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延安东路
时间:2022-01-23 08:48:49

  陆怀南说着,上下打量着沈逸,看他细皮嫩肉的样子,问:“怕吃苦吗?”
  “不怕。”
  陆怀南点点头,但是看样子他并不相信沈逸的话:“明天八点,来书店上班吧。”
  云庭到家的时候,沈逸已经把饭做好了。
  云庭下班回来拎着一袋子大米,看到厨房的米缸已经填满了,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买重了。
  “吃饭吧。”沈逸放好碗筷:“一会儿把这个给我妈送去。”沈逸指着桌子上的四罐铁皮罐头。
  他不说云庭还没主意到,云庭拿起一罐,看着上面的英文:“水果罐头,雪梨的。”
  “嗯,一会儿给我妈拿两罐,另外两罐给你。”
  “都给你妈拿去吧,就两罐她舍不得吃,肯定都进到你小侄女肚子里去了。”
  沈逸和云庭的家境都不错,水果罐头虽然贵,但是能供孩子出国读书的家庭并不会吃不起罐头,只是如今时局动荡,世事难料,钱都花在刀刃上,水果罐头依然是只有孩子生病时才会买的珍贵东西。
  “留着吧,我另外给她买了。”沈逸指指罐头旁边的一盒饼干:“这个给她。”
  云庭没有再拒绝:“房子租好了吗?”
  沈逸下午就已经租好了房子,钥匙现在就揣在他的口袋里,房东说他随时可以搬进去,但是他看着云庭,道:“看好了一处,但是房东家亲戚现在还没搬走,等过阵子他们搬走了,我再搬过去。”
  吃过饭,二人出门,哈尔滨的街头又飘起了雪花,沈逸远远的看着云庭进了家门,又看着自己的母亲送她到门口,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沈逸的母亲穿着白色的皮毛大衣握着云庭的手,不知在说什么。
  远距离观察下,沈逸看不清母亲脸上的细节,但是他熟悉母亲的动作习惯,此时看着母亲的一举一动,沈逸都觉得如此亲切。
  这么多年,母亲变了,也没有变。看着母亲的状态还不错,沈逸多少放下心来。
 
 
第3章
  书店的工作对于沈逸来说并不难,大抵就是把现有的书籍进行归分类编目整理,偶尔也做一些翻译。沈逸做事本来就有条理,又有耐心,做起这些事来上手很快。
  因为工作并不饱和,闲时沈逸自己也写一些东西,书店的环境气氛得天独厚,在这个世道里,沈逸不知道这样平稳的日子能享受多久,所以挺珍惜。
  这天下班后不知写了多久,他一抬头,天已经黑透了,借着灯光他隐约看见楼下有一个身影。
  是云庭。
  沈逸合上纸笔,走下楼去。
  “冷不冷,怎么不上去。”
  “我想你应该也快出来了,不想打扰你。”
  “等了多久了,晚上不安全,下次别这样了。”
  云庭拉起沈逸的手:“我今天下班也晚,顺路来找你,你加班?”
  “写点东西。”沈逸拎过云庭手里提的东西:“什么呀?”
  “你哥送到医院的,你妈包的饺子,我中午没吃,想着给你带回来。”云庭说着,突然向前一指:“有卖对联的,我们去买一副吧。”
  1937年过年早,1月30日就是除夕,这几天街道上已经有了过年的气息,但是沈逸没太在意,在国外,他自己过了四个年头,对年的感觉已经淡化了。
  沈逸看过去,卖对联的小贩铺了一地红色,他打眼看过去,只见一副对联:
  和和顺顺千家乐,月月年年百姓福。
  横批是:国泰民安。
  国泰,民安。
  沈逸觉得这几个字说不出的别扭,最后选了另一副。
  二人拿着对联回家,云庭说:“明天慈光电影院营业了,下了班我们去看电影吧。”
  沈逸:“好。”
  *
  与云庭说好去看电影,又是年前最后一天上班,这天沈逸没打算在书店久留,下班了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今儿个走的早啊。”陆怀南抻了个懒腰:“着急回家过年啊。”
  沈逸笑笑:“约了云庭去看电影。”
  “那就再让你过几天舒坦日子吧。”陆怀南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拿起沈逸桌子上的纸看了起来,读了一会,评价道:“写的不错。”
  “也发不出去”沈逸说:“就当写着玩吧。”
  “咱们这发不出去,但是上海可以,你邢老师朋友的报社正缺这些东西。”陆怀南继续看着:“确实不错,我想办法给你邮出去。”
  沈逸眼睛一亮:“能邮出去吗。”
  “办法总比困难多,正常途径出不去特殊途径还出不去吗,一张信纸而已,怎么都能寄出去,现在全国聚焦淞沪一带,写东北的文章不多,他们还以为咱们过的多安逸,把你写的这个发出去,让他们看看委身强权下的所谓安逸有多憋屈。”
  陆怀南说着拿出一叠照片,递给沈逸。
  沈逸一张张看起来,一开始是几张普通农村女孩的照片,然后是几张身穿和服女孩的照片,那些女孩似乎是同一批人,沈逸虽回国不久,但是大概看懂了什么意思。
  陆怀南说:“报社邮过来的,能写吗。”
  沈逸看着那些照片:“能,但是我不知道具体的这些事,需要你给我讲讲。”
  陆怀南:“你就是活的太干净,日本人,要多脏有多脏,当初我们镇子,日本人一来所有女孩都脸上抹灰不敢出门,这都算轻的,真要日本人进了院子,有多少小姑娘都得往茅坑里跳。”
  陆怀南点燃一根烟:“算了算了,这事不归你写。”
  陆怀南把沈逸的文章叠好,连同照片一起收起来,又问:“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
  沈逸:“哪句。”
  “你刚来那天,我问你怕不怕吃苦。”
  这阵子日子过的挺滋润,沈逸已经忘记了陆怀南说这话的用意。
  沈逸点点头。
  “会开枪吗。”
  “不会。”
  “想学吗。”
  沈逸用力点点头。
  “真不怕吃苦?”
  “不怕。”
  “过完年后,去城西那个废弃的厂子,我教你。”
  *
  大雪纷飞的哈尔滨除夕夜,新建好的欧式建筑前,沈逸与云庭走出电影院。
  天空炸开一片烟花,瞬间把茫茫白雪照成彩色,路人纷纷驻足观看。大雪大雾,整个世界都变得朦朦胧胧,此情此景,正适合做一些风花雪月的事。
  烟花散去,一轮弯弯的月亮藏在云层后面,影影绰绰,发出蒙蒙光亮,大雪天不常看见月亮,沈逸抬头看着夜空中的月亮,心里觉得很高兴。
  他刚想指给云庭看,身后突然一阵骚乱,砰砰的两声枪响,沈逸下意识一转身把云庭护在身后。
  听见枪响,人群中爆发出尖叫和孩子的哭声。
  一个人飞奔着在沈逸和云庭眼前一闪而过,消失在夜色里。除夕夜出来看烟花的人不少,这么一闹,人群乱成一锅粥,很快日本兵的口哨声响起来。
  沈逸看了一眼日本人走过来的方向,拉着云庭往反方向广场人流最密集的方向走去。
  几分钟,电影院就被日本人包围的水泄不通,一个孩子哇哇大哭,一个日本人上去安慰了两句,见没效果,啪的一个耳光抽在那孩子脸上。那孩子的半边脸刷的肿起来,孩子哭的更厉害了,日本掏出枪来,孩子的母亲忙捂住孩子的嘴,跪下来不住道歉。
  沈逸回头看了一眼这场景,拉着云庭:“今晚肯定要戒严了,快回家吧。”
  孩子的哭声,日本人的骂声,人群的嘈杂声,远处的枪声,哨声,都离他们远去。
  *
  陆怀南就住在光华书店的三楼,他孑然一身,本就没什么心思过年,他看着眼前刚到的不速之客,连眼前的饺子也没心情吃了:“看看!看看!你可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啊!当街杀日本人。”
  陆怀南竖起一个大拇指,却阴阳怪气:“你三岁?”
  苏鸿笑笑:“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陆怀南一指门口:“好好的你来找我干什么,滚出去。”
  苏鸿却在陆怀南的床上坐下了:“哎呀,外面戒严了,老同学收留我一晚嘛。”
  “老师就是这么教你的?当街杀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杀人?你们有本事,你去找你们自己的人,别来找我给你擦屁股!”
  “啊呀,上面都合作了,你还跟我这样。”苏鸿不客气的抓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杀日本人,我责无旁贷。你放心吧,就今天这天气,他们连我是男是女都看不清。”
  苏鸿嚼着饺子:“这玩意有那么好吃吗,你们北方人逢年过节就吃饺子,吃不腻?”
  “日本人是傻子都能猜到你不是女的!”陆怀南斜愣苏鸿一眼:“不好吃你别吃!”
  “别生气,在黄埔的时候我就说你脾气不好。”苏鸿夹起饺子又吃了一个:“我在哈尔滨呆不了两天了,你得珍惜我。”
  这时外面教堂的钟声响起,零点了。
  不论想与不想,时间依然会按时往前走。
  苏鸿看看窗外漫天绚烂的烟花,对陆怀南说:“新年快乐。”
  陆怀南一把夺过苏鸿手中的碗:“别吃了,给我留几个。”
  苏鸿翻了个白眼:“你可真不浪漫。”
 
 
第4章
  外面是皑皑白雪,房间里却很暖和,壁炉里炉火噼噼啪啪的燃着,照映出一片暖色的光,这是这间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沈逸看着笼罩在这一层暖色光晕下的云庭,她的脸颊也在光照下红润起来。
  水汽凝结在窗户上形成了一层薄雾,透过这层薄雾依稀能看见外面飘过的片片雪花,云庭站在床边,用手指在窗户上画了一个雪人,然后回过头来看向沈逸。
  火焰在少女的眼睛里雀跃,这一刻,雾气外的冷色夜景,眼前的炉火和在窗户上画画的少女,叠加成一张绝美的油画,深深的烙印在了沈逸的心里。
  沈逸看了好一会。
  要是能一直这样过日子多好。
  要是没有战争多好。
  回来本过了几天消停日子,但是刚才电影院前一幕更让沈逸明白,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是暗潮汹涌,一切看似的美好,如果没有独立的国家主权,随时会化为泡沫。
  “想什么呢?”虽然刚才受了些惊吓,但是云庭好好过年的心情并没有改变,自从父母走后,好像这世界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云庭产生太大的情绪波动了,她就像一汪水一样,放在哪里就是哪里,可以适应任何环境。
  她指着那个雪人说:“看呀”,可云庭回过头去,那个用雾气画成的雪人边缘已经形成了水珠滑落下来,雪人的表情也由笑脸变成了流淌着两行眼泪的笑脸,好像在强颜欢笑似的。
  “这不好。”云庭用手擦掉了那个雪人。
  沈逸今天难得的显露出来孩子气,也用手指在窗户上画起来,先是一个圆,然后是一个更大一些的椭圆叠加在刚才的小圆上,再在两个圆的两个交点附近各画了两个扁扁的椭圆,最后,把中间那个大圆的底端涂开一个圆,那被涂开的一小块的光滑镜面反射出炉火橙红的光。
  沈逸画的,是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
  “嗯”
  沈逸看着叠加了一层窗户水雾的夜空,又画起来。
  这次他画的图形很简单,是一个弯弯的月牙。
  “月亮,萤火虫。”
  云庭又重复了一遍。
  “如果没有月亮,我就做萤火虫。”
  云庭看着窗户上逐渐融化的月亮和萤火虫:“那么多人,为什么要是你呢?”
  为什么是我呢?
  沈逸没有回答。
  云庭没有再问,她拉起沈逸的手,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沈逸点点头,云庭唱起来: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您正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代我向那儿的一位姑娘问好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她曾经是我的爱人
  Tell her to make me a cambric shirt
  请让她为我做一件细麻布衬衣
  斯卡布罗集市,是一首古老的英国民谣,是云庭留学的时候当地的同学教给她的。
  这是一首反战歌曲,她知道沈逸能听懂,所以只是唱着,没有去解释。
  夜色,火光,炉火的噼啪声伴随着少女清澈的歌声,让人格外安心。
  “仗什么时候能打完啊。”
  云庭唱完,沈逸终于感叹道。
  云庭看着沈逸低垂的黑色睫毛,没有回答,又轻声唱起来。
  在这歌声里,沈逸又问自己刚才云庭那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呢?
  因为我不希望是你。
  我宁可是我自己。
  我希望你和千千万万的你可以放心的穿裙子不用在脸上抹灰。
  我希望孩子可以放声大哭放声大笑不用被妈妈小心翼翼的捂住嘴。
  所以我愿意用我自己,去换可以生活在阳光下的你。
  *
  废弃的染织厂,荒草长的有一人高。
  2月份的东北滴水成冰,陆怀南自己裹的像个粽子,对沈逸说:“把衣服脱了。”
  沈逸:“啊?”
  “我让你把衣服脱了!”陆怀南提高音量,在北风中呼啸中说话他显得很费力:“今天开始你的好日子到头了!想学开枪,就要从最基础的学起!去吧!顺着围墙跑三圈,我给你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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