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没有神女,她并不知道,也一向不信的。她只知道,能和身旁的他重来一次,真是三生有幸。
若神女有灵,她自然感激,若世间因果轮回,她亦泰然受之。
身在梦中不能牢牢握紧他的手,等到梦醒之后,她再也不会放开了。
从庙中离开后,他们一行人又马不停蹄地前往临江郡。中途谢恒病情反复,呕了几次血,硬是拖着到临江郡见了云凌,才不得已去寻医问药。
医者为谢恒诊过脉,摇了摇头,收起了药匣子。
云凌仍是让医者开了一副药方,医者只能挑最好的补药开。不管多么珍贵的天材地宝,临江王都能拿出来,如此,大约能帮这不惜命的人吊住一口气。
当一碗碗浓稠的苦药汤摆在谢恒眼前时,他面无表情地全灌进去。几日下来,并无起效。
云凌道:“病去如抽丝,急不得,你在我这养好了再走。”
谢恒自己清楚,他恐怕走不了了。
这日撑着饮下一碗药后,他困顿不已,阖眼前拉着云凌嘱托道:“若我不能到鄢京,烦你替我去。此番之后,两国再议和,必是长久之计。禀告皇兄,将我葬在陈国谢氏别院后山,和她一起。”
“我知道了,你别说丧气话,好好歇息,弟妹还等着你回去。”
谢恒闻言,费力睁开眼睛,终是抵抗不住疲倦,缓缓闭上。
不知是不是梦里,他去陈国宫中赴元夕宴,被一群人起哄着推上前,牵马走在皇宫的校场。
他一抬头,看见高阁上凭栏下瞰的她。
三年魂牵梦萦的身影,在这一瞬,化作似曾相识的她,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
“妧妧…”谢恒呢喃着,不自觉向前走去。
第45章
夏夜短暂,陈昭妧却在梦里度过了漫长又煎熬的近三年时光。
在谢恒闭上双眼后,陈昭妧也看见了那走马灯似的,他的一生。
从出生在齐国起,他作为皇子,母妃是贵妃,可他们母子二人未享过一天尊荣,在宫中谨慎度日,忍受着后宫众人的冷嘲暗讽,提防着明枪暗箭。
以皇后江氏为首,她们不能对谢榕下手,暗地里却没少折磨他。
他从不会和母妃抱怨,不想让母妃难过,她身子一直不好,不能动怒落泪。
人情冷漠的后宫中,他只和皇兄云纪玩得最好。
云纪的母后早已仙逝,继后江雁依是先皇后江鹭之妹。云纪虽一直养在江雁依宫中,却从未叫过她一声母后。
江雁依也很少看管云纪,她觉得这孩子不讨喜,闷葫芦似的,和她姐姐一样,让人生厌,后来便用计把他送去陈国作质子了。
然而在皇帝面前,后宫嫔妃们时常有说有笑,对皇子亦是百般照拂。
今日去御花园中玩耍,前日在弘文馆读书,小孩子跑跑跳跳,难免会磕到碰到,先生严厉,难免会责罚。
吃了教训,以后便懂事了。
被皇帝诘问着,皇后便是这般解释的。
云恒点点头,将小手攥成拳缩进袖子里,眨眨酸得要落泪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辩驳。
在父皇和母妃面前,他一直是个小男子汉,不会因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
伤痛多了,化成坚韧的疤,就感觉不到痛了。
——人不该为难自己,所以才会忘记一些事。
谢榕总是这么和他说,于是云恒在齐国的记忆就只剩下了他的父皇母妃皇兄,和他十岁生辰那天,父皇赐给他的一柄剑。
齐国皇帝驾崩之后,皇后不顾遗诏,勒令后宫嫔妃殉葬,封云恒为郾城王。
懿旨一下,百官虽有怨言,也不敢造次。
谁不知道新帝年幼,朝政全由太后把持,而江雁依身后是龙城江氏和摄政王。
凡是为殉葬太妃们求饶、为云恒鸣不平的谏官,都被太后斥为居心不良,发配充军。
震慑了朝廷百官,太后也不能安枕无忧。
云恒虽是谢榕之子,身上到底也流着云氏的血,不除早晚是个祸患。
好在谢榕早已预料到,嘱咐云恒带着她的玉佩,去边境找谢桐,不要去封地。
儿子最喜欢的那柄剑,也被她拿旧布缠好,放到他手里。
永别之前,谢榕抚着儿子的肩脊,欣慰笑道:“恒儿要照顾好自己,你已经长大了,母妃和父皇不在你身边,也不要太过想念。等到十五岁生辰那日,恒儿就及冠了,记得给自己取字,让舅父取也可以,取好了记得告诉母妃和父皇。”
依齐国风俗,皇室男子满十五便可行冠礼,不必等到二十。可时间太仓促了,她一时想不到好字,就留给他自己慢慢想吧。
云恒刚刚应下,就被宫人带走了。
一路上几次死里逃生,躲过追杀,云恒在临江郡被云凌救下,才能平安渡江,找到舅父谢桐。
在边境两年,他一直和谢桐住在官邸,鲜少出门。
因为偶然一次,他听人议论,说他是谢将军的私生子,是齐国来的,该沉江!
后来谢桐告知众人,谢恒是他的孩子,但不是齐人之子,这才平息了百姓的怒火。
边境地带的百姓,对这种事格外激愤,不能允许本地百姓渡江,更别提和齐人通婚。
一旦发现有与齐人来往着,一律拉去沉江。
有时谢桐出兵,谢恒不会跟去,只等舅舅回来,教他武功兵法。
不打仗的时候,谢桐常在城门上守着,隔几天轮值才能回去,考问外甥的功课,再教他一些剑法。
可惜他不会喝酒,不然谢桐一定早把埋在地下的那几坛美酒挖出来。
这个小外甥,谢桐越看越顺眼,长得像榕儿,是件好事,可脾气也像,就不太好了,容易吃闷亏。
为此,谢桐没少开解他,渐渐发现原来小外甥也不是那么呆板,有些地方和他很像。关系近了以后,谢桐便乐于捉弄他,酒酣时更不忌言语。
“照你这个年纪,在上京都可以定亲了,等我这次回京述职,带你回去,让你外祖父给你张罗一门婚事。”
“我还没有想过这些。”谢恒有些不好意思。
“该想了,该想了,你都快十七了,不然像我到现在都没有家室,到时候再着急就晚了。”
“舅舅风华正茂,自然不急,唔,还不知舅舅如今贵庚……”
“臭小子,”谢桐急了,笑着掐谢恒的脸,“舅舅我年至不惑,还正当壮年,你才该犯愁,不知道老爷子能给你找个什么样的人家。”
说着,谢桐忽然想到:“我猜是裕王之女,宛阳郡主,名唤昭妧。”
谢恒莫名脸红:“宛阳郡主?”
陈昭妧,听着就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她是…贺兰素雯的女儿,贺兰家与我们谢家是世交。”
谢桐饮了一盅酒,垂首沉默了片刻,又提起精神打趣谢恒。
“将门之女,可不好招惹啊,当心挨打。”
真的,小时候贺兰素雯总打他,但他十分大度,从不还手。
谢桐叹了口气:“挨打也没事,都说打是亲,骂是…”
他顿了顿,接着道:“骂也不是真的厌恶。人心隔着皮肉,有些心里话不说出来,她永远不会知道。
“可若她说不喜欢,便是真的不喜欢了。”
听着云里雾里的,谢恒并没理解多少,但瞧着谢桐这般伤感,似是触景生情。
谢恒便耐心听他啰嗦着,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醉话。
直到后来,谢恒遇见她,才有些明白舅舅说的这些话。
与她一起的每一瞬,他都藏着忐忑不安,怕她知晓自己的身世,怕她厌恶他。
凭着敏锐的感知,他知道她骂他无耻的时候,内心不是这样想的,因为她迟了一瞬才甩开他的手。
他便更加得寸进尺,她更假装气愤地骂他无耻。
陈昭妧看着这些画面,也回忆起,这样的次数多了以后,她就懒得骂了,反正骂也没用,而且无论牵手还是抱一下,她都挺开心的。
比小时候吃到糖葫芦还开心。
后来,情深义重之时,谢恒提亲之后,原以为再不用担心这些,结果竟是他最坏的想象。
好在婚事不变,谢恒想,她再怨他,日后总有一辈子去弥补。
可他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在新婚夜自尽,只为了让他逃走。
她还说,下辈子不要再遇见他了。
谢恒这一生,在她去时,就已心死,祖父过世后,他更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只知道打仗。
若非是他曾对她发过誓,谢恒早就跟着她去了。
人生活成这般,他已无眷恋。
这一幕幕飞快从陈昭妧眼前闪过,许多事情都没有看清,但她已经大概知晓,谢恒都经历过什么了。
睁开双眼,陈昭妧抹了抹脸上泪痕,深呼吸一口气,唤芸儿芝儿进来替她梳妆,她想现在就去找他。
“小姐,现在还早,歇一会再去上值吧。”
还得上值,她差点忘了这要紧事。不过在兵部,她也可以去找他。
陈昭妧叹了口气,道:“现在就去,最好能快些看完文书。”
到了兵部,林杭一早来给陈昭妧送文书,她才知道,谢恒告了假。
“他病了么?”陈昭妧有些担忧。
“世子他是…旧伤复发,将养几天就没事了,郡主不必担心。”
“他到底是什么旧伤?”怎么总是复发?
见陈昭妧焦急,林杭也不好隐瞒,便如实道:“世子在浚水时,被水匪伤得性命攸关,后来沈先生救回世子性命。可这伤势太重,久难痊愈,至今也没好。”
陈昭妧大惊,他竟伤得这么重,还屡次救她,因她再伤。
“郡主若无事,属下这便回去了,”林杭说着,搬起桌案上一摞文书,“这些文书,属下带回去给世子。属下告退。”
等陈昭妧回神,桌上已经空了一角。她更加难过,他在养伤,还这么不爱惜身体。
她叫芸儿把文书拿回来,可芸儿出去后,也没找见林杭的身影。
浑浑噩噩撑过了一天,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谢恒。下值后,她犹豫了许久,要不要去安国公府,终究不想打扰他休养,也没想好上门的借口。
她就这样等了几日,等到林杭把批阅过的文书送回。
“郡主,这些已经批阅好了,还有一些,世子还没看完,还需要两日。”
陈昭妧翻了翻批阅好的文书,道:“明日休沐,后日便要用这些文书了,他若看不完,就送回来,我自己看吧。”
林杭道:“世子要泡温泉养伤,所以看得慢些,郡主莫怪,若实在急用,不如郡主明日来和世子一起看,也能快些。”
他说完就后悔了,世子躲着郡主不见,他还自作聪明让郡主去,求郡主千万别答应,千万别答应。
没等林杭开口补救,陈昭妧便道:“也好。明日午后我叨扰府上,还请禀告国公勿怪。”
林杭追悔莫及,转念一想道:“世子在别院养伤,要劳烦郡主去别院了。”
翌日午后,陈昭妧估摸着时辰,独自去谢氏别院找谢恒。
到了别院,谢恒却不在,只有几个丫鬟,见郡主过来纷纷迎上前。
大丫鬟道:“禀郡主,世子在国公府呢,今日是世子生辰,不知世子会不会回来。”
机灵的小丫鬟赶忙道:“郡主稍等片刻,往日里这时候,世子该用温泉疗伤了,奴去打听一下,问问世子何时回来。”
丫鬟们带陈昭妧进院,她刚要踏进门槛,忽地头疼,一些画面涌进她的脑海。
她及时抵住门框,稳住声线道:“你们不用陪着我了,去忙吧。”
“是。”丫鬟们各自散去。
陈昭妧缓缓蹲下,坐在门槛上,头倚着门框。
她看见了那夜,谢恒潜入公主陵,把她带回这里。
他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坐在门槛上,许久才不舍地把她放回玉棺,又在天亮之前将她安置在后山。
这是她第一次见谢恒落泪,落在她脸上,她似乎能感觉到泪珠余温。
她抬手摸到眼角的水痕,模糊见到日夜挂念的身影,想也没想就跑了过去。
第46章
“你…”谢恒刚想明知故问,问她为何会来,就被她扑进怀里。他无意识抬起的手停在空中,缓缓才放在她背上。
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谢恒拍抚着她,揉揉她的头,放轻语气问道:“怎么了?”
她环着他的腰际,双臂更用力了一些,闷声道:“我好想你。”
谢恒一顿,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她刚说想他,不是恨他,不是要拿簪子捅他。
片刻没有回应,陈昭妧也觉得羞赧,正要松手,反被他抱紧了。
只一瞬身躯紧贴,他忽觉不妥,才把她松开。
他摆出一贯冷静自持的模样道:“去看文书吧,早些看完,你也能早些回家。”
躲在墙后的林杭听见自家世子这般说,险些撞墙。
陈昭妧也没想到谢恒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文书,一定是病傻了,他从前不会这样的。
若是从前,他一定抱着她转圈圈了。
她拉起他的手,把一个小瓷瓶放在他满是茧子的手掌里:“这是你之前问的玉净膏,我特意向太医要的。”
“多谢。”谢恒立刻收回手,把它牢牢攥紧。
见他这么平淡的反应,陈昭妧猜测他是身子不适,便道:“你现在是不是该去温泉了?”
“不急,先看文书吧。”
陈昭妧只能应道:“好。”
二人看了一个半时辰,才把全部文书看完。期间陈昭妧暗中瞥了谢恒许多次,没见他面色有恙,才勉强安心。
她把文书整理好,道:“你旧伤未好,不必再帮我看文书了,好好养伤。”
“无妨,正好打发时间。”
如果不让他看文书,他都不知道要怎样才有机会见她一面。
即便是现在见到了,他也不知除了看文书还能和她一起做些什么。
她只是来看文书的,甚至不是因为那夜的事情来找他发脾气。
再次想到那夜,谢恒又开始思索,她当时跑开了,今日又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来找他。
见到他的时候,她还抱了他。
是她忘记了,还是……
未及谢恒深思,陈昭妧拉了下他的衣袖,挪近了一点,“今日是你生辰,我…我送你一份贺礼。”
谢恒看着她,心下波涛暗涌。
“你闭上眼睛,等我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