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看不完啊,侍郎大人,明日就要交给户部了,今天一定要全部批阅好。”
“是征兵的文书?一个月前就开始了,怎么要看这么久?”
“户部拿来上京所有人家的户籍文书,由我们核验筛选,再派人去每一家征兵,然后把选定之人的文书交回户部。期间工部还来抢人征用,说是要建皇陵,我们又得再选人,才能凑全上京额定之数,所以耽搁了一些时候。”
“原来如此。”
陈昭妧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喝了口茶润润嗓子,问道:“哥哥今日在忙什么?一整日都不在。”
陈旭顿了顿,道:“没什么,也是兵部的一些事情。”
陈昭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有一事不明白,我们与齐国不是和谈了么,怎么还要十万的兵?”她叹了口气,“十万人,从各地征召而来,要费不少财力人力。”
“战场之上,有备无患。齐人狡诈,不可掉以轻心。”
陈旭揭开茶杯的盖子,看见一片飘起的茶叶,说话时的气息拂过,平静的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
“这次的和谈,又能撑多久呢?”
陈旭饮了口茶,道:“正如齐人所言,一世二朝,实在荒谬。十年之内,鄢京必为我军夷为平地。”
此言一出,震得陈昭妧一时说不出话来。
“百年盛都,若一朝沦灭,千万百姓该往何处?”
“降者为奴,俘者坑杀,军规如此。”
“他们也是人啊,怎么能……”
“两国战争至今,我陈国也死伤无数,他们进犯放火之时,可从不分人马粮草。”
战场上,血流成河,死尸铺地,她都亲眼见过。
“可,可我们如今不是议和了吗?为何不能一直和睦友邻,就不会再有战事了。”
“只是缓兵之计而已,一山又岂容二虎。”陈旭直言道,这件事她应是心知肚明的。
“以我军之力,若能一举灭齐又何必和谈拖延?哥哥,你明知道我们打不起。”
“若陛下早有决断,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陈旭放下茶盏,“妧儿,你如今在兵部当值,安分守己便可,不要想着参与战事。”
见妹妹失落,陈旭又道:“时局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宫中一直盯着父王手里的兵权,赵氏掌控着前朝后宫,你平素与赵家人要小心来往。
“原本不该和你说这些,你既以武举入仕,身在官场更要小心谨慎,不可尽信他人。”
陈昭妧仍是不死心:“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不打仗,不行么?”
“打赢了,就不必再打了。”
陈昭妧默然,她和哥哥的观念从根本上就截然不同,想说服哥哥实在太难了。
可是天下百姓何辜,竟要为权力的争纷陪葬。
“天色不早了,我想休息了,哥哥。”
“早些休息吧,平日不必太操劳。文书的事情,我会与陛下进言,如今六部有许多弊病,也该改了。”
提到这事,陈旭又想起和妹妹共事的谢恒,不放心地嘱咐道:“谢恒若是扰你,就和我说,为兄有办法收拾他。”
紧张了许久的陈昭妧不禁失笑道:“哥哥会怎么收拾他?”
“兵部有演武台,闲时可以试试拳脚。他若敢上去,必然横着下来。”
“好,”她想着谢恒挨打就想笑,“我知道了。”
陈旭这才放心离开。
然而陈昭妧笑过之后,回想起前世谢恒和哥哥真的兵刃相向,又忍不住揪心。
仔细思量之后,她发觉谢恒是最可能从父王手中分出兵权之人,也难怪哥哥一直看他不顺眼。
第48章
翌日清晨,陈昭妧上值时,远远就看见谢恒向她走来的身影,她刻意放慢了步子,但谢恒却加快了步伐。
“妧妧,早。”谢恒道。
“早。”陈昭妧绕开他,清清嗓子,“在兵部,我们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为何?”
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又要远离他。
“为了不使百姓失去一位勤政爱民的好官。”她语调轻松,两步并作三步进了兵部大门。
谢恒不得其解,但还是听她的话,与她隔着几步距离,跟在她身后。
一步跨进屋子里,陈昭妧立刻拦住门扉,不让谢恒进来,他不得不退了半步。
“好了,谢员外郎,未时之前,我会把今日批阅好的文书交给你,慢走不送。”
“妧妧,”谢恒抵住门,“陈旭和你说什么了?”
“哥哥说,你再缠着我,就把你打废。”
陈昭妧面露微笑,说着凶狠的话。
差不多这个意思,但这么说威慑更强一些。
“你担心我?”
“谁担心你?”她抱着双臂,装作不在意地偏过脸。
“他打不过我。”
“上次切磋好像是你输了哦。”
“我让着他的。”
“鬼才信。”她猛地想起谢恒有前世的记忆,这般算来,或许他真的比只上过两次战场的哥哥厉害许多。
但还是不能让他有恃无恐,陈昭妧一脚踩在门槛上,微扬起下巴,道:“之前赵嘉成向我提亲那次,听说哥哥直接把他踹飞了,你要是不想像那样,就…”
“你答应他了吗?”谢恒打断她的话,他很少这么失礼,但听到提亲时,口不择言便问了出来。
陈昭妧立即回答:“没有。”
答得太快,好像生怕他误会似的,陈昭妧紧接着又道:“你好自为之,哥哥若想收拾你,我可拦不住。”
“妧妧…”谢恒见她要关门,直接用手想挡住,被夹了一下,痛得立刻抽回手。
“你没事吧?”陈昭妧差一点碰到他的指尖,又飞快地缩回手,压低了声音,“你傻呀,我不是答应了休沐去找你,在这当然要掩人耳目。”
谢恒:“嗯,是我冲动了。”
他低下头,被自己蠢到无语凝噎。
“好了,你快走吧,文越在那边看了好久,他一定会告诉哥哥的。”
陈昭妧用力地关上门,发出很大的“砰”的一声,谢恒只能离开。
听到这一声巨响,又见谢恒垂头离去,芸儿和林杭都惊了半晌。
他们俩特意一步一挪动,为了给自家世子和小姐争取时间,怎么两人似乎吵架了。
正疑惑着,芸儿眼见着文越过来,把她和林杭隔开。
“还不快进去,郡主似是动气了。”
“嗯。”芸儿小跑着进了屋子,透过门缝看见文越和林杭对立着,气氛有些不妙。
“怎么了?”陈昭妧的小脑袋也凑过来,和芸儿一起扒着门缝。
“小姐,世子不是上朝去了吗,文越怎么来得这么早?”
“来监视我们,以后得小心着些。”陈昭妧耸耸肩。
“啊?”芸儿立刻捂住嘴噤声,忧心忡忡看向外头,那两人没说什么,就各自离开了,好在没有起冲突。
林杭也摸不着头脑,这文越为什么能那么快地变脸,上一瞬和颜悦色跟芸儿说话,下一瞬恨不得把他砍了。
这一天,和接下来的日子,除了未时的时候,芸儿来送文书,谢恒再没有拿到陈昭妧给他的任何消息。
九日后,他终于熬到了下旬休沐的日子,一大早就赶往别院,等着妧妧来找他。
路边野草还坠着晨露,正是五月末的清晨,飒爽的林间风吹过,稍稍安抚驰骋着的急切的心。
今日,陈昭妧也起了大早,悄悄地踏出房门,在院子里几乎要跑起来,还是压制住了跑动的声响。
才拐了个弯,她就差点撞上人,一连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
“舅舅?”陈昭妧扶着墙,松了口气,不是哥哥就好,“舅舅是来找父王的吧?”
“不是,我来找你,”贺兰赤昙理了理衣襟,“没想到你起得这么早,原想先和旭儿练几招的。”
陈昭妧笑笑,看见陈旭从对面走来,立刻叫住他,转身又向贺兰赤昙道:“舅舅一定比哥哥厉害。”
说罢就要溜走,却被陈旭堵住了去路:“去哪?”
惯常在身边的两个小丫鬟也没让跟着,定是要去见谢恒。
陈旭这般猜测。
“……去街上走走。”
“逛街不带人跟着?”陈旭打量着她,不带人跟着,袖子太窄也放不下荷包,腰上也没法系,这种穿法的襦裙也放不进怀里,还撒谎去逛街。
等等,她竟穿成这样去见谢恒。
“只是出去走走嘛,不必带人。”
“今日风大,回去多穿几件衣裳,让文越跟着你拿东西。”
“不用了哥哥。”
贺兰赤昙见状道:“有我们陪着妧儿呢,你放心吧。”
“舅舅不是要和哥哥练武吗,我自己去就好啦。”
陈旭闻此,向贺兰赤昙推辞道:“抱歉舅舅,我还有事,妧儿就麻烦舅舅了。”
“去吧。”
贺兰赤昙点头,与陈旭眼神交流,他不会让妧儿去见谢家那个小子的。
“妧儿,回去添件厚一点的衣裳,逛街回来,舅舅教你刀法。”
陈昭妧硬扯起嘴角,无比惋惜道:“可我约了朋友一起的。”
“你们不会介意多我们三人帮忙拎东西吧?”
贺兰赤昙觉着,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莫名多了谢桐那股子流氓味。
但也顾不得了,有用就行。
孙筱:“我力气大,能拿很多。”
严棠:“我也能帮忙。”
孤立无援的陈昭妧只能妥协:“罢了,既然舅舅要教我刀法,我就不去了。”
“这样好么?”贺兰赤昙犹豫道,这么轻易推掉的约,或许不是和谢恒。
“随口一说,也算不上是约好了的。”陈昭妧说着违心的话,感觉有些对不起谢恒。
“也好,那你回去换身衣裳吧。”
“嗯。”
陈昭妧应下,换了身武装,和贺兰赤昙学了大半日的刀法。
她学得很快,才几个时辰,就学会了第一式。
看着她满面汗水,贺兰赤昙于心不忍,接下了她手里的横刀。
“今日就练到这吧,能在一日之内学会第一式,已经很快了。”贺兰赤昙把一本书交给她,“这是全部的刀法十式,平时看书练练,有不懂的地方,问问旭儿,或者写信问我也行,但送信还是慢些,一来一回要一个月了。”
“舅舅又要去戍边了吗?”
“嗯,和从前一样,妧儿不用担心,三年一次回京述职。”
“舅舅多保重,争取下次带着舅母一同回来,或者…这次带着舅母一起走?”
前几个字还是正经说出来的,到后面就越来越变了味。
陈昭妧拿着崭新的书,扫了一眼上面板正的字迹,就知道是贺兰赤昙写的。
贺兰赤昙抽抽嘴角,弹了她一个不轻的脑瓜崩:“我还不及而立,哪就着急成家了?”
“舅舅不急,我可急呀。”
贺兰赤昙警觉道:“你急什么?”
难道他们已经私定终身了?!
“急着和弟弟妹妹们一起玩呀。”陈昭妧笑着蹦出老远,“舅舅你不急就算了,棠哥哥和筱筱不急嘛?”
孙筱:“急也没用,他不让我俩在他前头。”
严棠:“不急。”
贺兰赤昙又弹了她一下,严肃道:“我们不急,你也别急,谢家那小子要是敢欺负你,我一定扒了他的皮。上京的好人家也不少,不是只有他一棵好树。”
陈昭妧揉揉额头:“舅舅你觉得他是好树啊?”
“反正也算不上太坏,但是谢家人…谢家男子个个都是天生的流氓,别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
看着她笑得有些傻乎乎的,贺兰赤昙担心坏了,这孩子怎么就没像姐姐一样呢。
给贺兰赤昙三人饯行后,陈昭妧沐浴过换了身衣裙,牵着马从后门溜出了裕王府。
直到快申时的时候,谢恒才在回程的路上遇见策马而来的陈昭妧。
他们看见彼此,急忙勒住缰绳。
“妧妧,”谢恒翻身下马,立刻又去接她下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话音刚落,谢恒觉得这句话怨气太重,忙道:“我不是怪你。我…”
越解释越像他拈酸吃醋,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
谢恒不敢再靠近,也不敢牵她的手,只能杵在那,不敢乱说话,只能默默措辞。
陈昭妧见他动也不动,便抚着马的鬃毛,装作随口道:“你等了很久么?我又没说什么时候会来,你还怪我?”
“我没有怪你,”谢恒攥着袖口给她擦去额上的薄汗,“我担心你找不到路,或者有事耽搁,是我疏忽了,应该去接你的。”
他又握着她双肩,把人转过来面对着自己,道:“妧妧,别怪我,好么?”
她拂下他的手,牵马走过。
“我何必浪费心思去怪你,我今日原本还挺高兴的。”
听出她话音里的愉悦,谢恒也牵马走到她身边。
“妧妧高兴什么?”
“没什么,我舅舅夸你好,我听着高兴。”
“舅舅…夸我好?”
“对,他说你是好树,但我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妧妧在树下乘凉,或是在树上观月,不好么?”谢恒紧跟着她,“以后还可以摘树上的果子吃,何必吊在树上?”
陈昭妧笑道:“你说得对。”
作者有话要说:
云恒:舅舅是自己人。
赤昙:谁是你自己人?
谢桐:咱都是自己人。
妧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