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问天子,方知皇后萧氏竟在两圣处自动请缨照料她这胎。天子说起此事的脸容极为难看,言语间明示若非太后担待,诚然他是极为不愿意的。
菡萏自问与皇后萧氏谈不上交情,是以她着实难以猜透皇后萧氏的用意。相较于天子的语焉不详,太后似乎并不稀奇皇后萧氏之举。饶是记得她去太后处请安之时,太后曾喟叹过,皇后萧氏虽无子女缘,然则也非容不得人,此胎交付于她着实让心放心。
能在两圣处得出如此极端的两极之说,诚然这皇后萧氏让人难以琢磨。
菡萏在仔细经过手后接过花蕊再三检验过的晶莹燕窝,菡萏浅尝了几口便撤走了,她的口味变了不少,素来嗜好的甜食的她,如今觉得此物甚为腻口,倒不及桌上的果子来得清爽。指挥着花锦替她剥了橘子的皮,她拈起橘瓣入口,不知不觉吃了两颗之多。
“小主,瞧你这般罕酸,怕不是个皇子吧?”花蕊嬉笑一声道。
“胡说八道,这胎儿不过一月余,何来男女之分,倒是你若不管好嘴巴,万一招惹了旁人的不快,这罪怕是不轻。”菡萏没好气地指了花蕊的额头一记,她有孕之事惹得风头更盛,这后宫里不知多少人期盼着她此胎不稳。
“皇后娘娘入宫几年了?”
“皇后娘娘入宫已有六年之久,当年天子以一十七之年登基,皇后娘娘与淑妃娘娘便是同年入宫的。这一眨眼便已有六年,婢子闻说帝后之间感情不深,却也相敬如宾。皇后娘娘虽是武将之后,奈何底子甚为虚弱,每逢隆冬皆是手足冰冷、血气不通,是以这子嗣之事便也一拖再拖。”花蕊虽是好奇菡萏为何蓦地问起此事,然而也毫无保留地说。
“竟是这般?”菡萏吃了一惊,勿怪当日觐见,皇后萧氏的脸容苍白得紧要。
翌日前往皇后萧氏的未央宫请安,彼时的皇后萧氏一别日前的颓然,乃是容光焕发地挽着水壶在院子里莳花弄草,宫外的妃嫔陆续步入,而皇后身边的锦宜姑姑却笑意吟吟地劝退了众人。
菡萏本想借着请安之机,将缝制的手套赠予皇后的,如今无果只得再觅个时机。回到菡萏殿,天子早已坐于前厅喝茶,显然是等了些时候。菡萏上前行礼,天子却含笑打住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把她揽入怀里。
“旁人也就罢了,如今你乃是有孕之人,何必这般操劳。”名舞月拉着她体贴地让她坐于长榻之上,就着花锦重新泡好的新茶道:“寡人已下旨免了你的晨昏定省,怎还这般勤快?”
“嫔妾闻说皇后娘娘身子虚弱,便想着送保暖的手套过去,奈何娘娘身子刚愈,不宜会客,嫔妾乃是铩羽而归。”菡萏笑着掏出那双裹了狐毛的手套。
名舞月近乎从鼻腔处发出不屑,像是惊觉自己的失言,他正了正脸容道:“她是中宫皇后,自是不缺的。”
皇后萧氏的提防越缜密,他越要逼得她束手就擒,身子羸弱乃是幌子,自小习武的她岂会是羸弱之躯?凡人常言“娶妻求贤淑”,然则这萧氏虽为皇后,可这容姿却堪比旷世宠妃,诚然这凡间帝皇乃是苍天待其不薄也。
然则这萧氏虽承了一张堪称能与百花竞艳的芙蓉娇媚,奈何这心肠之歹毒也承了蛇蝎美人之称。杨才人已落得如此下场,然而她却不曾动过善心,竟想着赶尽杀绝。那一脚定必踹得她负伤不轻,可惜,他暂且无法把她的罪行当场揭发。
“陛下?”菡萏不解一问,适才若无错听,天子似乎很是不爽皇后萧氏。她本就无心争夺后位,是以自觉这帝后之间的事儿不宜过多牵扯。
名舞月拍了拍脑门,瞧他这记性,他来菡萏殿乃是要赠予尚未出生的孩儿如意金锁项圈的。他抬手招来和煦,木漆托盘中铺了一层红绢,红绢之内是纯金打造的如意金锁项圈,金锁呈如意头状,通体錾刻寿桃、蝙蝠、金鱼、莲花等吉祥图案。
“陛下,可是要去探望皇后娘娘一番?”菡萏轻轻枕在他的肩膀处,纵然她待天子无情无爱,也不得不喟叹天子待这个孩儿着实上心,诚然他会是个好父皇。垂眸细看仍旧平坦的小腹,她只求这腹中孩儿当个快乐王爷或是公主。
“你终日把寡人推开,就不怕寡人从此与你生分?”名舞月含笑亲了她的额发一记,菡萏素来懂事体贴。
“如今嫔妾风头正盛,若嫔妾不许陛下照拂六宫,明日嫔妾便成了文臣口中的祸国妖妃。加之,张御医叮嘱过,前三月不得操劳。”菡萏的脸容难掩娇羞,生平头一回孕育孩儿,就连御医之话也变得分外难以启齿。
名舞月脸上难掩将为人父的喜悦,然而菡萏之话也不无道理在,那些文臣、武官最为讲究皇家的平分秋色,然而他等自个儿的后苑也见不得这般琴瑟和鸣吧?“也罢,今夜再来看你。”
名舞月不曾想到他移驾至未央宫,却被锦宜姑姑以“娘娘正值午休”为由拦截脚步。名舞月有种被羞辱的愤怒,推开锦宜姑姑,他近乎大步流星地闯入内室,床榻上的皇后萧氏睡容颇为安详。
“寡人遑论你此刻可是睡熟,你既是担了看顾祥婕妤之职,莫让寡人逮住你的不安分。”名舞月的口气极为不善,然而他并无进一步要戳穿皇后萧氏装睡的念头。
高傲的眼神瞥了一眼放在一旁的空碗,他蹙眉拿起细闻,这药内似有几分酸味。目光落在卸下妆颜的皇后萧氏,祥和的睡容却是苍白得如无血色,他下意识地伸手轻抚其柔荑,除却五指透着寒凉,那掌心仍旧温暖。
招来和煦,本欲支他到太医院请来张御医请脉,然而和煦人才至廊道便遇上提着药箱急急赶来的魏御医。本是紧张兮兮的锦宜姑姑在见到魏御医后方才平稳下来,换上笑意吟吟的脸容,甚为得体地把名舞月请到前厅吃茶。
第15章
两道鹅黄帘子把名舞月所处的前厅和皇后萧氏的内室分隔开来,三泡茶水的时间,魏御医这才自内室出来,上奏皇后乃是月事不调所致气血两亏。然则,名舞月并不相信这措辞。
“你可知欺君罔上乃是株连九族之罪?”淡雅的一句,吓得魏御医伏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陛下息怒,微臣人轻言薄,自是不敢欺君罔上,皇后娘娘着实气血两亏。”魏御医急得连鬓角也渗出汗珠。
“既是气血两亏,这药汁为何会泛酸?皇后已是这般颓相,试问何来‘安’字?!”名舞月调整了坐姿,早在皇后萧氏不许旁人请脉便引起他的注意。他在太医院细看过皇后萧氏的脉薄,每日皆是寥寥几笔,末处仅以“安”为断。
半月前他分明与其交手,甚至将其自屋檐处踹下,那力道纵然不会害其伤筋动骨,怎也得让其身子不爽,然而但凡魏御医过手的脉薄皆是“安”。
“回禀陛下,并非微臣存心欺君罔上,娘娘凤体违和多年,早已落下忧思成疾之病灶。微臣只可酌量给皇后娘娘添了几味宁神舒眠之药。”魏御医支吾半天才吐出说辞,“皇后娘娘本就体虚血弱不宜操劳,如今怕是再无子女之缘。”
“你胡说什么?!”纵然名舞月早已把纳人间命运薄倒背如流,也早就知晓当今皇后膝下无子之实,然而在听到这么一句判词之际,这内心难免泛起一股苦涩。
“皇后娘娘入宫已有六年之久,统共孕育过两回,每每于成孕之初便会遭遇心力交瘁之事,这神绪牵扯过重,自是不利于孕育孩儿。”锦宜姑姑蓦地自内室步出接话,“皇后娘娘此番小产竟如伤筋动骨般,永生无法孕育孩儿了。细想过来,诚然也是好事一桩,毕竟魏御医已言明,娘娘如今已呈油尽灯枯之兆。”
适才她在内室仔细给皇后萧氏更换被虚汗浸湿的衣衫,天子与魏御医之话乃是一字不漏地听着,太医院内的脉薄乃是皇后娘娘亲自嘱咐魏御医的。眼看天子已识破,与其害了忠心耿耿的魏御医,不若由她坦白,也断了天子刁难之意。
“皇后命不久矣?!”闻得她永生无法成孕,名舞月的愧疚便越发不可收拾,是他一脚踹掉她腹中的孩儿,是他造就了她永生无法当母亲的,而他却不曾为此致歉过。“你等应当更为尽心尽力,皇后娘娘乃中宫,这名贵药材无需斟酌使用。”
稚子无罪,可——这一变故着实乱了他的谋划,他此番前来凡境是为了菡萏谋划实至名归的后位,如今怕是无法兑现了。名舞月的双眸黯淡且透着死灰的无神,这一刻他有点畏惧皇后萧氏的醒来,不待锦宜姑姑的恭送,名舞月近乎落荒而逃般步出未央宫。
窗外的树影少了可怖多了几分萧瑟,名舞月虽躺在床上却止不住地颤抖着,他虽非这孩子的父君,然而这个孩子却因他而亡。他捧着温热的茶碗,直到茶凉了也不曾动过,宫外的和煦把菡萏引如宫中,依和煦进来所见,能劝慰陛下的也仅有祥婕妤了。
“皇后正值急病,寡人免了你等晋封之礼,你可会憎恨寡人?”本该是三日后举行的册封礼,被他以“皇后疾病突袭”为由急急叫停,虽说份例已按位份安排下去,奈何终是不及行了册封礼来得名正言顺。
“皇后娘娘这病怎来得如此急切?嫔妾想着前往侍奉,奈何锦宜姑姑似是不欲嫔妾前往,着实让人忧心娘娘凤体。”菡萏接过天子手中的茶碗搁在矮桌上,诚然她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颓然的天子。
“皇后这病来得急切,寡人这几日皆会在未央宫,你等无需前往滋扰了皇后的休养生息。”名舞月顿了顿方才吐出这个临时起意,孩子没了,是他亲自为之所致的,他始终欠了这个女子。
“是。”菡萏揽着此刻颓然尽显的名舞月,此刻的他何曾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他的脸容甚为懊恼,连薄唇也血色全无。
那夜她与天子头一回同床共枕却是呈了异梦之势,或者说是天子头一回没有如从前那般拥着她而眠。许是天子梦中睡得不甚安稳,他的身子不时辗转反复着,菡萏有好几回在熟睡中被其扰了清梦。
菡萏体贴地从后拥着他,她身后嫔妃本就不该妄议朝政之事,纵然她很想细问天子为何会颓然,可她终是没有开口,前朝、后宫,诚然天子要烦忧之事本就不少。
未央宫,折了一个孩儿。
几经开合,此话却如鲠在喉,说不出,只好化作无声悲痛。名舞月借着菡萏给予的温暖,试图驱走内心的不安与自责。本月前皇后萧氏乃是去拯救杨才人,是他挡了其道,才致使杨才人惨遭毒手;锦宜姑姑已悉数告知,一直搞乱后宫太平之人是太后,而非皇后萧氏。
三年前捉拿要犯之事本就不该由皇后萧氏承担,奈何那时的统领是太后的堂弟,此人以要犯武功极为高强为由,执意请旨央求天子派遣皇后萧氏前往捉拿。那时皇后萧氏入宫不过三年,加之天子正值年少气盛之时,这浮躁一起便落下了日后夫妻离心之祸端。
凡人常言“虎毒不食儿”,然而太后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自身,名舞月只觉这人心终是敌不过权欲,连亲生儿子也能谋害,试问这天下间还有什么能让其畏惧?
“后宫凶险,寡人不在你身侧之时,务必小心。”名舞月转身搂着菡萏,皇后萧氏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三年之内要斗垮太后乃是天荒夜谈。
“嫔妾自会保重。”菡萏不懂名舞月之意,还以为他不过是忧心皇后萧氏会出手谋害龙裔。久居深宫的她,岂会不明白如今正得宠的她,还有腹中的孩儿,早已成了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一连十日,天子留宿未央宫,偌大的后宫嫔妃虽有心前往细探,却皆被锦宜姑姑挡于宫外。正是空出这十日日辰,魏御医这才能好生给皇后萧氏调理身子,至于皇后萧氏有这十日的卧床,这精神逐渐有了好转之兆。
皇后萧氏披着披风站于未央宫院落的树下,除却那双眸子不时追着树荫而动,身子却僵在那儿一动不动。名舞月与锦宜姑姑踏入未央宫便是被皇后萧氏这般行径所惊,这些天她不是睡着,便是醒来无话地垂着头,今日竟难得出屋。
名舞月上前欲搀扶清减不少的皇后萧氏,然则她不过巧妙地避开了他的好意。名舞月剑眉轻拧,想到她许是仍旧介怀着那孩儿,他这眉头又松开了。“怎一早醒来便吹风?”
“臣妾见过陛下,臣妾自觉于屋内已有十日,如今见身子舒坦了些,便出来沐浴阳光,暖暖身子。”皇后萧氏恭敬地退了一步。
名舞月向从屋中出来的锦宜姑姑打了个手势,锦宜姑姑随即从屋中取来温热的暖手炉,名舞月接过暖手炉感觉这温度不烫手后,才递到皇后萧氏手中。“你这身子不宜过分操劳,免得落下病根。”
“臣妾这身子如何,臣妾最是清楚。如今宫中仅是祥婕妤有孕,臣妾以为待其生育后不妨再晋一晋位份。”皇后萧氏在握紧手中的暖手炉,如今不过初秋,她已感觉通体冰寒,她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你正值最为虚弱之时,旁人之事着实无需费神。加之,得宠至今,她已晋了两次位份,诚然再晋一级,怕是惹来宫人之不快。”像是知晓她手中的手炉火气不再盛,名舞月抬手执着她冰凉的手,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回屋。
皇后萧氏一脸狐疑地看着他此番显得过分热情的举动,一时间,她也不知该说他是中邪了,抑或是故意亲近。眼前的温柔天子让她心感陌生,倒不如那夜的肃杀来得熟悉,他似乎是他却又非他。
“此事算是臣妾鲁莽,臣妾有些乏了。”皇后萧氏坐于长榻上后,秀眉轻拧,道出一句不咸不淡的逐客令。
这一举动着实又像是他,陛下待人接物素来越是珍重越是显得谨慎,那些不打紧的反倒过分纵容得让任咋舌。相较于被宠溺得无法无天的杨才人,诚然祥婕妤才是深得圣恩那位。
明知皇后萧氏说的不过是个幌子,然而他仍旧是顺着其意,小心地把她横抱起来,吓得她不自觉地搂抱着他,他大步流星地抱着她入内室的床榻之上。小心翼翼地为她掖好棉被,适才抱她竟觉当真身轻如燕,那身清减不少的身子显得萧瑟。
“你,恨寡人么?”有些话明知问了也是枉然,却总比装作无知要顺心些。
“孩儿乃是为母者之骨肉,如今却因陛下一脚化作血水,试问臣妾岂能不恨?烦请陛下告知,这不甘之心又该如何了却?”皇后萧氏郁然一叹,对于圣恩的热切,她早就如坠寒潭般冷掉,君王之情爱本就最为微薄的,一切大抵是比不过皇权。
“皇,萧菀,你骂得不错,今日你我乃是夫妻而非君臣,诚然你这一骂,我合该承受。” 名舞月不怪她的无礼,想起她这十多天的不言不语,诚然她能责骂出来也总比那样静寂要好一些。
乍听天子口中之闺名,皇后萧氏竟生出一抹悲凉的笑意,“要是宝哥哥仍旧是那位待菀菀关怀备至的大哥哥,合该多好?如有来生,菀菀只愿多灌几碗孟婆汤。宝哥哥不必内疚,如今不过是菀菀当真累了。”
胸腔莫名的抽痛引得他连薄唇也颤动不已,“你还有我”四字,如鲠在喉。快步走到床边坐下,垂首于她的发鬓处,她未哭,而他却哭得浑身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