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赶紧去翻出了那篇尚未完成的贺兰素雯的传记,上头赫然写着“骨肉碾泥,唯见折刃,以辨身份”。
和她听说的赤鸢将军死于乱箭完全不一样。
赵磐道:“如今写的是和谈之事,从前的战事该略写,不必详述,几句话捎带即可。”
宁伯舟也道:“正是该详略得当,嘉成,你看我写的这篇如何?”
“甚好。不过,这句‘万民仰首,共沐天光’夸大了些,但正是此情,再改一改。嗯……还有这句‘苍松覆忠骨,清风霁山河,天地乃重明’”赵磐抽抽嘴角,“用笔过重了吧。”
宁伯舟沉吟片刻:“是要改一下。”
两人交谈之际,余锦仍浸在贺兰素雯的传记中,一时难以置信。
直到宁伯舟拿着手稿去改,赵磐才看见余锦抹了抹眼睛。
“这些事情你不知道也无妨,日后仔细考究便是,不必太伤神。”赵磐见余锦难过得要哭出来,如此安慰她。
余锦放下书卷,垂首叹了口气:“是我用功不足,不堪此任。”
“不要妄自菲薄,你能以传胪进翰林院,是你的真才实学得陛下赏识,”赵磐刻意压低了声音,只让余锦听见,“其余二甲要再考一次才可能进翰林,我猜,原本你该是榜眼或探花。”
余锦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真的吗?”
赵磐不言,只点点头。
榜眼是户部尚书之子李朋道,探花是承平伯之子宁伯舟,他们是有才学不假,但都比不过余锦,只是殿试的时候能说会道,比紧张到磕磕巴巴的余锦强些罢了。
其中的门道,余锦不懂,赵磐可是一清二楚,他可不是白落了榜的。
第38章
这日正清早,卯时一刻的时候,陈昭妧已经梳妆完毕,倚在榻上吃了碗绿豆米粥。
芸儿收好桌案上的信笺,把碗盘撤下,拿上一碟绿豆糕。
就任兵部以来,陈昭妧每日都不能睡到午时,休沐得空的时候,竟也睡不着了,脑中总是绷着一根弦,总惦记着桌案上有一摞文书。
此时她捏着一块绿豆糕,不知怎么就觉得它像极了她的印章,顿时没有食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芝儿正掀开珠帘进来,给她填上了新烧好加了冰的茶:“小姐,喝口茶解解腻。这时候槐花正好,奴一会儿去山脚采些,顺便挖些野菜,晚上拌着吃,再做碗槐花汤怎么样?”
陈昭妧喝了口茶,压下口中的甜腻,道:“好,我正想着槐花香呢,再买一罐槐花蜜。”
芝儿笑道:“奴记下了。小姐再睡一会儿吧,离请安的时候还早。”
陈昭妧直起身,舒展手臂:“我这些天成日坐着,难得有空能动弹,陪我去院子里走走。”
眨眼间几步,她人已经出了门,阿桓摇着尾巴窜出,芸儿和芝儿忙跟上去。
明英苑虽然不大,全走遍也需要些时间。陈昭妧抱着阿桓慢悠悠地走,又在梅树下绕了两圈,沿着粗壮的树干仰头看向茂密的枝叶。
鲜少有阳光从缝隙中漏出来,那一丝丝光亮在阴影的衬托下格外刺眼。陈昭妧心想,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她又想到谢恒,每天夜里,他或许会在树上么,还是在树后靠着墙?
暗卫换哨的时候,这里很容易被忽视。
可他说不会再来,就定然不会。她有些怕自己再梦魇了。
约莫两刻钟后,陈昭妧坐进马车里,芝儿向她挥手,她都没看见。
想着小姐这些天忙得日渐消瘦,还总是走神,芝儿担忧却帮不上忙。
芸儿捧着个白檀香木的匣子,回首向芝儿笑笑:“未时的时候就可以预备起了,看紧点阿桓,别叫它闻着香味,它又要偷吃。”
“知道啦。”芝儿目送她们离开,蹲下身拍拍阿桓白绒绒的小狗头,她才不会让它偷到蜜呢。
阿桓甩了甩毛发,一脸不悦。
嚯,这小东西还有两副面孔呢,芝儿又拍了它一下,阿桓登时就炸毛龇牙。
芝儿起身拍拍手,一样嫌弃地“哼”了一声,这娇气的就让小姐碰,旁人碰它都这般嫌弃,惹急了还会龇牙,脾气真是不小。
懿祥殿中,太后端坐在上,受一众宫妃贵女朝拜敬贺。陈昭妧自然在列,她右边是景瑶,左边是赵嘉欢。
吉祥话都说尽了,奇珍异宝也都纷纷呈上,一群人浩浩荡荡才往长青阁去。
来时看见陈昭妧和赵嘉欢在一处聊天,景瑶着实惊讶,后来赵嘉欢拉着她的手,说她们二人已经冰释前嫌,景瑶自然高兴。
原本也没什么仇怨,从前小姑娘之间的言语争执,说开了便好。
她这一个堂妹,一个表妹,都是性子要强的人,一个外冷内热,一个热心通透,两人碰在一起总有呛声,不肯相让。
如今能交好,自是景瑶想看到的。
殿中鼓乐奏起,各人落座。
赵兰汀拉拉赵嘉欢的袖口,小声道:“姊姊,我该坐哪呀?”
赵嘉欢抬手扶一下步摇,顺势就让赵兰汀松了手,她漫不经心道:“这些天你常到懿祥殿,难道不知道此刻该坐哪吗?”
借着淑妃的名义总往宫里跑,还在太后跟前献殷勤,赵嘉欢猜都猜出来她们母女俩千里迢迢到上京是为了什么。
“姊姊别笑话我了,我不太懂规矩,只管跟着姊姊总没错了。”赵兰汀笑得纯真可爱,真像是初到宫中不懂规矩。
赵嘉欢随手指了后面的席位:“我要和公主郡主在一处,你去那边,寻个嬷嬷问问便坐吧。”
赵兰汀暗自咬牙,面上柔柔应道:“好,那姊姊去吧,走的时候还请姊姊等等我。”
心却道凭什么赵嘉欢能和公主郡主坐在一起,她又不是皇亲国戚。
赵嘉欢没应,转头去找景瑶。按规矩,她和景瑶中间总要各一个陈昭妧,她回回都很烦,这次却不恼。
舞者在殿中翩翩起舞,众人自觉默声欣赏,唯余悠扬乐曲回荡。
赵嘉欢压低了声音,侧身同陈昭妧讲:“今日好多人啊,往年都没这么多。”
陈昭妧回头瞥了一眼,确是多了许多人,似乎都是京中高门大户未出阁的姑娘,有几个她知道的,宁水仙、宁莲、李涂娇、骆雪闻、赵兰汀,还有几个她眼生的。
赵嘉欢见陈昭妧不说话,隔着她去唤景瑶,景瑶道:“太后想热闹一些,便让各家的姑娘都来了。”
这么一来确实热闹多了,这里热闹了,皇帝的后宫也要热闹了。赵嘉欢饮下一杯酒,攥紧了酒杯。
姑母的身子刚见好,皇帝竟然又要纳人进后宫,她都替姑母委屈。光一个赵兰汀就是那般的狐媚子,别的又怎敢想。
一场舞罢,皇后起身祝寿,众人都随皇后举起酒杯。
太后笑呵呵饮了一樽酒,道:“皇后有心了。坐吧。”
皇后颔首,默然坐下。这场戏才刚刚开始,她便不太想看了。
淑妃也敬了杯酒,得了太后几句夸赞。其余后妃自知没有这个脸面,都安静坐在席位上。
想出头的众位命妇敬过酒后,又引荐自家女儿为太后献艺为礼。
跳舞的,弹琴的,写字的,左右离不开琴棋书画的花样。技艺娴熟却乏味,起初还有些意思,渐渐也让人看腻了。
几杯酒接连下肚,赵嘉欢撑着腮,忍不住打了个酒嗝,觉得无趣,悄悄溜了。
陈昭妧发现她有些不对劲,往日最爱热闹,今日只顾闷声喝酒,便同景瑶问了句:“赵嘉欢怎么了?”
景瑶也不知,只摇摇头。
“我去看看,若是太后问起来,姐姐知道,我们出去醒酒了。”
“好,你去吧。”景瑶笑道,难得陈昭妧关心赵嘉欢,她终于可以放心些。
陈昭妧跟在赵嘉欢后头,见她摇摇晃晃走下台阶,上前扶住她的手臂。
芸儿和桃喜跟在后头,都生怕自家小姐再翻脸。
“你怎么了,喝这么多酒?”
“你看不出来吗?太后是想给陛下再选一次妃呢!”
陈昭妧手上稍稍用力,示意她小点声:“选妃又不干你的事。”
赵嘉欢甩开陈昭妧:“我当然知道不关我事,可是,可是姑母…姑母多可怜啊。”
桃喜及时冲上前扶住赵嘉欢,和陈昭妧一起带她走下台阶,找了一处石桌,坐在石凳上。
赵嘉欢一直嘟嘟囔囔的:“陛下还说过后宫只有皇后一人呢,姑母又病了许久…简直岂有此理……”
陈昭妧道:“快去拿碗醒酒汤来。”再放任赵嘉欢说下去可不得了。
桃喜赶紧就去,没一会儿就小跑回来,给赵嘉欢喂下了解酒汤。
“陈昭妧,你…你是不是还怪我?”赵嘉欢忽然握住陈昭妧手臂。
陈昭妧掰开她的手指,道:“我才懒得和你计较。”
“哼。是,你处处比我好,自然不屑与我计较,可我…我……”赵嘉欢刚才还盛气凌人,转眼又难过起来,“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怎么知道你…你喜欢赵嘉成啊……咱们两家向来不和,我以为你不会喜欢他。”
陈昭妧无奈,只能由赵嘉欢揽着,念她还在醉着,与她争辩也白费,想等她醒了再作解释。
谢恒来得不巧,刚好听见这番话,躲在树后等待着否定的回答,却等了许久,待安静后才迈开步子,僵硬地走过去。他装作急匆匆路过,只瞥见她一心扶着赵嘉欢,完全没听见动静,看都没向他这边看一眼。
他快步走上台阶,整颗心都凉透了,他从来不知道妧妧竟然早有心上人。
“那天…你还记得那天的谢世子吗?我瞧着他似乎对你很上心,你看他怎么样?”
“我的事不用你费心。”
“不用就不用,谁稀罕为你费心啊,”赵嘉欢白了陈昭妧一眼,“就我这么好心…你总是不识相,从小就是,你记不记得第一次见的时候,你在宫里找不到路,还是我带你去见姑母的,你还让我给你行礼。
“姑母都免了我对景瑶姐姐的礼,你还让我行礼。”
陈昭妧扶额:“就因为此事,你才处处与我作对么?”
“你还绊了我一脚,我才扑在朱嬷嬷身上,当着太后的面摔了姑母给我的镯子,都怪你。”
“难道不是你先故意踩我的?”
赵嘉欢理亏,声音小了许多:“谁让你那么快就学会弹琴,我怎么都学不会,让你得了先生的奖。”
“你自己学不会,还怨我太聪慧么?”
赵嘉欢没吭声,手搅着帕子,她还是最讨厌陈昭妧了,没她厉害,还怎么都说不过她。
片刻后,陈昭妧见她收起帕子,便道:“既然酒醒了,就回去吧。”
“你不怪我了?”
“我大人不记小人过,”陈昭妧释然一笑,“不过有件事,是你想多了。”
“什么?”
“我对赵磐没有那种想法。”
“什么?”赵嘉欢不可思议地眨眨眼,又皱起眉头压低声音,“你不用口是心非,感情总会随着时间淡去的。”
“我真的没有。”
“那你是不是还想着云纪啊?我知道,咱们三个自小一起读书,你最爱听云纪弹琴了,青梅竹马的故事嘛,我懂的,云纪也不错,他和你还是有一点点可能的,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毕竟,云纪是那样的身世。”
谢恒正巧出来,听完这一番话,又一盆冷水泼面而下,心仿佛冻成了上元节那日的冰河。
难怪,难怪前世皇兄登基誓不立后。
是因他与皇兄长得有几分相似,她才会在意他么。
若说相似,他更多随了母妃的容貌,也随了母妃被人视作替身么?而云凌与皇兄更像,所以她才会觉得云凌是天人之姿吧。
谢恒匆忙转向另一边,避开了她们,他不想再听任何有关于妧妧曾经心悦之人。
赵磐也好,皇兄也罢,云凌也无所谓。
他们都不会和妧妧再有过多交集。
现在他才是日日陪在她身边的人,日久总会生情,他可以等。
第39章
谢恒在御花园中快步而行,半路遇见下朝后换了身龙袍的皇帝和身穿朝服的陈旭。
“谢卿,才去贺寿罢?这么急着回去?”
谢恒行礼道:“回陛下,微臣正要去兵部上值。”
皇帝扶起谢恒双臂,道:“今日是太后寿辰,朕准你一日假,在宴上尽兴再回。太后喜欢你们这些年轻人在眼前,人多总是热闹一些。”
“微臣遵旨。”
“又不是在朝堂上,别这般拘谨。你的祖母是朕的皇姑,从前与太后最亲近,太后总想见见你,与朕一道去吧。”
“是。”谢恒颔首,又随着皇帝去长青阁。
谢恒勉强与皇室沾亲带故,实则若论血缘关系,是半点都没有的。安国公之妻靖怡公主是惠帝出征时,收养的一位战死旧部的女儿。
皇帝如今这样打起亲情牌是何用意,任何人都清楚。
于谢恒而言正是难得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推辞,便随着皇帝到长青阁前,一路顺着陛下回话。
见陈昭妧还在那石桌处与人交谈,谢恒不觉屏息聆听,他听力不错,距离越来越近,听得也越来越清楚,一字不落地全听了进去。
这厢听了赵嘉欢的胡思乱想,陈昭妧哑然片刻,好奇她是怎么能把毫不相干的两人联系起来。幸亏她不是红娘,不然要牵错许多姻缘。
陈昭妧无奈道:“我对云纪也未有那般想法。你真是话本子看多了。”
“那你和谢世子,是不是……”
“我和他才相识不久,只是同僚而已,你别乱想。”
赵嘉欢托腮,叹了口气:“噢。不过你们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又正好是同僚…”
陈昭妧打断道:“我与他只是同僚,没有旁的。”
“谢世子如今可是炙手可热呢,你竟也看不上?”
“他…他有什么好,我偏看不上又如何?”
陈昭妧心虚地挪开眼睛,正看见皇帝走来,忙拉着赵嘉欢行礼。
“妧儿和欢儿怎么在外面?”
赵嘉欢沉沉低头,陈昭妧道:“回陛下,臣女与赵姑娘出来醒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