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不坠——云上溯川
时间:2022-01-18 16:57:46

靛蓝望砖上有白点以白线相连,密密麻麻绘制成一片天,她依稀能辨认出东西南北的星宿,目光渐移,才见中心的神女飞天像。
岂止是超越规制,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她陡然生出些冷汗,将目光落回。
淑妃并未介意她们三人失仪地发怔,从镂金妆奁里捡出三个小银盒装的口脂,分别递给她们。
“前些日子进贡上来一些口脂,这个丹石榴最适合郡主,”淑妃打开银盒上的扣子,以指腹擦了一些点在陈昭妧的唇瓣上,“瞧瞧,红颜比花娇呢。”
又分别给赵嘉欢和赵兰汀介绍道:“欢儿用海棠春正好,衬得皮肤粉白玉腻。兰儿本就面容柔美,该用檀香妃。”
这样精致的口脂她们的确不曾见过,上京铺子里卖的多是小小一罐,或是用陶瓷,或是用珐琅,用银盒装一块口脂当真是见所未见,何况上头还有银丝掐就的花鸟。
这口脂不仅颜色鲜艳纯正,香味也淡雅舒心。陈昭妧想着自己这些年来用过的,都不如手上这一小盒,不自觉微微抿口。
宫人把桌案和椅子运上来后,淑妃便让她们坐下,命舞乐奏起。
原以为舞乐和太后寿宴之时并无差别,不想竟是异邦之舞。赵嘉欢和赵兰汀被奇异的舞步吸引,视线在几名旋转的舞女中串换,水袖和彩缎在空中不停织成繁花,令人目不暇接。
而陈昭妧不愿直视,默默拿起酒杯,想起谢恒的叮嘱,又将酒杯放下。
市井中的禁忌之舞,淑妃竟能在这摘星阁上坦然观看。
何为专宠,今日她算是见识了。
“郡主怎的不喝呀,这酒真不醉人的。”赵兰汀不知何时走近,举杯邀她共饮。
赵嘉欢又饮尽一杯酒:“她酒量不好,早说不喝了。”
“郡主只尝一尝,”淑妃莲步轻挪,飘然而至,“若是不好喝,我再向郡主请罪。”
淑妃抬手,动动兰指,宫人们便都识相退下。
陈昭妧道:“娘娘说笑了。”
而后举起酒杯,与淑妃和赵兰汀碰了杯,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
“郡主说说,这酒好不好喝?”淑妃显然有些醉意,面色酡红着,两指捻着空空的白玉杯又和陈昭妧碰了一下,“郡主莫要客气,今朝有酒今朝醉,美酒不等人的。”
说罢单指勾起酒壶,另一只手扶着壶身倾倒,填满了酒杯。
“喏,我敬郡主一杯,也敬欢儿与兰儿。”
陈昭妧只得饮下这杯酒。
然而有再一再二,便有再三再四,淑妃软言密语地,讲了许多故事,哄着她们喝光了半坛子酒。
许公公来禀时,见淑妃兰指扶云鬓,半倚在桌案前,沉沉低下头道:“淑妃娘娘,陛下到了,请娘娘一同观赏夜莲去。”
“哦,本宫这便去。兰儿——”
“姊姊,我扶着你。”
“兰儿,把酒带上,给陛下也尝尝。慈荷,派人送郡主和欢儿回家吧。”
慈荷领命,找了宫女给一倚一倒的两人喂了解酒汤。赵嘉欢本也没有醉得厉害,慈荷便让两名宫女扶着赵嘉欢,打算先将她送出宫。
摘星阁下头,皇帝等了半晌,才等到淑妃摇摇晃晃歪进怀里。
美人眼波迷离,语调哝哝:“陛下,臣妾在上头坐久了,有些站不稳,臣妾失仪。”
“无妨,无妨,爱妃快坐下。”皇帝连忙扶着淑妃到最近的亭子里。
被晾在一旁的谢恒只能垂首而立,担忧着陈昭妧是否醉酒。
一阵风呼啸而过,人皆掩面,赵兰汀不得不放下酒坛,一手护着酒坛封口,一手拿帕子捂着脸,趁机看了一眼谢恒。
他躲也不躲,任风吹着,岿然不动。他穿着一身墨色衣裳,像是融在黑夜里。
赵兰汀便暗自在谢恒身上多押了筹码。
亭子里的皇帝只顾着淑妃:“爱妃这是醉酒了?”
“臣妾没醉,”淑妃娇哼了一声,扭头从赵兰汀手里接过酒坛,“陛下尝尝,这是兰儿亲手酿的梅子酒,很甘甜呢。”
许公公及时在皇帝耳边提醒了一句谢侍郎还在,皇帝才想起谢恒,唤他过来。
午后见谢恒与云纪谈论琴艺,皇帝一时技痒,和他们品了几曲。皇帝很欣赏谢恒六艺皆通,与他相谈甚欢,才带他来赏花赋诗,结果一见到淑妃转眼就把他给忘了。
“谢卿,来,”皇帝不能出尔反尔丢了面子,索性叫谢恒过来,“与朕共饮杯酒。”
“禀陛下,微臣不擅饮酒,恐御前失仪。不扰陛下雅兴,微臣先行告退。”
“谢卿啊,朕不是说过了,在朕面前无需拘礼。”
“微臣……”
“谢世子,陛下都这般说了,你便不要谦辞,这梅子酒又不醉人,你尝一口便知。”
没等谢恒推辞,赵兰汀已经把酒杯递到他眼前。
皇帝笑了几声:“小姑娘能饮的酒,谢卿如何饮不得?”
这些人如此能劝酒,谢恒不免担忧起陈昭妧,他一直让林杭暗中盯着,没听到陈昭妧出宫的消息,又瞥见摘星阁下站着的婢女正是芸儿。
她极有可能是醉在了摘星阁上,再推来推去反而会耽搁。谢恒只好饮下这杯酒。
 
第41章
 
谢恒才饮尽这一杯,赵兰汀又给他填满,他攥着酒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心急如焚地扫了一眼摘星阁。
高阁通明,静若图画,一众宫人列在阁下,芸儿还在那处,陈昭妧仍在上头。
他又要推辞,皇帝随手挥指空中一弦明月,举起酒杯笑道:“金樽对月,红袖添香,谢卿可不要扫兴啊。”
谢恒只得又饮一杯。
这杯之后,赵兰汀又极快地填上第三杯,皇帝颇有些期待地看着谢恒。
谢恒一仰头,而后将酒杯放在小公公端着的银盘上,借口不胜酒力向皇帝告辞。
皇帝呵呵一笑:“夜色已深,朕便不多留谢卿了,免得安国公惦念。”
“微臣告退。”
谢恒跟着领路的小公公走了一段路,待出了皇帝视线,行到漆黑的地方,宫灯忽地灭了,吓得小公公当即两股战战,偏偏摸索身上许久发现没带打火石,简直要吓破胆。
“怎么了?”
“世子,奴…奴才忘带火石了,您带了吗?”
听这声音哆哆嗦嗦,谢恒叹道:“我也没有。出宫的路我隐约记得,不劳公公相送。”
“谢谢世子,谢谢世子!世子沿着这条道儿走到头便是宫门了。”
“嗯。”
谢恒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他哪里知道出宫的路,只记得走过的路。听到身后慌乱的脚步声渐小直至消失,他才低声道:“出来吧。”
黑暗中,林杭不知从哪窜到谢恒面前,向谢恒拱手道:“世子,郡主在摘星阁上醉酒了。”
谢恒未言,转身快步而行,林杭只能跟上。
他挑着狭窄又昏暗的小路,回了迎瑞宫,藏在上午他们遇见的那棵树下,暗中挪动着。
只见皇帝和淑妃不断饮酒,还不时传出笑声,回廊里的人影摇摆着,许久才定住。
院落中又跳出许多人影,奏起丝竹管弦,舞动倩影翩翩。
淑妃看了一会儿,便嫌头疼,要去喝碗醒酒汤,皇帝随着淑妃起身,却被柔软的手掌抵着心口,只能坐下。
“陛下稍待,臣妾去去就回。”
赵兰汀及时跟上,搀着淑妃摇摆的柳身。
半晌之后,一曲结束,皇帝见赵兰汀回来,淑妃未回,焦急问道:“淑妃怎么样?”
“回禀陛下,娘娘看了一会子天上的星辰,觉着乏累,想歇下了。”
皇帝急忙往摘星阁去。赵兰汀刚送走皇帝,就见小菱慌慌张张跑过来,忙把她拦下,厉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小姐,小姐…奴没见着世子啊。”
赵兰汀气极又不得不压小声音,一贯好听的语调也尖锐了些许:“怎么回事?!”
“奴一直在亭子那儿等着,一直也没见世子过来,是不是…是不是那小太监没走这条路啊?”小菱犹豫着,“那边离冷宫近,阴冷的风吹着,怪吓人的。”
“没用的东西!”赵兰汀低声啐了一句,“你也不知道往前走去看看?竟这样错过了。”
“那…小姐,现在该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快去找啊,他中了药肯定走不远。”
小菱点点头,忙不迭跟在赵兰汀后面,二人步履匆匆,沿着原定的路线去寻。
摘星阁上。
陈昭妧喝的醒酒汤渐渐起效,此刻听见动静,猛地清醒。
“参见陛下。”
没听到预想中的免礼,她斗胆抬头,却是见皇帝走近,步伐缓慢且迟疑,探出手抚在她的脸颊上。
感觉到皇帝整个人都在颤抖,陈昭妧也不觉战栗起来。
这样奇怪的表情,陈昭妧从未见过。蹙眉含泪,满目深情,似失而复得的喜悦,又像难以置信的惊讶。
虽然陛下年近不惑,但仍是容颜英俊,正当壮年。
若是不相识之人,她还勉强能欣赏一番,可此时此刻,这一番景象太过诡异,就像她前世梦到过的一样。
陈昭妧怔了一瞬,回过神立即向后躲,慌不择路地跑着。
她记起来了,前世的梦里,她总会梦到坠楼,就是在这摘星阁上。
“素素!素雯!素雯你去哪?你不要再去战场了,孤不要你做将军,你来做孤的太子妃!素雯——”
皇帝紧追着陈昭妧,两眼只盯着她,丝毫未注意到桌案,撞了上去,捂着腰际缓缓跪坐在地。
陈昭妧听见“砰”的一声响,回头见皇帝绊倒,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扶一把,身后传来女子的说话声。
“娘娘,奴婢耽搁了一些时候,这便送郡主出宫。”
“你看见兰儿了么?我才睡了一会儿,她怎么也不见了。”
是淑妃。
糟了,她得立刻离开。
飞快环顾四周后,陈昭妧只能把性命压在某一扇窗外的松树上。
松树挺拔直立,她在阁上能看见树顶,目测有三尺远,大概能跳过去,还有层层树枝缓冲,足够保她一息尚存。
当她鼓足勇气一跃而下时,眼前乌黑一片看不见事物,只感觉到手臂剧痛,似有霹雳贯耳之声,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觉出背部受到撞击,身子停止下坠,她反应了许久,才敢睁开双眼,触摸到来人侧脸时几乎要哭出来。
“……云恒,是你吗?”
“是我。妧妧别怕,我接住你了。”
谢恒抱着陈昭妧,躲着宫人贴着墙根快步走着,双臂酸痛,仍竭力稳着不让她颠簸。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埋首在他怀里,眼泪抑制不住地落下,沾湿了一片。
幸好她还是在这棵树上摔下来,幸好他来得及时。谢恒不敢想,若是他晚了一步会怎样。
出了迎瑞宫,本以为可以安心放她下来,却听见人的话语声,谢恒只好揽着站不稳的陈昭妧挤在假山缝里。
空间实在狭小,陈昭妧只能踮着脚,头顶抵着他下颚,两手搭在他肩上。
谢恒的手护着她后脑勺,轻轻摩挲着以作安慰。
待人声远了些,谢恒真正放下心来,才渐觉出自己身上的不适。
头脑亦是一震,妧妧现在是清醒的,竟是他中了药。
“可以出去了吗?”
她的声音还在发颤,话尾带着哭腔,明明是棉絮一样柔软,却似利剑架在谢恒脖颈上,让他浑身紧张。
“再等一等。”
等到远处人声完全消失,谢恒已然是万蚁噬心,又如芒刺背。
终于还是迈出了一步,拉着她从假山缝中出来。
陈昭妧仍是站不稳,扶着假山平稳着呼吸。
谢恒没有上前,只伸出手,示意她搭手过来。
柔软冰凉的小手握在手心里时,谢恒追悔莫及。
然而陈昭妧并未察觉出异样,还不自觉地往他身上靠,而后便像在别院时,他搀扶着她一样。
陈昭妧微微喘息着问道:“现下几时了?”
“大约是戌时了。”
“得快些,今日虽是太后寿辰,最晚亥时宫门也该锁了。”
“别急,你有没有伤到腿脚?”
“没有,走这边,这里有条路近。”
陈昭妧顾不得身上疼痛,拉着谢恒走树木遮掩的一条小路。
每动一步,都是对谢恒的考验和煎熬,他一直踩在理智崩溃的边缘线,假使她突然停下,他不知会发生什么。
直到发觉走错了地界,到了御花园里时,谢恒终于对着眼前熟悉的池子妥协了。
上辈子把她扔在这池子里,这辈子活该轮到他。
谢恒松开陈昭妧,往前几步,踏进沦虚池中,激起了一些水花。微凉的池水暂且能帮他压制心底的躁动,但只是杯水车薪。
看得陈昭妧一愣,赶忙跑过去拽谢恒,却被他握住手腕制止。
她脚底一滑,膝盖跪在了池边围砖上,鼻子磕在他下颌线的骨头上,撞得生疼,好半天都动弹不得,只能暂维持着这般姿势。
谢恒浑身都僵了,不敢擅动,凡是她的呼吸拂过之处,都似火烧。
片刻后,钻骨疼痛稍减,陈昭妧勉强支起身子,坐在围砖上,揉揉伸不直的膝盖和发酸的鼻梁,伸手探了下谢恒的额头。
“你发热了?身上这么烫,不能在池子里泡着,快起来。”
他躲开她的手:“没事。”
“上来,宫门就快下钥了。”
她再去抓,他却往后退了几步,搅乱了池水中的隐约月光,身子也沉下去一些,肩头堪堪露出水面。
陈昭妧莫名生出一瞬遐思,怎么像是…她不小心撞见他沐浴似的。
谢恒道:“你先走,林杭会来找我,不必担心。”
陈昭妧觉得蹊跷:“你怎么了?”
好端端走在路上,突然跳进池子里,怕不是烧坏脑子了?
她又伸出手:“快上来,我送你回家。”
“去别院。”他终于妥协,反手握紧她,渐渐靠近。
“沈先生不是在安国公府吗?你烧得这么严重,得赶紧回去看病。”
“我不是生病发热。”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谢恒已经到了陈昭妧眼前,挡住她眼中的月辉,让她满眼只有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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