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吴爷爷和你说的,还是王爷爷?”牧愿把牧关玩得好的老伙计一一数了遍。
这下轮到牧关摇摇手指了,“超市老板。”
“哦,忘年交啊。”牧愿点点头。超市本来就是各路消息的集散地,做老板的必要的能言善道的功夫还是要有的,这样一来才能把店铺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那你学校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牧关将手里的木锯放到一边,抬头看她,问得认真。
牧愿抿抿唇,简略地将事情说了一遍,期间牧关只在那句“爹妈死绝了”皱起了眉头,横亘眉间上的皱褶像山林沟壑,连带的那张温和的面容倏尔变得没有一点表情的冷漠。
“这是谁挑的事?”牧关毕竟是在世事打过滚的成年人,即使牧愿只说了事件的简略版,但关窍症结他一听就明白了。
牧愿低低说了一个名字。
牧关脸色一下就变了,面上神情难看的连牧愿这个常年相伴的亲人都不想多看。
牧愿知道这是牧关的雷区,谁也不能拿死去的人肆无忌惮地嘲弄活着的人,这不仅是对死去的人的亵渎也是对活着的人情感的凌迟。
“以后你就不要跟那些不知所谓的人再来往了。”牧关说得不重,可听在牧愿的耳朵里就不一样了。
这一句话直接将牧愿和向桃的关系定了论,没有一点回转的余地。
牧愿本就打算和向桃断了关系,闻言也只是点点头。这件事虽是早晚的事,但真到临了发生,心里不是不怅惘的,毕竟真心的付出是实打实的,她也没想到真心相待会是这样的收场。
见她明白事情的轻重,牧关也没再多说什么,知道前后始末的他,现在的心情也算不得好。他沉默地朝牧愿挥挥手,牧愿识趣地回房。
她坐在书桌旁,手里无意识地翻着书,却竖着耳朵静静地听着堂屋的声响。
牧关刨木头的声音在堂屋响起,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平和,今天急躁沉闷。
牧愿知道,这是又想起了她过世的父母。
窗外天色渐晚,巷弄里的人家也开始躁动起来,叫嚷声,孩童玩耍声,顺着又长又窄的巷子回荡开来。
巷弄里的风言风语愈演愈烈,牧关后来找着机会在水井旁对着那些嚼人舌根的妇人发了火,很是说了些让人下不来台的话,听说有些面皮薄的都是哭着回了家。
对于这件事,牧愿感到新奇不解。她问牧关,牧关淡淡地回了一句,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有些人只管在背后论别人长短是非,嘴皮子是利索了,脸皮子还没练上去。
而牧关之所以能说得人面红耳赤甚至于奔哭回家,无非就是,嚼人是非者多是是非人。这些人只管嚼别人那些有的没的,殊不知她们自己身上也未必干净,没有让别人指摘的地方。
牧关这一发威,巷子里明面上的风言风语牧愿是再也没听到过了,至于那些暗地的话,牧家祖孙俩一向是不管,只要话传不到她们耳朵里,不给她们添堵,说便让人说了。人生在世,总是别人说说你,你说说别人,犯不着挂心。
——
李木子问:“多少?”
上午英语临时测验,学生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那些平时学习不错的学生倒神神在在的,像李木子牧愿这等学习半桶水的一到考试就晃荡的不行。偏英语老师也是个手脚麻利的,刚下午,英语课代表就将测验卷发了下来。
牧愿给她用手势比了个数字,李木子倒在她身上,大呼道:“难姐难妹啊。”
牧愿看着卷子页头鲜红的数字,难得有些羞臊。那会儿牧愿还没开窍,对于各个科目都没有什么向学之心,只是别人按部就班地学着,她就在后面随着。
在庸庸碌碌众生中她也只不过是随波逐流的那一个。
成绩对于她只是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数字,难得羞惭之心也是看到别人漂亮的数字时对比出来的。偏偏牧关对于牧愿这方面也不做任何要求,是以她在成绩上还没有被激发出强烈的好胜心和荣辱感。
牧愿大半的中学时光在牧关的有意放任之下,心无负累,恣意快乐。那时牧愿虽然是个清冷的小姑娘,但嘴角常年上扬着,眼里也无半点阴霾。
下午三四节课时,九班学生终于知道为什么试卷会今天就下来。原定的两节副课,一节老师请假,另一节索性英语老师和人调了课,这样一来正好全用来讲解试卷。
当然,讲解试卷之前,英语老师也要例行奖功评过一下,像牧愿李木子这几个英语成绩给班上平均线极度拉跨的学生,那是要“重点关照”的。
两节课上得牧愿垂头丧气、心灰意冷。
放学后,等学校大半的人走得差不多时,牧愿才提着书包去秦薄星教室外等他。今天轮到秦薄星值日。
姚珃打扫第一组,扫到中途,看到窗外站在栏杆旁的牧愿,他朝教室那边正打扫第四组的秦薄星喊了一声。秦薄星不耐地抬眼过去,“干什么?”
姚珃手势朝外面比了比。秦薄星疑惑但还是放下了手里的扫帚,走到教室后面时还对姚珃指了一下,“我要是知道你耍我的话……”剩下的话放在嘴里没吐尽。
但姚珃却坏笑的很,“我等着你回来喊我爸爸!”
舌尖顶了顶腮帮,秦薄星“艹”了一声!
一出教室,他就看到了栏杆旁熟悉的身影,不自觉地就笑了一声,眼一偏就看到扒在玻璃窗上往外看的这孙子!秦薄星朝姚珃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姚珃讪笑着做出了一个伸手挡眼的手势表示知道了。
12
牧愿听到脚步声,偏头看了看,待看到是秦薄星时,她才语气低落地转达爷爷交待她的话,“你姐姐定制的那张琴桌这个星期就能制作好,周六你来我们家取。”
今天是周三。
闻言秦薄星点点头,两手搭放上栏杆的扶手上,他微微低下身侧头看向牧愿,“你看起来好像不开心?”
女生往常眸子里泛着热意的光不见了,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薄雾,挡住了内里所有的情绪。
牧愿抿了抿唇,过了好久才道:“我好像很笨。”她艰难地说出这一句,整个人委屈地就像一只臊眉耷眼的狗崽崽。
“怎么会这么说?”他挑了挑眉很是不解。
他的印象里女生就像是一个小太阳,热烈泛着光,又焕发着勃勃生气。周围人的目光时不时地就会被她牵引。她虽然笑容不多,脸上时常淡淡的,看着像是对很多事都非常冷淡不挂心,但见过她在亲人面前活泼放纵开的情绪,你就会知道外面所有的表像不过是她克制后的样子。
秦薄星曾经有幸见过向阳花一样热情的笑容,那时女生周身镀着一层薄薄辉光,当时他觉得空气里的因子好像都在跳舞。
这样的女孩理所应当地一直生活在灿阳下。热烈至死才是她生命的归途。
牧愿就将下午课上的遭遇同他一说,她虽然眉间不畅,但还很就事论事地和他说道理,“说实话,我是当事人,虽然我情感上很受挫,但也没觉得英语老师说的话有错。”
英语老师在课堂上将他们这几个拖尾巴的学生大批特批了一顿,说得很不留情,但他的不留情却和温宏不同,他的话完全是就事论事,全是□□裸直白的实话,不带半点私心,没有掺杂个人的情绪。
实话本就难听,尤其人家还说得很客观,这就要命了。那两节课,牧愿的脸都是火烧火燎的,从来没有哪一刻让她觉得时间是这么的难挨。
秦薄星看着女生自弃的模样,微微思索之后,然后又细细地问了一遍牧愿英语老师在课堂上的发言,最后他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你老师说得不完全正确。”
牧愿欻地一下睁大了眼看他,湿漉漉的褐眸明晃晃地质疑他话语里的真实性。
秦薄星没有直接摊开了讲,而是和她说:“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牧愿不明所以,但迟疑过后还是点了点头。
他问:“听到你们老师的话你高兴吗?”
牧愿轻轻咬唇,眉间轻轻拢起然后又放下,像是经过极艰难的选择,最后她难掩对自己的厌弃道:“不高兴。哪怕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她语气异常地低落。
秦薄星眼里闪过一丝波澜,又极快地隐去。
“哪怕你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你也不高兴是不是?”秦薄星淡淡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语句,语气很是温柔。
牧愿偷偷地瞥了他脸上表情一眼,见没有什么异样,才定定神,咬牙肯定地点点头。
“这就是了。”秦薄星眼里满是认真,直直地看向女生的眼睛,像是给她力量,“这就是他的错误。”
牧愿不解。
秦薄星视线从女生脸上移开,投向栏杆外的浩远苍穹,“他采用的措词没有顾虑到你们的心情,这就是他身为老师的失职。”
他通过牧愿的讲述,知道那位老师直接将他们这一批没考好的学生定义为差生,当着全班同学的目光下,这其实是对这些学生的自尊心的一寸寸剥解,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凌迟酷刑。
而这种精神上的伤害相较皮肉的伤害更为恶性。伤害之所以是伤害,是因为它永远存在。这样的伤害留下的创口想要复原遥遥无期。
想到这里他眼神黯了黯。
牧愿看着秦薄星的侧脸,无端地觉得男生有些难过,但她却猜不出由头。联想到自己的事,她想,他是不是遭遇过相似的事情,但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可能,毕竟他学习好是全校都已知的事实,这样优秀的他,老师怎么可能会为难他。
两人在夕霞染就的橙色天空下默立良久。直到姚珃单肩背着书包离开时,和秦薄星打了招呼,“我先走了,里面都收拾好了。门你锁!”
他身边围绕几个男生,脸上皆挂着意味不明的笑看着这边;姚珃佯怒朝他们挥手,“去去去……起什么哄呢!”
秦薄星回头看他,向他挥了挥手,勾唇笑道:“谢了兄弟。”
牧愿站在楼上,看着姚珃几个从教学楼推推搡搡地出来,朝校门外走去。
那天晚上牧愿破天荒地写了日记。她家里备了好多漂亮的本子,稍次一点的她用来做各科笔记,稍好一点的她留下做日记本,但一直没用上。可能是受了电视剧影响,她觉得写日记是一项很有风险的事,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泄露自己的秘密。
但今天她却管不了这么多了,牧愿只想把今天的事记下来,可能是因为秦薄星那些话,也可能是因为秦薄星这个人。
她在白色的灯光下写道:“我们不能因为这些词汇经常在生活中出现就习以为常。习以为常的事里也不是所有的都是对的,就像习惯里还有陋习一样。
鲁迅先生也说过:‘向来如此便是对的吗?’‘差生’它首先是一个歧视性词汇,其次通过它来评断人也是片面的哪怕老师说起这个词来再怎么义正言辞,也改变不了它背后暗藏的实质。
老师先是老师再是人。职业要有职业素养,在其位谋其政。英语老师身为老师他不应该在课堂上将学生分个高低,但他脱离了老师的身份,身为一个独立人,我们允许他有情绪。但我只允许他说我成绩差,毕竟这是客观事实,可‘差生’这个词却包含的不止这一点……
最后,秦薄星到底是因为什么伤心呢?”
日记到了这里就截止,牧愿留下日期,然后就锁上日记本放好。
牧愿之所以对于英语老师的事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是因为她陷入了常识的误区。后来经秦薄星稍一点拨,里面的关窍她立马就想通了。
午夜梦回间,她还在想,傍晚那个侧脸有些惆怅的男生。
他到底是为什么不开心呢?
小姑娘的睡梦里,全是他人的喜悲。
翌日,牧关在院子里锻炼。牧愿端着漱口杯蹲在小花圃旁刷牙,眼睛半睁半寐。
牧关伸展着胳膊走到近前,微微弯着腰打量着她的脸色,然后不期然地说了一句,“你昨晚干什么了?那眼睛下方两大片乌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揍的呢!”
牧愿先是惊了一下,然后吐了一口刷牙水,才道:“您说话之前打个招呼儿行不?快吓死您宝贝孙女喽!”
“你一天到晚嘴里没个把门的。”牧关有些不高兴,他不爱听牧愿这小小年纪的嘴里吐出的有关“死”的字眼。
转而他还有些委屈地解释,“那我走过去也是有声音的,怎么一说话就把你吓着了?”
几句话间,牧愿沉沉的睡意散了不少,闻言她下意识地看向牧关的鞋,撇撇嘴,没说话。
她又喝了一口水,嘴里咕嘟来咕嘟去,将嘴里残留的牙膏沫儿涮尽,她才喷出一股水柱出来,打湿了花圃里的泥。
牧关低头看向自己的脚面,气弱地辩解道:“那布鞋走路也是有声音的啊。”
牧愿用毛巾擦擦嘴,起身路过他身旁,朝他点点头,“您岁数大,说啥都对。”
态度十分之敷衍。
牧关“嘿”了一声,笑骂道:“这小丫头儿。”随后也跟着进了堂屋,将热着的白粥、烧卖、豆浆摆在餐桌上。
牧愿洗好脸过来吃早饭,看到桌面上的烧卖,惊喜道:“今儿你居然还买到了烧卖!”
“那是,也不看看我几点过去的。”牧关示意牧愿趁热吃。
安溪镇上有很多家早点铺,但唯独菜场那边有一家专卖烧卖的店铺,滋味地道,生意红火。铺子外面常年排着队,不到七点,人家就会卖完收摊。
牧愿很喜欢吃这家烧卖,但她自己排队从来没买着过。她吃到的全是牧关买回来的。
牧愿吃完拎起书包正要出门,牧关喝完杯里最后一口豆浆,夹起牧愿吃剩的最后一个烧卖,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山谷传来,又低又沉,“周六我要回老家一趟,你父母的忌日到了。”
牧愿一只脚已经跨过门槛,闻言,拎着书包的手紧了紧,纤细的手指骨节分明,绷紧的力度似乎再用力一点,指节会绷折了。
过了一会儿,带着微哑的声音传来,“我知道了。”
女生的步子一别往日的轻快,起落之间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落在青石板上,闷闷的沉声。
牧关听着步子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才将筷子放下,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才转身去了卧房,打开橱柜,解开身上挂着的钥匙,从其中取出最小的一把,对上暗屉的锁孔,钥匙转动,咔哒一声脆响,暗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