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死死揪着手中的锦帕,看向齐晗的目光也不禁多了几分阴毒与怨恨,现如今朝堂之上风云四起,正为着七皇子封地一事吵得喋喋不休。
圣人年纪大了,不舍得小儿子,可皇子们年纪大了必须要分封属地,离开长安,齐晗上面的几个庶出哥哥都是如此,所以他即使再尊贵,再受宠都不能开特例,思虑之下,圣人想到一个折中之法:
长安以东毗邻蒲州,蒲州中有永济渠,民风淳朴,物谷富饶,因处在京师长安和东都洛阳之间,又别称“中都”,圣人想选此地为齐晗的封地,离得近,方便随时回长安,也可以没事便在长安多住些时日,蒲州之事,遥领便可。
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睡,没有一个太子喜欢弟弟能长留京师,比自己更加受到君父的重视,太子自然也不例外,他不同意,主张扬州苏州杭州那些那些江南富足之地,他的意思很明显,钱什么的富贵之所都可以给,但是权力,就是不行!
神仙打架,天家父子闹别扭,遭殃的多是小喽啰,近来朝中大臣颇为苦恼,圣人,惹不得,现在的主君;太子,同样也惹不得,未来的主君,二者皆不能惹,便只能打哈哈——
这一打哈哈,便拖了几个月,齐晗的年纪早就该出宫开府了,王府也早就修缮建好了,因着此事,却还是住在宫中。
父子二人互不相让,一时间蓬莱殿中多了几分剑拔弩张的气氛,皇后看了齐晗一眼,只见他神色平静,无一丝波澜,仿佛游离于世事之外,跟个石像一般,完全没有为父兄解围的意思。
她轻叹一声,笑盈盈的在父子中间打了个茬:“要我说,这等小事怎么还值得你们父子俩下了朝还争个不休,左右七郎还没成家,迁属封地还要再等几年,有什么可急的!”
太子妃藏在袖子中的手忍不住发颤,脸色也瞬间不好看起来。
再等几年?
怕是龙椅都要换人坐了!
圣人以近六十,太子也有四十了,都已经做了三十多年的太子,眼下大明宫中君父年迈,侄子病势尪羸,长兄一年比一年老弱,齐晗这个深受圣宠,又年富力强的弟弟若说没有一点肖想那个位置的心思,怕是没人会信。
若让他在长安再多留上几年,恐怕自己这个太子妃的位置就要坐到头了。
齐晗垂下脑袋,闷声不响,顿了会,手上一下子飞速的自皇后手中拿了册子,走到灯火前将其点燃。
皇后大吃一惊,高声道:“七郎,你要做什么?”
齐晗随意将手中的册子一扔,看着它在地上烧成灰烬才又回到圣人和皇后跟前,严重一片孺慕之情,抱起拳头,单膝跪地:
“父皇,阿兄说的对,祖宗国法在此,怎能因我而改,儿臣已经想好,暂不欲成家,愿此后驻守松州,护我大鄌疆土!”不是平常贯唤的阿爹,而是正经的父皇。
语出惊人,掷地有声,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太子妃倒吸一口气,瞪向齐晗,心中不由得大骂,果然心怀叵测,不是个省心的,胃口倒不小,竟是看上了松州的兵权!
圣人摸着胡子,沉吟片刻,随即招着手让齐晗站起来,抚掌赞道:“我儿赤子之心!”又皱起眉毛:“不过此事兹事体大,战场之上,杀人不眨眼,你有这份心,为父与你兄长已经很欣慰了。”
太子妃抚了抚胸口,呼出一口浊气,将提着的心放下。
齐晗握紧拳头,低下头,目中寒光乍现,身子微微发抖,紧紧地握住拳头,良久才站起来,应道:“是!”
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四个人给的第五个人解决单身之事暂时落下帷幕。
太子夫妇并着齐晗出了蓬莱殿,殿门口立着齐晗惯乘的步辇与太子夫妇的马车。
可太子夫妇并未登车驾,齐晗自然也不能上撵,只得跟在兄长旁边,太子妃陪侍在二人后。
齐晗跟着太子行了几步,便听太子沉声道:“自己说吧。”
齐晗别过头,不让太子看到自己的表情:“阿兄从前谓我放浪形骸、无所事事,如今我愿意上进些许,阿兄难道不替我高兴?”
太子皱紧了眉头:“这是什么浑话,你为孤嫡亲的兄弟,难不成孤不盼着你好!”
齐晗做了个揖,只弯腰闷着头不吭声。
太子兄弟硬刚,一群内侍女官们当下把头压的低低的,一口大气也不敢喘。
齐晗自小便被太子教养长大,加之他素来乖张,太子的惩罚便如同家常便饭,轻则呵斥,重则打骂每每如是,现在见他如此,不免生怒,当下重重的踢了一个窝心脚过去。
太子如今已然四十许,日日案牍劳形,力气早就不复壮年时侯的大。
奈何齐晗旧伤未愈,今日又在马场上崩了伤口,生生受下了这一脚,一时间只觉头昏脑胀,差点向后仰倒,身后随侍的内侍赶紧扶住他。
饶是如此,再抬头,他的嘴角已经溢出了一丝鲜血。
原本还在看戏状态的太子妃刹那间脸色大变,齐晗这个小煞星素日里看起来体健如牛,怎么身子骨跟个美人灯似的一吹就倒。
这里原本就离蓬莱殿不远,若是这两兄弟见了血的事情传到圣人皇后耳朵里可怎么是好?
见到齐晗口溢鲜血,太子一愣神,便又听他阴测测的说:“兄长可曾见过甫一落地就被父母亲人溺死的婴儿?”
太子心中一震,直直的盯着他,口中喃喃:“你说什么?”
“没什么…也就胡乱说说…”
齐晗歪着头,懒懒地笑着,口角鲜血尚未擦净,在明亮的月光下,整个人像一个苍白的瓷娃娃。
太子妃发现,他与太子生的极像,不知怎的,让她想起来了她那早逝的幺儿,若是能长成,如今也该有这么大了。
太子看着,忽然生出几分愧意,拂袖怒道:“还胡言乱语什么,快请医官!”
齐晗摆摆手:“兄长且慢!”
他推开身后扶着的内侍,站定身子,左手捂住胸口,右手伸出双指,不知在胸前喉间的哪些穴位上点了几下,点的他脚步后退冷汗直流,须臾,他的口中吐出了两口黑血,一下子变得神采奕奕,脸色也开始红润。
他后退一步,做叉手礼对太子躬身长拜:“多谢兄长!”又转向太子妃:“嫂嫂与兄长夫妇一体,也多谢嫂嫂!”
内侍女官们面面相觑,不知这位爷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面对着众人疑惑的目光,齐晗仰起头,朗声道:“吾连日来旧伤未愈,尚有淤血未除,偏劳兄长助吾去除淤血,如今已然大安!”
太子妃心中五味陈杂,她知道,齐晗这话不仅是在对自己对太子说,更是对着周围的内侍女官说,是对着蓬莱殿中的圣人皇后说。
她看向太子,她的丈夫目光复杂的看着面前的少年,眼神中有欣慰,有愧疚,更多的是感动,细看之下,还有点点的水光。
又看向齐晗,少年长身玉立,身姿挺拔,他对太子说:“如今旧伤以愈,兄长且放心吧!明日东宫大宴,臣弟还要替兄长在众臣面前演武呢!”
她的心中猛然泛起一片寒意,他才十八岁,便懂得以情做网,将太子,甚至还有他自己,全都裹挟于其中。
她知道,那场圣人与太子不见硝烟的斗争,赢家终究还是圣人…太子输了,彻彻底底的输了!
甚至还输得心甘情愿!
第64章 夜色
月华如水,齐晗恭恭敬敬的把刚刚重归于好的兄长与太子妃送上回东宫的马车。
待马车一离开,抬着肩舆的小内侍边上到前来,齐晗摆手,吩咐道:“备车,出宫!”
贴身的小内侍毕功不由得担忧问道:“殿下,您的身子…”
齐晗挥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无碍。”随后又压低了声音:“我吩咐你办的事情可办好了?”
毕功贴近他的耳朵:“回殿下,那匹马已经送了出去…徐小郎正在王府等着您呢。”
这个王府,便是他那已经修缮好还未立匾额的王府,今日在马场的惊马一事,他细想之下,总觉有几分不妥,便将其暗里运出宫外,让心腹检查。
齐晗出了大明宫,那厢,薛陵婼在昏昏欲睡中等回了阿墨,春乏秋困,可能因为快到秋天的原因,她变得很爱嗜睡,也越发容易乏力疲惫。
阿墨带来的殷采碧已经回了云屏堂的消息,顺手还在殷采碧那里捎了瓶治她手上擦伤的药,实则她的手也就破了点油皮,明天也就差不多好了,她很感动,老天这辈子待她不薄,让她有这么多真心相交的亲人与好友。
翌日,薛陵婼本想一如既往的睡至日上三竿,却被外面的闹哄哄给吵醒,待过了起床气之后,她起了身,遣了聊天小能手阿墨去打听打听。
等到她坐到梳妆桌前,阿墨便利落地回来了,薛陵婼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阿墨拿了梳子轻轻给她篦头发:“回娘子,方才听人说,韦娘子被皇后娘娘点去当了女官,竟一下子封了正七品的掌令。”
薛陵婼愣了愣,看来皇后娘娘一定十分的喜欢那位韦娘子,一下子这么大方,接下来该是什么呢?
日久生情,然后等着齐晗封了爵位,再发还归家,风风光光的嫁入王府……
阿墨见她不说话,提醒道:“娘子,方才见好多人都去恭喜韦娘子了,您要不要也去?”
薛陵婼回头看她:“我和韦娘子很熟吗?”
阿墨茫然地摇摇头。
薛陵继续问道:“那她认识我吗?”
阿墨再次摇摇头。
薛陵婼这才展颜笑道:“这就是了,我又不认识她,她又不认识我,我去贺个什么?”
阿墨欲言又止,和不认识的人认识,这不您最擅长的事情吗?
薛陵婼不再说话,对着镜子看着香梅给自己自己编发髻。
见此,阿墨忽然提议:“前几日夫人让大郎君送进宫的新首饰娘子还没看呢,不如找出来娘子也好好亮亮眼。”
薛陵婼看着窗外的热热闹闹,点了点头:“也好。”
前几日她阿娘为了参加侄子的婚礼,风尘仆仆地从广西赶了回来,让儿子给宫里头的宝贝女儿捎了两个大匣子,一匣子首饰,一匣子珍珠。
琼州盛产珍珠,徐氏便在琼州收敛了不少圆润硕大的珠子用作送礼打首饰用,而往宫里送的,则是普通的小米珠,让女儿用做赏人打点。
阿墨高兴的找了首饰匣子,打开后给薛陵婼看,只见大部分都是赤金宝石,黄澄澄红彤彤一层层地排列整齐,只有少数的翠玉珍珠散在其中,一看便是大手笔。
薛陵婼捂着被闪瞎的眼,心中感叹,不愧是阿娘,眼光还是一如既往,就是喜欢金灿灿的东西!
倏尔,薛陵婼目光定到了一支钗子上面,那是用一整块羊脂白玉雕刻而成,顶端雕着一朵漂亮的木芙蓉,可奇就奇在它的花蕊是红色的,在雪白的花瓣中栩栩如生。
仿佛让她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时期纵马在彭州城的街巷中,空中漂浮着一片片木芙蓉,带来阵阵清香。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爱不释手的捧出那只木芙蓉的钗子,对着阿墨和香梅笑道:“我竟不知,阿娘什么时候眼光这么好了?”
薛陵婼回身对着镜子将钗子插到头上,选出四支赤金簪子递到阿墨与香梅手上:“两支你们收着,两支咱们回家后给阿朱和小香兰。”
她又挑出三只珍珠钗子,两支送给崔梦和殷采碧,再有一支替她哥去刷崔芷的好感。
做完这些,首饰匣子便一下子空了大半,薛陵婼捂了捂胸口,忽的有些肉疼。
韦娘子做了蓬莱殿七品女官的事情在和颐殿引起轩然大波,等韦娘子收拾好东西迁到蓬莱殿后,和颐殿炸开了锅,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说小话者更有之。
这一日,崔梦没有来,殷采碧被琐事缠了身,薛陵婼窝在房间中了整一天,到了晚上,突然之间有了心情,想起来前几日崔梦落在自己这的鱼食,便兴致冲冲的拉着香梅去了龙首山的金鱼池处喂鱼。
初一的夜里没有月亮,只有繁星点点,香梅提着一把黄纸灯,与薛陵婼并肩坐在池边的大青石上,看着薛陵婼一颗一颗地数着手里的鱼食往池子里面投,那架势,不像是喂鱼,倒像是砸鱼。
乘着夜色,齐晗自东宫嘉福门而出,沿着永昌坊、来庭坊、翊善坊三坊至禁苑,从望仙门入了大明宫,过了外朝中朝,便弃了车,让内监牵了马,寻常人自然不能在内廷纵马,但他是帝后最受宠爱的儿子,自然会有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