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年轻的樊简还不明白。
生活和家庭从来都不是龙潭虎穴,它们最多只能算是一口锅,习惯和情感,面子和良知, 很多东西都是这口锅子里的温水。
那些东西无时无刻都在腐蚀着锅子里活泼的青蛙,直到它失去了往锅子外跳的能力和决心。
樊简在石真梅和顾淮南面前更沉默了。
他们做的一切让樊简感到不适和反感,但没有明确的证据去指责一对年长的人,樊简自己的心里也过不了这一关。
在他们面前,樊简只能自己多留个心眼。
顾盛安似乎对睡沙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还把自己原先盖的被子抱到了沙发上盖。
在提心吊胆,将睡将醒中度过了三个晚上樊简的精力和防备都到了极限之后,她才在第四个晚上睡了一个好觉。
能量守恒仿佛也存在于樊简和顾盛安的睡眠间。
樊简精神饱满的第二天,顾盛安却是哈欠连连,喷嚏不断。
石真梅马上关心的询问比她高出一个头还要多的顾盛安,“怎么?昨天晚上没睡好?是被子太薄了吗?”
石真梅关切的问自己的儿子,耷拉眼皮下的锋利眼角却直往樊简而来。
顾盛安的被子不能算是厚,被石真梅的眼角指着,樊简的心头微微有些发虚,好像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似的。
樊简其实是有些害怕顾盛安说出实情的。虽然她知道自己做的没错。
但她莫名的就是害怕被人知道。这和那些被藏在衣柜里积灰尘,破旧,直至腐朽的奖状多么相似啊!
奖状是学生时代的荣誉,可自从爸爸在樊明没有拿到奖状也拒绝将樊简的奖状贴在墙上之后,荣誉就变成了一个积灰的纸张。
樊简胸膛的心脏有些跳的有些快,不是激动,而是不安。
面对石真梅一声关切过一声的询问,樊简只觉得自己的心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也许,真实的情况会比跳动的越来越快的心脏先出口。
顾盛安打着哈哈就把石真梅敷衍了过去,他踩着一双黑色系绳高帮靴子,鞋底在青色的地砖上摩擦出了刺耳酸涩的声音,他走过樊简身边的时候,伸手捏了捏樊简的手,还朝她眨了眨眼睛。
樊简明白了顾盛安的意思,心头忽然划过一阵暖流。
元宵节是春节之后第一个隆重盛大的节日,春节的欢喜将消未消之时的节日,是锦上添花,也是喜上加喜。
天气难得晴好,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身体就像是一块冰慢慢的消融在水中,说不出的舒服和慵懒。
深市的公园生长着一种高大的花树,木棉花。木棉花树干带刺,躯干高大,花红如血,硕大如杯,此时正值木棉盛开的季节, 一簇簇花朵在枝头绽放,白灰色的枝条上就如同是挂了一盏一盏的小灯笼似的。
进入公园的大门,是几处精致满是古风的建筑,广场的正中是一段阶梯,看不到阶梯上有什么。
樊简心中忽然起了好奇,率先往阶梯上爬去。顾盛安一直走在樊简的身边,有时樊简转头看他,正好会和她的目光对上,他的眉毛很黑,眉尾微微上扬,眼睛大而长, 眼尾也微微扬起,单薄的双眼皮和稀疏的睫毛不能算是败笔,樊简在那双大而黑的眼珠中找到自己,一双黑亮的眼睛便想是一池被春风吹皱的池水般荡漾着满满的笑意。
樊简转头,将目光移到平台下高大而茂盛的树冠上。
微风轻扬,树冠轻舞,每一片叶子在风和阳光的抚慰下都开始舒展躯体。“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树。”
“这是荔枝树。”顾盛安非常肯定的回答。
“哦。”樊简点头,过了一会又有了兴致,问道,“那夏天,会结出荔枝咯?”
“自然,时间到了,自然就会结果,到时候,我们再一起过来看。”
顾盛安的眼睛又落到了樊简的身上, 一双黑的发亮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期待。
樊简低头去看手掌下的白玉栏杆雕刻成的花纹,默默良久没有说话。
下了平台是一块宽阔的平底,树荫底下有个头发发白的老妪守在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旁边。
“那里是什么?”樊简率先走了过去。
顾盛安跟了过去,他只瞄了一眼,就知道了答案。
“这是风筝。”顾盛安没有问樊简想不想放,就已经掏钱买下了一个蝴蝶样式的风筝。
这应该是孩提时代的乐趣,但当风筝飞上天空的时候,樊简激动的鼓起了掌。
顾盛安看了她一眼,将线团放在她的手里,“你来试试。”
樊简并未推脱,她学着顾盛安的样子快步走着,慢慢的放线,蝴蝶风筝在空中飞了一会,就有了要落地的趋势。
樊简看了一眼,心下不禁懊恼起来,心中一紧张挫败,手里的线更是没了个章法,蝴蝶加快的往地上坠落的过程。
正在樊简气馁懊恼的时候, 一只温暖厚实的掌心覆在了樊简的手背上, 顾盛安微微低着头,先将多余的线收好,然后扯指丝线,拉着樊简走了几步,坠落的蝴蝶又开始了自己的稳步上升之路。
顾盛安抓着樊简的手,微微低着头,黑亮的眼睛没有笑意,满是认真,他粗短白皙细腻的手指拿着樊简长而僵硬的手指握着线团,教樊简该怎么收怎么放。
阳光照在他的发顶上,并不刺眼的阳光闪耀着五彩的光芒在他的头顶转动着,黑亮的发更多了一层恰到好处的光泽感,黑亮的头发垂在额前,遮住浓眉,落在眼前。樊简的眼睛从他的手移动到他的脸上。
一个正在认真教她该怎么放风筝的人吗?
被顾盛安握着手指好像也不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当顾盛安的手指从她指间离开的时候,她的心也不像当初那样如释重负,而是感到微微有些茫然。
湛蓝的天空下,色彩斑斓的蝴蝶风筝已经飞的很高,飞的很远了,只是飞的再高,飞的再远,却始终睁不开束缚在身上的温柔的丝线。
第49章 又能如何
节日是团圆的日子。
顾盛安的姐姐和姐夫在元宵节这天下午也回了娘家。
顾盛安的姐姐叫顾淑丽,也是个不错的名字。她和顾盛安有几分相似,高鼻大眼,嘴唇却薄,在那样浓烈的眉眼鼻子之下,更显得薄而轻,没了协调的美感。
她的头发也少, 扎在脑后小小的一团,和她的五官相比,她的头发少的有些太小气了。
她的容貌和樊简就是相反的两个极端,樊简的五官没有那种先声夺人的惊艳,却有着耐看的精致协调,头发浓密黑亮,长而柔顺,披在脑后如同瀑布,倾泻在肩头如同流水。
顾淑丽点头应下了樊简的招呼,跟在后面进门的是顾淑丽的丈夫,还未见其人,其声就先传了进来。
“盛安,这个就是你的老婆吗?”
他嘴里的「这个」指的当然不是别人,而是樊简。
“老婆。”这个称呼樊简觉得于自己来说,还是非常遥远的事情。
更何况,这个遥远的称呼前面还加了「顾盛安」这个前缀。
顾淑丽和她的丈夫也在深市,他们开着一辆簇新的面包车过来的。
至于他们从事的是什么工作,樊简没问,也没有要问的意思。
顾淑丽看向樊简的眼神中满是审视之意。
樊简不喜欢这样的眼神,这个眼神让她联想到她在看一件需要买又不喜欢的衣服似的。
樊简没有和她有过多的沟通,顾淑丽好像也没有要和樊简说话的意思。
顾淑丽的丈夫和顾淮南顾盛安的话也少,低着头看手机,问他一句他才会答上一句。樊简在一旁听到头晕。
谈话里牵扯到的复杂的关系和根本不认识的人物,再加上石真梅和顾淮南的那偏向女儿这边的话,石真梅啐几口,顾淮南说几句,顾淑丽再低声说话, 樊简没有说一句话,她只觉得吵闹。
搁在腿上的手被握住,好在隔着桌子那一层厚厚的木板,无人看见,顾盛安神态自若,樊简的脸颊却微微有些泛红。
“我们出去走走。”顾盛安拉着樊简的手站起来。
顾淑丽的目光落在顾盛安和樊简交握的手上梭巡着,似笑非笑。
樊简的脸红的像煮熟的虾子, 掌心涌出一层粘腻的汗,手指企图用掌心的湿润来挣脱顾盛安的抓握,但却没有成功,被顾盛安抓的更紧了些。
石真梅笑了几声,笑声乖乖的,仿佛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一般,此时的樊简还没想明白,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代表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
她的手被顾盛安在他的亲人面前抓着,掌心的粘腻和跳的剧烈的心脏让她一时想不了那么多。
石真梅的那一句“那你们去吧!”更是让樊简如蒙大赦,比起在这里听一些无谓又很遥远的家长里短,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这个才更让樊简感兴趣。
樊简和顾盛安踩着昏暗的路灯回来,顾淑丽和她的丈夫已经回去了。
石真梅坐在电脑前,半个身姿歪在一张绿色的塑胶椅子上,椅子靠手的弧度明显的往外面弯去,樊简不禁替这张塑胶凳子担心起来。
“回来了。”石真梅没有笑,往外翻的嘴唇抿了抿,从凳子上离开。
这下樊简不用再担心凳子的压力问题了,她觉得石真梅对她的态度怪怪的,但是又说不出来有什么不对。
时间真是能冲淡一切的好东西,在元宵节的第二天,妈妈破天荒的给樊简打了个电话。
看到妈妈的来电,樊简受宠若惊,那场不愉快的谈话和那场谈话包含的冷战瞬间就被丢到了九霄云外。
妈妈的话就像是一把利剑悬在她的头上,限制着她的行动,她虽堵着一口气不打电话回去给妈妈,却总在心底担心妈妈真的会干出什么傻事。
好在,妈妈的这通电话打消了她的担忧。
樊简在那百平方米,被堆的挤挤攘攘的店里没有找到合适的接听电话的位置,她拿着电话干脆走出了店面。
从前妈妈的开场白是问她发了多少工资,现在的开场白变成了问顾盛安店里的经营状况。
樊简的眉头微微一皱,她之前虽对妈妈的关心工资的厚度朝过关心她的程度,却总不会觉得多么别扭。
现在听到妈妈那兴奋打探的声音,樊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你为什么问我?那又不是我的生意。”
“傻姑娘。”妈妈在电话那边骂了一声,声音中包含了发怒的征兆。但这次,她的怒火却很快就哑了下去。
“你们之间还要分什么彼此吗?不是你的,你也要不能被蒙在鼓里啊!凡事你自己不多一个心眼,还等你妈我来教你吗?”
樊简勉强的笑了笑,从小到大,妈妈教育她的时候很少,教训她的时候却很多。
现在妈妈终于意识到要教育自己的女儿了,可她教的那些却是樊简最不喜欢的。
“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为什么要混为一谈?”
樊简说完,突然又想到那个带着顾盛安前缀的遥远的称呼。
知女莫如母,樊简的声音里的变化还是没能逃过妈妈的耳朵。
“你们都……”妈妈高亢的话语被突然掐断,好像发射到空中的高射炮突然哑火了一般, 只是几个字,樊简也听出了几分不寻常,“我怎么了?”
“你们都,已经订婚了,你还想怎么样?”
隔着手机,樊简都能相信得出妈妈板着脸的样子,她的指甲在手机壳面上刮了一下,她想怎么样呢?她还能怎么样呢?尚方宝剑还悬在头顶!
“小简,我的女儿,这辈子,我也不指望你大富大贵了, 只希望你嫁一个靠得住的男人,老老实实的过一辈子,就这一点,你能做到吗?能让爸爸妈妈放心吗?”
樊简没有说话,感情牌对一个重感情的人来说,是一剂猛药。樊简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眼泪不要流下来。
“妈妈对不起你,当初没让你去上学,是妈妈没用。”
妈妈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结合着上学这件事,对于樊简来说,其威力和紧箍咒没有区别。
第50章 我在这里
她能如何呢?
妈妈的声音是如此的悲伤,她的眼泪是如此的沉重。压的樊简心头一阵阵的发麻。
是啊!她还想怎么样呢?她还能怎么样呢?
学校的大门已经对她关上,至于那个人,已经牵起了别人的手。
好像没有什么值得她留念的,没有什么值得她坚持的。
在一双被眼泪模糊了视线的眼睛中,就连那个当初面对着机器在心里呐喊,“我只能这样了吗?这辈子只能这样了吗?”那个倔强不屈的身影也渐渐开始变淡。
樊简挂断电话之后,在外面走了几圈,她的眼睛还是红红,这样会被人看出端倪来的。
她不想让别人看出来,更不想让顾盛安看出来。
至于为什么更不想让顾盛安看来,樊简没有深入的想过。
樊简其实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在店门口转悠还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对着手机笑了几下,樊简才走进店里。
她在顾盛安的身边坐下,和往前一样,顾盛安的丰厚的嘴唇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拉起了樊简的手,他的手指在樊简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细腻的皮肤带来的是温柔的触感,他只是细细摩挲着樊简的手,一句话也没说, 樊简却有种要流眼泪的冲动,温暖的掌心很好的缓解的樊简指间的冰凉,这样的感觉,让樊简觉得自己是被人怜爱的。
温暖瞬间占领的南国这片宽广的土地,本就面条的樊简脱下的臃肿的冬装,更是让人觉得纤瘦无比,顾盛安惊诧于樊简的苗条,常把自己碗里的肉夹到樊简的碗里。
除了日渐灿烂的阳光,逐渐温暖的风,大自然还隐藏着其他的精灵。
傍晚时分,一片乌云突然盖在了灿烂的太阳上, 温暖的风也在一瞬间变得冷冽了起来,樊简只以为天气反复又要降温了,穿上外套才又觉得燥热。
当一声巨大足以撕裂天际的「咔嚓」传来的时候,樊简才意识到不是降温,而是降雨。
春雷最大的特点就是密集而又响声巨大,其中还必定伴随着闪电和贵如油的春雨。
樊简缩在被子里,双手抓着被角, 黑漆漆的天空不时的被闪电照亮,有那一瞬间的亮如白昼,接下来又变成了一片漆黑。
樊简将被子抓的更紧了,并不是害怕黑暗,而是害怕接下来的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