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南赶紧指挥第二批上车,一群劳工腿脚好的拽着腿脚瘸的,连爬带滚的上了卡车。第二批出来的有不到三十人,此时能有十来人都上了车,陆怀南看着这些人,从刚才他就开始注意,他的父亲不在其中。
陆怀南的父亲记得儿子的嘱咐,陆怀南说过要让所有人都走,所以陆怀南的父亲眼确定了所有人都走出门去,自己才开始往外跑。
陆怀南的父亲和最后几个人向墙角的窟窿跑来。
陆怀南远远的看见父亲和最后几个劳工,心放下了一半,他一直脚已经踏进驾驶室,只等人都上车后立刻开车就走。
可这时,一声令所有人毛骨悚然的哨声吹响了。
那尖锐刺耳的声音像一把利刃刺破暗夜长空,回荡在整个难民营里,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时陆怀南对父亲和最后几个劳工成两个梯队,前面有七八个人,离卡车约莫还有三百来米,陆怀南的父亲独自跑在最后,离卡车还有五百来米。
陆怀南透过暗夜的屏障,看见跑在队伍最后的父亲被一个日本人一把按下,随着这个日本人的哨声响起,其他沉睡中的日本人也开始悠悠转醒。
“草!”陆怀南掏出枪,但是距离太远了,唯一的狙击枪在苏鸿那辆车上,手枪的准头在一百米开外就是扯淡。何况他也不敢开枪,枪声只会让更多的日本人醒来,最近的日本宪兵部距离这仅仅千米,要是惊动了他们,那就更走不了了。
但是枪声还是响了,按住陆怀南父亲的那个日本人对着天空放了三声空枪。
苏鸿的车才开出去不远,他听见枪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看了一眼后视镜,却只看到一片阴森黑暗的树林子,他一咬牙,猛踩油门,向前驶去。
枪已经响了,陆怀南反而没了顾虑,他抬手啪啪的开了两枪,可是距离太远了,他只打中一个近前的日本兵,而按住他父亲的那个日本人,根本不在射程之内。
浓郁的夜色中,日本人的手电筒一个个亮起来,一个个光电迅速汇集到一起,越来越多的日本人醒了,越来越多的哨声划破长空。他们开枪就朝着陆怀南对方向打来,不过他们也一样没有准头,最近的子弹也仅仅打在陆怀南脚下十米处。
日本人已经有人去开车了,车灯渗透夜色,照亮了一大片空地,在这亮光中,陆怀南看见了自己的父亲,那只干瘦的好似骷髅的手,对着自己摆了摆。
陆怀南熟悉这个动作,他小时候每天去上私塾,他的父亲就坐在炕头,透过窗户,这样对他摆手。
这时,最后七八个劳工也跑到了近前,陆怀南对着他们吼道:“快上车!”那七八个人拼了命要抓住这次逃命的机会,没有一个耽误,个个身手敏捷,一轱辘就上了车。
他们上车了,这一刻,陆怀南什么也没有想,抬腿迈进驾驶室,猛力关上车门,猛踩油门开走了。
身后的枪声劈劈啪啪的响起来。
后视镜里,日本人的车在营区院子里刚刚起步,那个车灯照亮的部分,随着最后一声枪响,陆怀南在这个小小的方形镜面里看见,他的父亲倒在了一滩血水中。
*
劳工营里一共七十八个劳工,除了陆怀南的父亲,剩下所有人,都被成功营救了出来。
带着七十七个人跑路并不容易,但是好在陆怀南是土生土长的大连人,对很多农村无名小路都很熟悉,他们没有通过锦州等重要关口,而是从大路换小路,从陆路换水路,水路又换陆路,周折迂回反复折腾了半个月,终于把所有人都平安带到了安全地带。
苏鸿正在对他们讲话:“我知道你们大多数都是东北本地人,但是近期,谁也不许回家。”
苏鸿说着点着了一颗烟:“半年吧,半年内谁也不许回东北。有外地亲戚的就去投奔外地亲戚。有手艺的就去自己找地方做工,你们嘛,干活肯定都是一把好手。当然了,我们党国,也是要人的,谁愿意跟我去打仗,一个月二十三块粮饷,明天就可以跟我走。”
陆怀南独自坐在一边,一言不发,他这几天一改常态,话少的出奇,除了必要的时候说几句,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苏鸿和劳工们都心知肚明,不过谁都没有说破。
苏鸿拍拍大腿上的灰尘:“行啦,愿意跟我去打仗的留下,剩下的人,就地解散。”
劳工们互相看看,却没有人动。
苏鸿叼着烟说:“怎么?难不成都要去跟我打仗?”
还是没有人走,也没人说话,不过这时,那个厨师老张,扑通一声跪下了。
接下来,其他人陆陆续续的跪下了,七十七个干瘦干瘦的人,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
苏鸿笑了,挥挥手:“行啦,行啦,起来吧。”
他说着叹了口气:“大家都是亡国奴,就别客气了。”
第20章
救劳工的动静闹的太大,与秋远桥的工作对接也完成的差不多了,陆怀南没有再回大连,直接到了上海。
陆怀南在邢瑞林的照相馆安顿下来,自然也要去看看沈逸。
沈逸和陆怀南再次见面,二人都很高兴。
陆怀南问:“在上海待的怎么样,还习惯吗。”
沈逸说:“一切都好,你怎么样。”
陆怀南说:“挺好的,在大连老房子住了几个月,真是物是人非啊。”
陆怀南环视沈逸租的公寓,见只有一个不大的房间,问:“云庭呢?”
沈逸指指那面墙:“她在隔壁。”
“你可真行,人家都追随你到这来了,还不在一起住?”
沈逸笑笑没有回答。
陆怀南一屁股坐到沈逸的床上:“我来可有正事,老刑让我给你带话,延安女大开学也有一个多月了,一切进行的很顺利,现在条件虽然比较艰苦,但是老师学生们的热情都很高涨,让你们出一期相关内容。”
沈逸说:“好,办女子大学不容易,虽然现在也有很多女孩是上学的,但是其实还是有更多女孩由于各种原因没办法上学,这种思维应该摒弃,我们应该从思想上去鼓励更多女性学习新文化新思想新知识。”
沈逸想了想,又说:“这期内容让陈岁来写吧,她一直在倡导女学,而且这样的话题让女性去写更有说服力。”
陆怀南说:“行,归谁写你们自己决定,但是语言上还是要温和一些,报社还是要活下去才能长期工作。”
沈逸点点头:“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让陈岁多写鼓励女性学习的内容,说明女性可以通过学习来主导自己的人生,而不成为谁的附庸。尽量多写思想,而不是只单单宣传延安女校。”
陆怀南说:“就是这样,真正能帮助到她们,改变她们命运的是思想,有了进步思想,她们自己就会想办法去学习,而女校就是给了想学习的人的一个契机,如果社会主流思想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她们自己也这么想的话,那么办再多女校也是无济于事。”
说完正事,陆怀南掏出一个纸条:“对了,老刑要这个方子,云庭那有药吧。”
沈逸拿过纸条看看:“应该有的,我一会儿去问她要。”
沈逸问:“劳工营那边怎么样?”
陆怀南说:“啊,都救出来了,不过他们暂时还不能回家,能投亲戚的先去投亲戚,不能投亲戚的我们有同志暂时安置他们。”
陆怀南抬眼看到沈逸墙上挂着的日历,感叹一句:“25号了,一个月了。”
从沈逸家出来,陆怀南去买了一瓶高粱酒。
今天,是他父亲离开一个月的日子。
回到照相馆,陆怀南上了二楼。
陆怀南把家里唯一的一张合影立在桌子上,看着照片沉默了许久。
窗外的夜色清清冷冷,屋子里的人安安静静。
终于,陆怀南开口说道:“爹,娘,你们这辈子,没赶上好时候,小时候,日子就苦,咱们虽然在自己的土地上,过的却是寄人篱下的日子。爹走后,娘自己带着我,天天盼着我长大,我好不容易大了能给家里出力了,可我又走了,娘啊,你这辈子没花到儿子挣的一分钱,你怎么就走了呢?你就舍得连我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陆怀南看着照片自言自语,声声句句都是叹息。
他的眼泪落下来:“爹,儿子对不起你,但是儿子没办法,您的命是命,但是另一边,是更多人的命,我不能用几十人的命去换您一个人的命。”陆怀南的声音颤抖了:“爹,我不是不想救你,您当年一走,十来年杳无音讯,我以为您早就…这次见面,我多想把您接到身边尽孝,但是没办法,没办法啊,儿子不能,我不能…”
陆怀南的眼泪不住的往下流:“儿子不孝,但是您能理解我吧。”
“爹,娘,我现在选择的路,就是为了让我们的后代不再吃我们的苦,但是过程中,总要有人牺牲。爹,娘,倘若你们还在,我相信你们会支持我的。你们是开明的父母,你们是识大体的人,你们会支持我的。”
“爹,娘,你们都不在了,这世界上我再无亲人了,但是儿子有朋友,有战友,在这世界上,也不算寂寞,你们不用牵挂我。”
陆怀南说:“爹,娘,儿子敬您一杯酒吧,是爹之前最爱喝的高粱酒。”
说着他打开带来的那瓶酒,在照片前的杯子里倒了一杯。
陆怀南对着自己父母亲的照片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他拿起那杯酒,倒在了地上。
陆怀南说的专注,没有听见外面的脚步声,邢瑞林推门进来,陆怀南回头见是他,伸手擦了一把眼泪,说:“今天是我爸没的一个月,头七的时候我还在路上,就当该是今天和他说说话吧。”陆怀南看着地上尚未干透的水迹,又说:“我…”
邢瑞林什么也没说,只是过去拍了拍陆怀南的肩膀,然后转身出门了。
过了一会儿,邢瑞林从厨房端出来两个菜,他把菜放到桌子上,刚坐下来等陆怀南,陆怀南就推门出来了。邢瑞林给陆怀南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陆怀南拿起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原来在东北,都喝苞米酒,这高粱酒是金贵东西,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买,小时候每逢年节,我爹就打二两高粱酒,拿筷子头点一点放在我嘴里。”想到童年,陆怀南笑笑:“喝了酒,我爹就教我下象棋,那象棋纸是我爹自己画的,棋子是镇子上王木匠做的,后来有个象丢了,就从海边挑了了个贝壳代替。当时我们的条件那么差,同村的孩子都早早下地干活了,但是我爹还是要教我下棋,供我读书。”
陆怀南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我爹啊,他虽然是个农民,但是他是这世界上最好的爹。我爹这辈子苦啊,老刑,我爹给日本人当了十几年劳工,我见到他的时候已经认不出了,他瘦的皮包骨头啊老刑!我看着他的后背,那脊柱高高的支棱出来一条!他已经站不直了!老刑你当时不在,你没看见那场面,那些人…人当牲口用那还是人吗?我爹,那些劳工,他们当时已经没有人样了!”陆怀南说着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口:“我看着他们,我心里堵的慌!我心里堵的慌!”
邢瑞林什么都没说,又给陆怀南倒上。
陆怀南端起酒杯又干了,说:“我爹十几年前就被抓了劳工,我其实早就不抱奢望了,但是你也知道,没亲眼看见,人总还是会存有一丝念想。我总想,万一他跑出去了呢,万一他就是那么幸运的一个呢?”
陆怀南一把搂过邢瑞林,他脸色泛红,显然有些醉了,他说:“你说,他为什么不能是幸运的那一个呢?那些成功脱逃的,怎么就没有他一个呢?就算不是幸运的一个吧,劳工营七十八个人,七十七个上了车,怎么只有他是没救下来的那一个!老刑,我知道谁的命都是命,但是我爹的命也是命啊!我不后悔,你再让我回到那天,我还是会开车走的。”陆怀南的眼泪哗哗的往下淌:“我爹一个人的命不比七十多人的命,但是怎么就是他呢?那么多人都救下了,我怎么偏偏就没能救下他。”
邢瑞林又给他倒了一杯,说:“别光喝酒,吃菜。”
陆怀南哭的更厉害了,他声音颤抖,说出口的话已经不成语调,他终于说出了最令他心碎的话:“为什么偏偏是他呢,我知道,不是他命不好,不是他命不好!我们不信命!这不是命!是因为我跟他说了要让所有人都上车,他记住了,他能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他听我的,他要让所有人都上车!他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他听我的,他要让所有人都上车…”
陆怀南把头倚在邢瑞林肩膀上,继续说:“老刑,我在这世界上,再无血亲了。”
邢瑞林一只厚重的手掌落到陆怀南肩上,把陆怀南扶正了,看着他的眼睛。他说不出类似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这种话,他只是说:“你父亲没有白死,我们的后代,都会活出人样。”
“没有白死,我们都不会白死的。”陆怀南嘴里念叨着,一边说着一边要倒,他扶着墙把自己支撑起来,突然睁大眼睛正色道:“老刑,我可受不了打击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第21章
这天云庭配好了邢瑞林要的几副药,下了班,就去给刑瑞林送药,陆怀南也在。
三人正在楼上闲聊,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刑瑞林以为有客人,赶紧出门迎客。
来人竟是苏鸿。
苏鸿胸前的衣服被血浸透了一大片,他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扣住门框,面色苍白抿着嘴唇,似乎站的很勉强。他看见开门的是刑瑞林,什么话也没说,身体一摇晃,抓着门框的手一松,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地上溅起一片血花。
这场面吓得云庭往后退了一步,险些叫出声来。
陆怀南见状赶紧出去锁了大门。
刑瑞林和陆怀南二人合力把苏鸿扶上了床,苏鸿哼哼一声,醒了。
“什么情况?”陆怀南皱着眉问。
苏鸿按着胸口,他的胸口还在滋滋的往外冒血,他皱着眉,看样子应该很疼,他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咬着牙勉强说道:“杀坂本,失败了。”
陆怀南上去死命按住苏鸿还在冒血的伤口,一边喊惊呆了愣在原地的云庭过来帮忙,一边问道:“你他妈的又当街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