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可知心底事(出书版)——呦呦鹿鸣
时间:2022-01-22 16:09:45

程雪沉默着打量那个肖老师半晌,才终于像是做了某种决定似的,“嗯”了一声。
那天,程雪从自己小时候,有记忆的事情一件件说起,最后说累了,就靠着墙,手臂撑着办公室外的窗台,看着高三楼外的天空,一边絮絮说着,神情始终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肖老师说,程雪爸爸有家族遗传精神病史,性格偏执,人格上的精神病特质很明显,这件事很严重。
肖老师冲进办公室,打算跟主任反应这件事,主任当时正拍着程雪爸爸的肩膀,一脸和气,让他下次不要冲动,打人还是不好的。
程雪爸爸连忙点头答应,脸上带着唯唯诺诺的笑,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至于打女儿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肖老师怎么说也不管用,毕竟中国社会一贯延续的传统就是这样,管天管地,管不到人家里去。
那是2015年的三月份,在九个月后,全国人大才通过了有关反家庭暴力的法案,2016年3月1日起正式推行。
而在那之前,中国关于这一片的法律,几乎就是空白的。
两扇门一关,门后就是一方小小的天地,全中国有成千上亿个这样的小天地,至于这个小天地是世外桃源,还是修罗地狱,谁又管得着呢?
这样潦草的处理,终于在一模过后的一天,迎来了它的恶果。
程雪爸爸能摸清程雪的班级,当然也能找到她的宿舍。
那天是吃完晚饭,程雪回宿舍洗头。
程雪习惯晚饭时分洗头,因为有一头长到腰际的头发,宿舍又禁用吹风机,用的话整栋寝室楼都会停电,晚自习回去洗绝对不会干,只能枕着一头湿发睡觉,所以她一般在晚自习之前洗头,然后用毛巾擦到半干,到教室了再等它慢慢变干。魏明朗有一次手欠,用打火机烤她的头发,结果燃起来了,险些酿成一场大祸,完事后被司徒玥按在桌上打个半死。
谁也不知道,她爸爸是怎么躲过宿管阿姨的视线,偷摸进来的。
女寝楼又老又旧,没独立卫生间,女生们洗澡都要去走廊尽头的公共澡堂。
澡堂外有个砌着白砖的水池子,上面一排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可以接热水,大家平时就在那里洗头洗衣服。
程雪当时就弯着腰,站在水池边洗头。
她爸爸就从后面走来,在她身边站定。
程雪以为是别的女同学,并没有注意,她正拿着一只蓝色塑料杯子,往脸盆里舀水,从上而下地浇在头上,洗去泡沫。
她爸爸就笑着问:“洗头哪?”
程雪动作一顿,眼珠往右一转,就在湿淋淋的头发之间,看见了男人抬起的手。
就在那一瞬间,程雪的反应无比快,她将水池里的那个脸盆端起,朝她爸泼了过去,然后将脸盆子一砸,撒开腿就朝宿舍跑。
可是还没跑出几步,她爸就追了上去,这时她那头长发就成了累赘,被她爸抓在手里,拖到了水池边。
程雪大声尖叫起来。
她爸爸就一边骂,一边抓着她的脑袋往水池子上撞,下手很重,头碰到坚硬的水泥台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第一下程雪就受不住了,眼前一黑,耳边嗡嗡地响,她有种失重了的感觉,脚下像踩了团棉花,嗓子顿时无法叫出声了。
走廊里这时站了不少女生,被那一声尖叫喊出来的,看到一个男人提着程雪的脑袋,一下一下地往水池边上撞,表情凶狠,嘴里还骂着脏话。
女生们被吓坏了,各自傻站在宿舍门口,捏着旁边同伴的胳膊,神情痛苦,仿佛脑袋撞到水泥台的是她们,可谁也不敢冲上去,把程雪从那个男人手里救下来。
大概撞了有七八次,程雪的脑袋就磕破了,鲜血从口子里涌出来,又滴到白瓷砖上,长方形的白瓷砖之间,有着一厘米来宽的缝隙,天长日久,缝隙里结了一层厚厚的黑泥,程雪的血就流进这些四通八达的缝隙里,很像地理里那些复杂的河流水系分布图。
总算有人记得去叫宿管阿姨,等那个身材肥胖的妇女三步一跨地跑上楼时,就看见走廊的尽头,程雪已经晕过去了,双腿跪在地上,手臂无力地垂在两旁,头却还被她爸爸提着,往水池上撞,就像个提线布偶一样。
宿管阿姨大叫一声,冲上去把程雪给救了下来。
女生们有了主心骨,也不怕了,簇拥上去,把程雪爸爸推开。
宿管阿姨把程雪半抱在怀里,掀开她脸上盖着的湿发,只见上面半边脸都是血,这美丽的女孩儿紧闭着眼,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2
程雪被爸爸在女寝楼暴打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湘中。
围观的人太多,这件事根本瞒不住,和司徒玥有仇的阿圆也知道了。
当时司徒玥正扶着满头绷带的程雪上楼,看到阿圆,整个人瞬间进入战斗状态,她心想阿圆要是说出一个讨人嫌的字眼,她就是拼着被记过的危险,也要一脚给阿圆踹下楼去。
但出乎意料的是,阿圆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程雪一眼,就下楼去了,当然擦肩而过时,还是习惯性地给了司徒玥一个白眼。
事发当天,学校就报了案,公安局和妇联的人都来了,给程雪做了伤情鉴定和笔录,不过也没什么用,程雪的爸爸那天打完人后,就不知道跑去哪个地方了。
教心理的肖老师说,目前中国法律里关于家庭暴力的法条还是一片空白,很多家庭暴力案发生后,大部分人想的都是忍着,或是亲朋好友帮着调解一下,根本不会闹到报案的地步,司法机关对于这种案件的处理,经验是非常有限的。
这也就意味着,程雪的人身安全,根本得不到保障。
这次程雪爸爸是摸进宿舍楼,下次可能就能摸到程雪床边了。
虽然大部分校领导都认为她是夸大其词,毕竟就算再浑蛋,他也是一个父亲,哪里有爸爸会杀死自己孩子的,可看到程雪那一头的白绷带,谁也说不出话来了。
为了保护学校其他女生的安全,也为了不让程雪爸爸再找到程雪的行踪,学校最后做的决定是,程雪从学校里搬出来,住到司徒玥家里去,妇联的工作人员跟小区的保安谈过了,从监控里调出了程雪爸爸的肖像,绝对禁止他进小区。
另外公安局还派了一个便衣每天护送司徒玥和程雪上下学,保证程雪爸爸不会在路上偷袭两个女生。
这两个月,程雪爸爸一直没有出现,在郊外的家里也没有人住,可能是吓得不敢回来了,大家觉得安全了,便衣也就回公安局上班去了。
但程雪还是住在司徒玥家里,司徒玥爸妈都特别喜欢她。
司徒玥爸爸就算了,他就没什么不喜欢的人,但得到杨女士的青睐,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程雪居然做到了,司徒玥很惊奇,她一度以为只有研制出自动炒菜锅的人才配得到杨女士的喜欢。
司徒玥琢磨,应该是因为程雪是个学霸,杨女士就喜欢书读得好的孩子,所以她注定得不到来自亲妈的爱意。
可转念一想,关山也是学霸啊,杨女士就没有很喜欢他的样子,当初关山考上协和,司徒玥兴冲冲地告诉杨女士,杨女士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
因此司徒玥推翻了这个可能。
司徒玥又猜测是不是因为程雪每次饭后都抢着要刷碗,所以杨女士喜欢她。
可是因为司徒玥不想程雪刷碗,最后刷碗的人,总是变成司徒玥,那怎么不见杨女士喜欢她?
司徒玥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只得到一条结论,那就是程雪天生招人喜欢。
难怪当初她见程雪第一眼,就心生好感。
便衣叔叔回去上班了,魏明朗和马攸还是担心这两个女孩儿。
当然,担心程雪更多一点。
司徒玥是个怪胎,一身的蛮力,小时候念过几天柔道,幼功精湛,两个月里又跟着武警出身的便衣学了点拳脚,一身蛮力化巧劲,更加不得了,哪个歹徒不开眼,找她打劫,那就是自取灭亡,比起担心她,还不如担心那个歹徒。
因为担心,魏明朗和马攸就主动提起要送她俩上下学。
虽然司徒玥反复说了不用,有她一个人就够了,但两个男生还是坚持,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司徒玥虽然力气大,但智力水平十分有限,难保程雪爸爸不会使出一个调虎离山之计,到时司徒玥嗷嗷中计跑了,程雪就完了。
司徒玥微笑着给了这俩人下巴一人一拳,才指着魏明朗,问马攸:“他就算了,你怎么保护我们?”
言下之意是马攸太菜鸡,长得又胖,跑三步就喘,还不知道谁保护谁。
马攸何等聪慧之人,一下就听出她话里的鄙视,当下背过身去抹眼泪,说司徒玥侮辱他。
司徒玥听了,一口瀑布血差点儿喷出来。
而马攸此时已经从侮辱说到了同学爱,司徒玥如果不同意,就是阻止他和魏明朗传递同学爱,散播温暖,就是人性的扭曲,道德的沦丧,就是要被钉上十字架的恶人。
如果不是知道学校为了她们的安全,特意批准她们可以不用上晚自习,司徒玥简直就要信了他的鬼话。
但她当时除了同意,别无他法。
可没想到,第二天,迟灏也说要加入“护雪军团”(马攸取的智障名字)。
司徒玥当时听了,险些被一口水呛到,咳了老半天,问他的第一句话是:“你也不想上晚自习啊?”
“不是。”迟灏说。
自此,三个男生每天清早赶到司徒玥家楼下,一开始还会一边聊天一边等,虽然大部分时候是马攸在聊,没人理他。
魏明朗最近好像有点斗鸡眼,并且只对着迟灏斗鸡眼,其余时候都是正常的,也不知道什么毛病。
而他斗鸡眼的时候一般不说话,只专心斗他的鸡眼。
迟灏又是个每天说不到三句话的闷葫芦,马攸自说自话也挺无聊的,只好朝楼上吼一声,让司徒玥赶紧下来别磨蹭。
这种事一两次还好,干多了就容易被居民投诉,脾气暴点的直接拉开窗户骂,或是一盆凉水从楼上浇下来,好在三个人一次也没被浇中过。
杨女士看他们可怜,便让他们进家里等。
他们一进去,通常是看到程雪抱着书包坐在沙发上,指一指卫生间的门,说:“还在洗脸。”
要不是杨女士在,马攸能崩溃地去挠门。
每天傍晚下课后,三个男生就送她们回去,到司徒玥家后,干脆留下来一起学习。
有程雪和迟灏这两个学霸在,司徒玥和马攸的成绩进步了不少。
魏明朗上学期就通过了华南理工体育特长生的校招,文化分只要过了线就行,他成绩不算差,根本不用担心,可他还是非要留下来一起学习,司徒玥不想打击他的学习积极性,也就随他去了。
杨女士常常会留他们吃晚饭,其实她也只是客气一下,她有多讨厌做饭,司徒玥又不是不清楚,但没想到这几个男孩儿一点也不跟她客气。马攸忙不迭点头,天真地说:“好啊好啊,那麻烦阿姨了。”
结果那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杨女士内心怨念过重,她做的饭菜简直难吃到了平均水平以下的地步。
马攸他们吃过一次就知道了,司徒玥为什么这么瘦,然后掌勺的人就变成了魏明朗。
他这个人很神奇,居然会下厨,做的菜还异常好吃。
据说是有一个同样做菜很难吃的妈,魏明朗从小就面临着两个选择,一个是吃他妈做的菜,一个就是饿死。
但正常人不会选择饿死,所以其实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吃他妈妈做的菜。
魏明朗吃了七八年,感觉再吃下去,他一个正常人也会吃成不正常,只好赶紧悬崖勒马,自己试着做饭吃。
十几年下来,也有大厨的水准了。
至于有着相似经历的司徒玥,为什么一点厨艺也不会,司徒玥反思,应该是她那时候有关山,可以拿他的零花钱开小灶,不会面临不吃杨女士做的饭就饿死的人间惨案。
虽然不用上晚自习了,但五个人白天还是要补回来。
高三年级现在每周都会一次周考,完全按照高考的时间设置来安排,白天上课要进行第三轮复习,卷子就只能留在晚自习讲,一般都是讲疑难题和学生们很多混淆不清的点,会有很多知识点,如果错过简直就是上考场了会丢几十分那样的灾难。
因此当天上晚自习的老师们,会在下课的时间,把他们五个叫到办公室里补课,因为迟灏是冲清北的苗子,学校很重视他,都是一班的老师来补课。
除了迟灏,其余四个简直就是去找骂的。
亲身体验了,司徒玥才知道平行班和重点班的区别——
补课的情形通常是这样的:一班老师们翻一下试卷,问迟灏:“有什么问题?”
迟灏就问几个问题,然后老师就解释一句,问迟灏:“懂了吗?”
迟灏点点头,说:“懂了。”
碰到极少数不懂的时候,老师就再演算一遍,然后问:“懂了吗?”
迟灏这下露出一种恍然地表情:“懂了。”
问完他,老师们又来问剩下四个平行班的学生:“有什么问题?”
司徒玥心态崩了。
有什么问题?她觉得全都是问题啊!迟灏他是个人吗!求求他做个人吧!
不过一班的老师大部分都是好的,态度温和,如春风细雨,神色间带着对低智商群体的包容与怜悯,要是他们四个没听懂,就好脾气地再说一遍。
如果解释了三四遍,还是听不懂,老师就笑一笑,说:“不要紧,这个不考。”
司徒玥很担心,认真地问:“老师,这个真的不考吗?”
“应该是……不考的。”
司徒玥就问:“真的吗真的吗?老师你真的确定吗?”
老师说:“我希望它不考。”
大部分老师是好的,但也有个例,就是一班的数学老师。
司徒玥从小到大,最害怕的就是数学老师,可这个数学老师却已经超过了她害怕的范畴……
她敬畏他,就像敬畏大自然那样。
数学老师姓孔,长得神似樱桃小丸子的爷爷,脑门儿上三道抬头纹,深得跟车轱辘印一样,满脸横肉,凶神恶煞,头还秃。魏明朗因此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孔秃子。
孔老师要放在饭圈,绝对就是个毒唯粉,要被人肉。
他钟爱迟灏,极其喜欢用迟灏的智商打击其余四个人,才不管要不要维护平行班孩子的自尊心,最常说的话是:“你们跟迟灏比,就是个原始社会的智人。”
司徒玥就暗地里骂他:“你才是智人,你全家都是智人。”
骂完往旁边一瞟,平时最爱骂孔老师的魏明朗居然没有说话,脸上带着神秘的笑。
司徒玥震惊了,难道魏明朗的段位已经到了笑看生死荣辱的地步了吗?他有这么高的素质了吗?
等走出办公室,她一问,才知道是她想多了。
魏明朗的素质并没有提高,而是他根本不知道孔老师是在骂他们,他以为智人就是智慧人的简称。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