惹些是非。
谢恒一手托着她的腰,又朝她微红的耳廓吹气:“你吃醋了?”
什么吃醋?真会无耻瞎猜!
“我没有,你、你快起开,别让人看见。”
陈昭妧双手用力抵在他胸膛上,他便也用双手环住她,两人间隔几寸,距离暧昧。
她这副慌乱模样让他稍有愉悦。
谢恒有一瞬在心底默默谴责自己,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暗自纠结着,他仍竭力稳住心神,掌握分寸,控制距离。
他实在太想却又不敢离她再近一毫。
“这边有树挡着,没人。”他这般和她说,让她放松警惕,也在放松自身。
陈昭妧这才发觉他们已经在树荫之下,离池子有好几步之远,不远处还有矮树丛和花丛挡着,她略安心地松了口气,也松了咬疼的下唇。她看不见那些人,她们也自然看不见他们。
可是,她身后就是墙,已经退无可退了。
谢恒没有与她对视,视线在她面上游走着,不知为何落在她没涂口脂却殷红的唇上,她松力后吐出的那片下唇,还有着水泽。
似凝露的芍药花瓣,太过鲜艳美丽。
“放心,不会让人看到。妧妧…”谢恒迟疑着,唤她的名字都轻成气音。
他的手慢慢抬起,鬼使神差移向那抹诱人的红,终于还是落偏了些,极轻又快速地抚了一下她粉红的脸颊。
只是食指屈指轻蹭了一下,指骨堪堪沾到她一点皮肤,他就已经心如擂鼓。
他想起前世第一次和她牵手的时候,也是这样,心脏都要飞出来了。
后来每一次牵手时,心跳都会比之前平和一点点,相应地,也多了一份填到他心里的满足。
原本只是碰到她的指尖便足够,后来就想包裹住她两只柔软的手,现在他竟想要更多。
第40章
想一瞬便罢了,谢恒把杂念埋藏好,头脑归于清醒。他松开陈昭妧,向后退了半步,给自己一些喘息的空间。
“我不会在此久留,你也早些回府,明日还要上值,别再饮酒,不可贪杯误事。”
“我没饮酒。”陈昭妧莫名小声,觉得谢恒和平时不太一样。明明他才像醉了似的,目光微滞,耳后泛红。
“没有便好。”
听见有脚步声,谢恒扔下这句话便匆忙离开。
芸儿看见树丛中似乎闪过一个黑影,说好在池边等她的小姐不见了,她急忙加快脚步,小跑过去。
“小姐——”芸儿试探着轻声喊了几次,没有得到回应,在树下发现了出神的陈昭妧,“小姐怎么在这?刚才好像有什么人经过,小姐没事吧?”
陈昭妧摇摇头,拉近芸儿问道:“送到了么?他看了么?”
“小姐,我把信交给云公子时,他正在斫琴,我只能先回来了。”芸儿极小声地说道。
陈昭妧心下肯定,云纪会看这封信的。
她正想着计划,突然被脆生生的一句问安打断。
“见过郡主,郡主叫奴婢好找,淑妃娘娘请郡主过去呢。”
来人是淑妃宫里的掌事姑姑慈荷,素来严厉苛刻,别说小宫女们,连迎瑞宫里的掌事公公也得让她三分。
偏偏慈荷人长得秀丽,银盘面一点也不显刻薄,两条柳叶眉,一双水波目,梳着寻常宫女时兴的发髻,瞧着和刚入宫的小丫头没什么两样。
她说话的语调柔婉又脆利,像珠帘碰响,很是悦耳,这腔调让陈昭妧想到赵兰汀,还有淑妃,大约梓州都是这个口音。
陈昭妧道:“请姑姑带路吧。”
“是。”慈荷微微一福身,而后规矩地走在陈昭妧前头两三步,不时地和陈昭妧搭话。
慈荷是个嘴皮子利索的,有其主必有其奴 ,淑妃也不是随意能打发的,她叫陈昭妧过去,寒暄了好一阵子。
原本素不相识的人,竟堪堪说了一下午的话,陈昭妧也没想到。淑妃问一句,她答一句,偶尔听听赵兰汀讲梓州林城的事,不知不觉,天就见黑了。
赵嘉欢几次想走,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陈昭妧也是如此,她们俩只能陪着淑妃,从廊下到殿中。
好容易挨到来人禀报,说各家的姑娘要回家了,淑妃派人好生去送,陈昭妧正要趁机告辞。
淑妃却道:“瞧我这啰嗦的,不觉就要晚上了。郡主还不曾去过摘星阁呢,上面夜里观星最好,郡主和欢儿一起去看看,本宫让人在摘星阁上备膳。慈荷——”
“奴婢在。”
“把兰儿带来的那坛梅子酒拿来,本宫甚是想念家乡的酒了。”淑妃起身,一边牵着陈昭妧的手,一边拉起赵嘉欢,又把赵兰汀挽过来,“正好郡主和欢儿也尝尝,林城的梅子酒酸甜可口又没有涩味,和上京的味道大不相同。”
“淑妃娘娘,臣女不擅饮酒,恐怕没有这个口福了。”
“是本宫思虑不周了,不过,陛下寻了个梓州的厨子,会做些林城特有的糕点,郡主还是有口福的,一定要尝尝。郡主许久不进宫一次,总不能让郡主饿着肚子回去呀。”
陈昭妧无言可对,只能应下,赵嘉欢更是没辙,全程没能插上话道一句告辞。淑妃盛情难却,她们只能随着她去摘星阁。
摘星阁高三百尺,凭栏远眺九千步,整座宫城尽收眼底。皇帝为了博淑妃一笑,不惜仿造前朝遗迹,建了这座远超规制的当世最高建筑。
在地上看,三百尺高阁直进云霄,令人望而却步。实际里面是空的,只是个支架,皇帝催得急,工部建得也急,干脆造了世上首个空阁,也不修楼梯台阶,用人力拉篮筐载人上去,美其名曰漫游太虚、乘云拨雾。
一次最多载六个人,这次载了五个人上去,地上拉绳的人也很吃力,缀满鲜花的篮筐升得很慢。又逢时有大风,吹得花瓣摧残,簌簌下坠。
残毁的花朵砸在下面芸儿的脸上,她和桃喜在地上望着,心都悬了起来,赵兰汀的丫鬟小菱却见惯不怪,只叹惜自己不能上去呢。
陈昭妧紧张地站在篮筐里,不免担心,下面的人一旦松力,或是绳子突然断开,她们全要粉身碎骨。
淑妃抚上陈昭妧握紧绳子的手,笑吟吟道:“郡主别怕,这绳子里头是铁链子呢,没那么容易断开。”
陈昭妧勉强扯起嘴角,还是没放下手。难怪这绳子有手腕粗,原来里面另有乾坤。
终于到了最顶层,淑妃率先抬脚迈出,篮筐颤了两颤,其余人又依次踏上木阶。
下了三步梨木阶,便进到宽敞耀目的大殿。淑妃命人取椅子和桌案上来,先且引着她们走动走动,随意看看。
放眼望去极尽奢华,拢烟纱帘不时荡漾,将月光一缕缕挑进殿内,黄金连枝烛台围绕半周,将此处照如白昼。靠近里面,博古架和妆台几乎连着,全都塞满了奇珍异宝。地上四角放了小巧的金蝉香炉,有轻烟缠在跳跃的火光上。
殿中空旷,白玉地砖嵌入金丝,绘成花纹,为作歌舞之台,众舞女乐师排成两列,行礼后跪坐回原地,一动不动宛如俑人。正前方是摆满了瓜果的桌案,和铺着白狐皮的贵妃榻,榻后有架屏风,上头画的是林城风物,其后置了一张拔步床。
馥郁香气扑鼻而来,似有靡靡之音回绕耳边,陈昭妧恍惚如在梦中,觉得这处景象有些眼熟。
皇宫里大都是这般金黄晃眼,她并未细思量,只觉得在此处闻香久了,有些胸闷。
她抬目望去,隔着纱帘没见到广阔夜空,却张望到了头上十尺的天象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