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可知心底事(出书版)——呦呦鹿鸣
时间:2022-01-22 16:09:45

司徒玥告诉魏明朗:“智人是原始社会时期的人类祖先,是群能直立行走的猴子。”
魏明朗愣了一下,然后说:“去他的智人,他全家都是智人。”
司徒玥这下放心了,魏明朗他还是正常的。
虽然司徒玥能和魏明朗一起骂孔老师,可孔老师也会骂她,而且还是明着骂。
一开始还好,四个一起骂,无差别攻击,可随着补习时间越长,程雪很快就能跟上孔老师的节奏了,接着连马攸也听得懂了,只剩下司徒玥和魏明朗依旧扶不上墙。
但孔老师不骂魏明朗,他很久以前就认识到魏明朗是一根朽木,而他绝对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夫,便任由魏明朗去,不管魏明朗是望着某个方向发呆,还是睡觉,他都姑且由之。
所以,无差别攻击,成功转化成只针对司徒玥一人的定点攻击。
这实在太可怕了。
虽不至于骂哭,但司徒玥也很是痛苦,她就算心再大,被老师当着朋友的面骂,还是会难过的。
但这份难过她时常遮掩着,只在关山面前露出来。
关山很少说些安慰的话,只会帮她把知识点一个个捋清,说起来他讲课的功力比孔老师差远了,隔着一根电话线,看不见他如何推算,司徒玥只能听他口述,他又是理科生,做题时常常省略很多步,直取结果,司徒玥比听孔老师讲课时更加头脑混乱。
他只有一门好,那就是从来不骂她。
对司徒玥来说,这就够了。
高考将近,学生们压力陡增。
那个大红的“静”字,依旧贴在一楼大厅的白墙上,鲜艳刺眼,只要一走进来,率先撞进眼球的,一定是这个“静”字。
大厅左侧的白墙上,年级大榜已经印上了新一届高三生的名字,排在榜首的人变成了迟灏,经过一班老师的补习后,程雪的成绩突飞猛进,闯进了年级前三十名,刘德全已经说过了,如果她高考时还能保证这个成绩,那么全国的985、211名校可以任她挑了(当然除了清北)。
而相比起程雪,司徒玥的成绩在经过一开始的猛涨之后,已经进入了停滞不前的状态,大概保持在100名上下浮动,有时能进前一百,有时考差了,会退到100名之外去。
湘中是湘市老校,每年高考,一本上线率最高,状元大多出自湘中,根据不完全统计,湘中高三年级前一百名里,一本上线率大概在87%。
这也就是说,前一百名里,有87个同学会考上一本。
这个数据是很大的,几乎就意味着,如果司徒玥能进前一百名,她就能考上一本。
但随着高考的日渐迫近,司徒玥的名次一直停滞不前,在三模的时候,居然考到了150名开外,倒退了近50个名次!
杨女士快要急疯了,挨个给五班各科老师打电话,又怕给司徒玥造成压力,看到成绩单时,破天荒头一遭地对司徒玥说了一句“没事,不要急”。
就是脸色不大好,看上去有点僵硬,可能自己都不太习惯扮演这种善解人意的角色。
司徒玥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
程雪也怕司徒玥有心理压力,程雪最近常跟教心理的肖老师待一起,说话时常带着肖老师的语气,动不动就是弗洛伊德、皮亚杰,要不就是华生、斯金纳,好在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做一名教师,去祖国各大贫困山村奉献自己的青春。
据程雪自己说,是因为念小学的时候,教语文的班主任老师对她很好。
程雪妈妈那时每天在电子厂上十二个小时的班,中午来不及赶回来做饭,就给她钱让她自己买吃的,可是小时候的程雪自卑怯弱,连买东西也不敢去,只好每天挨饿,到了晚上再吃饭,人饿得面黄肌瘦,比班上的孩子矮一大截。
班主任发现后,就带着程雪回自己家吃午饭。她做的饭很好吃,程雪就是因为吃了她做的饭,最后才不至于长成一个侏儒。
程雪从那个女教师那里,第一次得到了来自妈妈之外的温情。可以说,如果不是那个女教师,在长期压抑、充斥着暴力的家庭环境里,程雪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程雪感激这名女教师,并且从那时候起,就坚定地认为,自己要成为一名教师,至于为什么要去落后的山村,大抵是因为她觉得那些地方,有着很多和她有类似遭遇的孩子。
张爱玲有一句话很适合程雪: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这个理想很伟大,但司徒玥时常担心,程雪还没进入职业,就开始有了职业病,可怎生是好?
司徒玥也怕程雪逮着她说塞里的应激发展三阶段,说面对焦虑的系统脱敏疗法,她有没有考前焦虑她不知道,但程雪这些理论搞得她很焦虑。
为了躲避这一家子小心翼翼的目光,司徒玥只好去了隔壁的关山家。
关山去上大学前,把他家的钥匙给了司徒玥,让她不要再爬空调架子了。
她在关山家,把他房间里的东西翻了个遍,想要看他有没有偷藏日记,好让她打电话过去羞辱他。
可关山这个人实在太无聊了,她连床底下都扒着看了,也没找着。
她只好去翻他书架上的书,看里面有没有夹些小字条,或是记录自己心事的涂鸦,有没有画裸女。
结果都没有。
她翻累了,倒在关山的床上,给他打去电话,控诉他这人有多么无聊。
关山说:“乱翻人东西的你才无聊吧。”
司徒玥说:“你无聊你无聊你才无聊,你全家都无聊。”
“有病吧你。”关山低声咕哝了一句。
不一会儿,他又问她:“怎么了?”
司徒玥翻个身:“没怎么。”
“那我挂了。”
那怎么行!
司徒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我考砸了!”
那边没说话了。
司徒玥拿开手机一看,没挂,又凑到耳边。关山说话了,问她:“多少名?”
“17名。”
“我问的年级排名。”
“……175名。”
“那是挺砸的。”关山老实说。
司徒玥火了:“你懂个屁!我也很辛苦的好不好!每天睡不够,背单词,背历史,背政治,还要被孔秃子骂,他骂我什么你知道吗!他骂我猪哎!我未必连猪都不如吗?数学是个什么东西啊?谁想出来的这么反人类的东西?我学会怎么求导数、怎么解双曲线方程有用吗?我将来又不造核弹,有病啊!”
她歇了口气,接着说:“还有历史、政治是怎么回事啊?背了又忘,我能怎么办?这知识它就是不过脑子啊?关山,我要急死了,高考只有一个月了,可是我还有好多东西没背,我死定了,肯定考不上大学了。”
后面她说了很多,一边闲闲地翻着手上的书,一边倒苦水。
司徒玥都不知道自己那么能说,还尽扯些悲观丧气的话,如果她是关山,一定在三秒之内撂电话。
但关山只是静静听着,时不时“嗯”一声,或者是“然后呢”。
司徒玥就仿佛受了鼓励,一直讲下去,讲到最后脑子混沌,嘴里却兀自喃喃不停。
直到破晓时分,天光大亮。
程雪在她房间外的小阳台上,对着隔壁喊:“阿玥!阿玥!你快回来!等下杨阿姨就要醒了!”
司徒玥猛地惊醒,抬起头一看,自己居然就睡在了关山的房间,手里还握着手机,诺基亚的蓄电能力傲视所有新型手机,过了一晚上,电量还有两格。
司徒玥拿起一看,上面显示通话时间结束于凌晨五点。
现在是六点多一点,也就是才挂断一个小时不到。
关山是听得睡过去了吗?
可是她昨天睡过去之前,好像还隐约听到一句“然后呢”。
手机短信箱里有一条新消息,司徒玥有种强烈的直觉,是关山发的。
她打开一看,果然是他发的。
上面只有一句话:加油。
司徒玥突然就热泪盈眶。
程雪还在隔壁叫她,她翻下床,回了一声:“就来!”
可下去的一瞬间,突然眼角闪过了一个什么东西。
她看向床上放着的那本书,高中语文必修五,书被摊开放着,是她昨晚信手翻的,此时被吹进来的风翻到了《滕王阁序》那一页。
里面夹着一张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
司徒玥拿起那张纸,看见上面是默写的《滕王阁序》,一看就是关山的字迹。
他的字迹丑得无与伦比,比狗扒体、蝌蚪体、苍蝇体还要丑,并且别具一格,很像初学写字的小孩儿写的,字形和拼音格一般大小,而且笔画稚嫩,像是小孩子拿不稳笔,一笔一画用力描出来的那样。
司徒玥私下猜测,这应该是他从前不写作业、考试交白卷的恶果。
从小不写字,底子不牢,导致长大了,还是写一手小孩儿字。
在这篇默写的结尾,被老师用红墨水笔写了一句:抄一百遍。
不过不是因为他字丑,而是因为,他默错了一句。
错字被红笔圈了出来,是一个“玥”字。
关山难玥。
她从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一句诗,能让他们两个的名字,挨得如此之近?
3
高考倒计时只剩下最后20天时,湘市已经进入了暴热期。
今年的夏季似乎来早了,势头还很凶猛,新闻里已经在预测之后的气温走向如何,这一届的考生是否有中暑的风险。
杨女士在这方面很是关注,每天守着新闻,看看专家怎么说,看了之后很放心地转告司徒玥和程雪,高考那两天天气晴间多云,气温在32摄氏度左右,湿度35%,可能有小范围的东南风,很宜人的天气,不会中暑。
但第二天,她发现专家的说辞又变了,变成晴天,最高气温直指40摄氏度,家长和学校要做好预防考生中暑的工作。
如此反复几次,杨女士就发现,专家的说辞总是变,没有规律可循,不可尽信。
于是,她转向烧香拜佛。
今年校长周哥迫于家长方面的压力,当然也有学校财政上的一些问题,他再也不能带着学生一起出游,这次跟往年一样,是老师们去。
杨女士仗着自己也是教师,并且和湘中许多老师都是老同学关系,也跟着一起去了小苍山。
回来的时候,杨女士神秘兮兮地跟司徒玥说,司徒玥一定能考得很好,因为她在小苍山脚下的招待所睡觉时,做了一个梦。
梦里,杨女士问菩萨,自己女儿到底能不能考上大学。
菩萨说:“你抬头,就能得到答案。”
然后杨女士就笑醒了。
司徒玥一直不明白这个梦的深意在哪里,直到有一天,她在书上看到了一尊佛像。
菩萨面带微笑,眉目低垂,手上结着法印。
这个法印的手势有点前卫,现代人应该都懂,是个“OK”。
“……”
天一热,人也跟着燥。
不过湘中教室里现在还只开着六个大吊扇,在头顶摇摇晃晃地转啊转,可能哪一天就会掉在哪个同学的头上,造成一场血案。
司徒玥坐在窗边,左手边就是一堵白墙,墙上被某人刻了一句自恋的“少看男生多听讲,谁都没我帅”。
字体丑出天际,任谁看了,都不会认为这是一个帅哥写的。
从窗户外望出去,可以看见攀墙而生的绿萝,已经爬到了四楼的高度,这是多么可怕的生命力。
司徒玥只要伸手,就能摘到一片绿叶子,不过因为这鬼天气,喜荫的绿萝也了无生气,被晒卷了边,蔫嗒嗒的,还生虫子,司徒玥很嫌弃它们。
还有那讨人厌的蝉鸣,一到夏天就开始了它们的表演,以及前座马攸身上的汗臭,斜后方魏明朗的鼾声,教室里同学们写字的沙沙声,小声背书的嗡嗡声。
她的脑袋仿佛变成了一个容器,而两只耳朵就是个收音筒,所有外界的声音都被吸纳进来,无聊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注意力就是不能放在手上的政治书上。
司徒玥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要疯了。
她拿出手机,给关山发去信息,关山让她走出教室。
等出了教室,司徒玥问他:“然后呢?”
“去天台。”
“被锁了。”
“我留了东西给你。”
司徒玥半信半疑地上到顶楼,那里有一扇刷着绿漆的铁门,之前因为跳楼事件,被焊死了,但因为顶楼是火灾逃生时必备的消防通道,后来又给熔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大锁,据说钥匙只有教导主任有,但凡火灾发生,他就掌握着一栋人的生命。
关山留给司徒玥的东西就在墙上的一块儿红砖背后。
小红楼毕竟年代久远,墙体斑驳,有些白色的墙灰落了,里面的红砖就裸露出来。
如果不是关山说,司徒玥都不知道,其中有块砖居然是可以拿下来的,而且后面还藏了一把钥匙。
开天台门的。
天!他到底是怎么搞到的啊?
她用那枚钥匙打开铁门,上了天台,又问:“然后呢?”
“看天空。”
司徒玥就抬头看天。
“怎么样?”关山问。
“还行,”司徒玥说,“就是有点热。”
她背后已经出了一层汗。
关山说:“哦,那是会有一点,我以前都是傍晚上去。”
司徒玥感受着正午顶楼那烤箱般的炙热,气得想要骂人。
不过她还是在天台栏杆边坐了下来。
好在气温虽然高,但天气却是多云,太阳在云层里,抬头望见的,只有一片湛蓝的天。
司徒玥大抵能明白,关山为什么叫她上天台看天空。
一直埋头读书,她都已经忘记,上一次看天空,是什么时候了。
她现在很浮躁,日子一天天地少下去,书却背不完,题目也做不完,她想着不能浪费时间,可书上的字不往眼睛里去,时常在背书的时候,脑子却神游天外去了,背到最后,嘴里不知道念了些什么东西。
然后涌上心头的,就是深深的愧疚和自我讨伐。
等下一次背书时,她就拼命告诫自己,绝对不能走神,结果往往背道而驰。
她陷入了死循环。
现在坐在天台,一眼望去,天高地迥。
司徒玥突然发现,走出教室,不被那高考倒计时给压着,她仿佛眼界清明了不少。
不就这样吗?多大点事儿啊?考不上大学又怎样?会死吗?
不会的呀!
她才十八岁都不到呢,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人生绑在一场考试上?
考不上,就真的是loser了吗?
她还有很多想吃的东西,很多想去的地方,很多想做的事情,很多想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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