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照片递给沈逸:“照片我留一张,剩下的你拿回去,连同底片一起销毁吧。”
沈逸拿着照片回到报社,刚进门,就见李良辰坐在那里。
陈岁一脸无奈的坐在他旁边,二人就沉默的坐在那里。
见沈逸回来了,陈岁说:“他找你,说你不来他就不走。”
沈逸看看李良辰:“九公子?”
李良辰说:“你还记得我是吧,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吗?”
那语气,有点正房来捉奸耀武扬威的气势。
沈逸想了想,觉得他应该也没别的事,从口袋里掏出刚取回来的照片和底片,递给李良辰。
李良辰接过来,打开信封看了一眼:“算你聪明,我不会明天在报纸上看见这张照片吧?”
沈逸从他手里拿回照片,掏出打火机,点燃了。
照片和底片在沈逸手里燃烧起来。
李良辰没想到沈逸来这么一出:“你…”
照片烧的只剩一个角,沈逸摇摇手,火熄了,沈逸顺手把烧剩的一角扔进垃圾桶里。
“你放心,照片刚洗出来,坂本没有见到它,现在底片也烧了,这张照片永远也不会出现在报纸上。”
李良辰还是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做好与汉奸大战三百回合的准备了,怎么这么容易就完了?
沈逸说:“我们这忙,没时间待客,九公子就请回吧。”
第18章
到今天,陆怀南已经给劳工营送了四次菜,这次送菜正赶上劳工们去港口运货,劳工营里剩下的劳工不多,日本人允许他进入大门把菜搬到仓库去,日本人随手又指了一个劳工:“你,去帮他。”
那个劳工一弯腰示意听懂了,然后面无表情的走了过来,他跟随陆怀南走到门口,开始从货车上往下运白菜。
陆怀南看着眼前的这个劳工,他干瘦干瘦,常年的劳作使他的背部弯曲,形成一个巨大的弧度,就算隔着一层劳工服也能看见那一层布料下的一条凸起的脊柱。
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肉,甚至显示出肌肉的竖纹,过于瘦和黝黑使他的年龄难以分辨,但是从他的体态和浑浊的眼睛,陆怀南推断出他应该不年轻了。
那个劳工一言不发,只是轻而易举的扛起一麻袋白菜,往厨房走去。陆怀南也扛起一袋子白菜,跟随劳工走到厨房。
那个劳工卸下货,抬头看向陆怀南。
就在他们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陆怀南的脑中仿佛有两根并不搭边的电线搭在了一起,啪的一下闪出了火花。
这个人,是…
更惊奇的是,陆怀南在这个原本麻木的劳工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表情。
那是惊讶,悲伤,喜悦,难以置信杂糅在一起的表情。
那个劳工先开口了:“你…是不是姓陆?”
陆怀南强忍着自己激动的心情,他的手有些颤抖了,他想大喊大叫,他想马上去抱住这个劳工,他想立刻马上开口叫他一声:“爹。”
但是他控制住了,他眼眶发红,强行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不知所措,他怕自己一张嘴就会喊出来,他咬着牙压制着情绪,握紧了拳头依然止不住双手颤抖,却只是点了点头。
一颗眼泪从那个劳工浑浊的眼眶里落下来。
陆怀南赶紧对父亲摇了摇头,他转过身去,不再去看他,他哪怕再多看一眼,就会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平复了几秒,陆怀南转过身来,他看了一眼窗外,尽力压低自己的声音,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说出来的语调依然是破碎的,他说:“爹,我是来救你们的。”
这一声爹叫出来,陆怀南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他赶紧背过身去擦擦眼泪,然后走出仓库大门,低着头走到门口,又去车上扛货。
第二轮货,陆怀南的父亲跟日本人点头哈腰的请示了一下,推来了一辆拉货的小推车。
小推车一次可以推好几袋白菜,推进仓库后都要摆放整齐,这就给他们的对话争取了时间。
不管什么时候,他的父亲都从未给他拖过后腿,陆怀南想,哪怕是在这炼狱般的劳工营里,哪怕他的父亲已经在这里受了十几年的苦,他的父亲,都只会帮他。
陆怀南没有时间问他的父亲过的怎么样,他直接说:“爹,你们什么时候上工下工?”
“早上六点,晚上八点。”陆怀南的父亲说,相比十几年前陆怀南熟悉的那个声音,他的声音已经苍老了。
“爹,我们是来救你们的,你有办法通知做饭的同志吗?”
陆怀南的父亲点点头。
陆怀南又问:“可靠吗。”
陆怀南的父亲干哑的嗓音说:“你张叔。”
张叔是陆怀南家的邻居,与他父亲被一起带走的,他放心了。
陆怀南知道机会难得,迅速的脑子里梳理计划,他说:
“好,爹,我这次来只是来探探风,下一次补充供给的时候,也就是五天后,我会在新送进来的菜里抹上药,抹药的菜我会做记号。”
陆怀南说着用指甲在白菜上掐了一下,他连着掐了三个印记,隔开一小段距离,又掐了一个:“你要告诉张大爷千万留意,晚上做饭,就给日本人吃这个。”
考虑到药效的问题,陆怀南说:“我们会在半夜12点准时出动,到时候你要负责叫醒所有人,争取让所有人都走,我们有两辆车,足够你们全部上车。”
陆怀南双手握住自己父亲干瘦的胳膊,仿佛握住了两根柴火,这触感又让他一阵难受,他继续嘱咐道:“爹,你要当天晚上才能告诉他们,在这之前千万不能声张,你自己,也不能表现出一点异常。”
陆怀南的父亲又点点头,然后他沙哑着嗓子,那声音就像从干枯的胸腔里硬挤出来的:“你娘…”
陆怀南一怔,但是他很快反应过来,他并没有告诉父亲真相,他强颜笑着,说:“我娘好着呢,爹…”
陆怀南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他的声音颤抖,不成语调:“她一直在等着你回家,爹,我考上军校了,咱们家一切都好,就等你回去了,就等你回去…”
陆怀南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
陆怀南回到家,没有说自己父亲的事,只是说在劳工营看见一个熟人,计划可以修改的更稳妥,下一次就把药送进去。
苏鸿说:“行,那就把药抹白菜叶子里,肯定看不出来。”
陆怀南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转身就要进房间去。
陆怀南回来后脸色不对,苏鸿看出来了,他问到:“我说你到底在难民营看见谁了?”
陆怀南想了想,还是告诉了他:“我见到我爸了。”
“你…”苏鸿一时也愣住了,他说:“你上学的时候不是说你爸没了吗?你还因为你爹的事跟人打架让老师罚在操场跪了一宿。”
陆怀南叹了口气:“我小时候我爹就被日本人抓了劳工,一去十几年没有音讯,我以为他没了。”
苏鸿拍拍陆怀南说:“这是好事,起码人还活着,自古忠孝难两全,老天爷给你这一次尽忠又尽孝的机会,你可得把握住。”
陆怀南点点头:“你明天去买药吧,我先睡了。”
*
其实从到大连开始,苏鸿就一直在设法买药,药不好买,他只能隔三差五的买一点,现在倒在一起,也只凑了两羹匙那么多。
陆怀南看着那一小包药,说:“就这么点?”
“你还嫌不够?这可是日控区,你当是你们西北大后方呢?”
苏鸿坐下来,拿起杯子喝了几大口水:“就这点玩意我还是跑了好几家药店,这东西现在限量,一家店只能买一点点,不用登记的药店就那么几家,再去的多了人家都要认识我了。”
苏鸿说着把药粉归拢到一起,说:“不过确实便宜他们了,真应该搞点□□毒死他们。”
“这点剂量能有用吗。”陆怀南问。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苏鸿说:“反正多少肯定比不吃有用。”
苏鸿又问:“时间都跟你爹商量好了?”
“嗯。”
“这次倒是可靠。”苏鸿说着,站起身来对着陆怀南拉回来的那一车白菜说:“让我看看选谁去完成这个任务。”
苏鸿抱起一颗水润饱满,叶脉紧实的白菜,在手里掂量掂量,说:“就是你了。”
*
劳工营的宿舍,本就是低矮狭小的房子,靠着两道墙分别用几块砖和木板子隔了两个隔断,分成上中下三个空间,就是床铺了。
每个铺位又窄又矮,人上去坐不起来只能躺着,身高稍微高点的人躺都躺不直。
红色砖墙的墙壁因为炎热和潮湿长出苔藓,闷热憋屈的空间里,没有人说话,重体力劳动了一天的人们合上眼睛就睡去。
厨师老张用指甲挠挠床铺边沿的铁皮,声音不大,却很刺耳,有人醒了,小声骂了一句:“大晚上发什么瘟。”
尽管厨师老张知道日本人都被迷晕了,但是他还是小声说:“有没有想走的,今天有个机会。”
老张这话说完,四周依然安静,没有人接话,不知道是没醒还是装睡。
沉默了一会儿,老张上铺的人说:“大前年三子逃跑,没跑了,让抓回来,在笼子里关了七天,站不直躺不下还天天挨打,他那条腿就是那么给打瘸的。”
厨师老张说:“你就是没出息,关几天咋啦?打断腿咋啦?你以为听话就能在这安度晚年?日本人今天高兴留着你,搞不好哪天不高兴就枪毙你。”
上铺说:“你说走,咋走?日本人看的牢牢的,那围墙三米高,你会飞?”
厨师老张说:“我今天做饭,动了些手脚,日本人都睡死过去了,要不我敢说这话?外面有人救咱们,在后院西面铁丝网剪了口子,只要出去,就坐车走。”
上铺说:“我不信,你有这本事?还能通外了?”
厨师老张气的踹了一下上铺的床板,说:“我看你这辈子就配住这破棺材板床,你爱走不走,你就活该在这做一辈子苦力!”
老张继续说:“要我看嘛,这种鬼日子没啥好过的,不如拼死一博,在这也迟早是个死。兄弟们,跟我走吧。”
众人还是沉默,这时老张下铺的劳工从下面伸手拽了拽老张的脚:“我跟你走。”
老张翻身下床,说:“这就有一个了,还有没有?”
对面床的劳工又下来一个:“算我一个。”
屋子里剩下的几个人纷纷下床,要跟老张走,老张说:“咱们走了,剩下的兄弟不走会更苦,咱们一起做工多少年,要走也要一起走,我们现在出门去,一人负责一个屋,把其他人也叫起来,只要想走的,大家一起走。”
老张趿拉上他的破草鞋,说:“千万千万不要弄大动静,叫完人,就赶紧往后院去。”
说罢厨师老张带着宿舍其他四人就要走出门去,见这场景,老张的上铺也一翻身下了床:“我也去。”
第19章
卡车就停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劳工营棚区西侧的铁丝网被撬开了一个大洞,陆怀南站在洞外,他不敢大声喊,只是点开手电筒,拼命的摇晃着。
头几个房间的劳工们已经往西墙走来,看见光电,更有了方向,之前犹犹豫豫的队伍加快了脚步,有人带头跑起来。
一有人带头,所有劳工都骚动起来,已经出来的人拼命的向后院西侧的缺口跑去,一大群人跑起来,在深邃的夜色中激起一阵阵尘土,远远看去,就像地面平白起了一层雾气。
老张挨个屋子去说了一遍,有些刚才躺着不愿意动的劳工们,也赶紧从狭窄的床铺上爬起来,有人睡觉就穿着鞋,这就给跑路节省了不少时间。剩下的人有人来不及穿鞋,光着脚就快速跑出宿舍。
厨师老张一只脚刚迈出去最后一个房间,扭头看见里头上铺的老刘还在打呼噜,大跨步上去给了他一个脑瓢:“败睡了!你要自由了!”
老刘一个激灵睁开眼睛,眼看着屋里已经空了,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已经支棱起来,下意识抓起鞋就跟着人群往外跑。
“咋的啦?着火啦?”老刘紧跑几步追上前面的另一个劳工,拽住他的衣服问道。
“听说有人救咱来了。”那人一边跑的呼哧带喘,一边扒开老刘的手。
“真的假的啊,别跑没跑成,到时候还是咱遭罪。你忘啦?上回三瘸子逃跑,回来让打成啥样啦?”
老刘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今天似乎没有日本人在值班,这很不正常:“日本人都哪去啦?到底咋回事啊?是谁救咱啊?”
另一个劳工刚才张嘴说话吃了一嘴的土,这会儿并不想搭理他:“哎呀妈呀你别墨迹了!先跑吧!”
一群人乌啦啦的跑过来,一个一个钻出铁丝网,陆怀南赶紧指挥他们上车,不一会儿,苏鸿的车斗上就坐满了人,陆怀南这辆车也坐上了小一半,陆怀南迅速的清点了一下人数,看来东南角宿舍的劳工都出来了,剩下侧面的小宿舍里还有一批人没出来。
陆怀南对苏鸿说:“你先走,我等其他人。”
苏鸿从车窗探出脑袋:“你自己可不行,估计剩下的也快了,我跟你一起等。”
侧面红房子宿舍里,陆怀南的父亲也已经召唤大家起来,起初跟老张的宿舍一样,有人不信,于是派了一个劳工出去看了一眼,那个劳工看到外面的情形,又跑回来报信大家才决定跑,但是这一来一回就耽误了几分钟时间。
此刻离第一批人上车已经过了五分钟,这种时候如果日本人醒过来,也许一分钟就是生死角逐,陆怀南十分焦急,他又看了一眼手表,道:“你快走吧,走一个算一个。”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远处一排红房子后零星的又有人出来。陆怀南又拼命摇晃起手电,给他们以光亮的指引。
苏鸿看见第二批人出来,放心了,他引擎一直启动着,他跟陆怀南摆了摆手,一脚油门往前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