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山村村里家家户户之间有青石板路相通,村中间有一个砖木结构的姬氏宗祠。
姬氏宗祠西南朝向,三进院落,均为木板卷棚,纵深40多米,里面有青石板铺地。
正堂中央悬挂着「厚泽堂」的匾额。横梁、吊柱和石柱础上雕有各式各样喻意吉祥的戏曲人物、山水花卉、飞禽瑞兽等精美图案。
逢年过节或是家里有重要红白喜事时,依山村人都要到祠堂里来祭祖。
德绍小时候,每年除夕都要跟着他的父亲志焰去依山村的姬家祠堂里祭祖,志焰挑着一担祭品,德绍提着纸钱包跟在后面。
志焰挑的担子,前面是一个大饭甑,后面是香火、鞭炮、白酒、酒杯和碗筷等。
大饭甑的下层是米饭,上层是粉蒸菜,粉蒸菜上面是粉蒸肉。
家庭条件好的人家粉蒸菜少一点、粉蒸肉多一点;
条件差的人家菜多一点,在上面象征性地「飘」几片肉,姬氏宗祠里的祖先对菜多还是肉多并不在意。
祭祀用的纸钱是志焰自己印的,这一带家家都有一个木制的纸钱印,上面通常排版雕刻有冥国银行通用XX元,以及一些元宝、花草等图案,在钱印上涂点墨汁,然后就可以像盖章一样在宣纸上印纸钱了。
把一张张纸钱从宣纸上剪下来后,折成一个个小「元宝」,再用一张宣纸将三五个小「元宝」卷起来,做成一个长条形的大「元宝」,就成了祭祀用的纸钱包。
纸钱包和香一样,逢单不逢双,每人每次在每个祭祀点上用的纸钱包和香只能以一、三、五、七、……的数量出现。
在姬氏宗祠里祭祖有一套严密的流程。志焰先把饭甑放在祠堂的祭坛上,把碗拿出来叠放在饭甑边,把整把筷子摆在碗边。
取两个杯子斟满酒,点燃香,先从共同的始祖老猎人拜起。
志焰点了6根香,自己擎三根,给德绍三根,让德绍跟他一起朝着始祖拜三拜,插了香后拜三拜,然后把两杯酒洒在牌位前的祭台上后,再拜三拜,最后再烧三个纸钱包。
就这样先从祭始祖老猎人开始,再祭自己房头的祖先,依次往下。
牌位都祭完后,在祠堂的每根柱子的石础下烧一个纸钱包、洒一杯酒,把这些都进行完后就剩祭祖的最后一个环节-放鞭炮。
祭完祖后,志焰通常会把担子放在祠堂门口,带着德绍到依山村里遛达一圈,到同一房头的人家里坐一坐、聊一聊,顺便让德绍与这些长辈加深认识和了解。
依山村后面是山,前面是桃花溪,向外拓展的空间很小,村里人丁兴旺,户头越来越多,各家的房子盖得越来越密,地基越来越难选。
德绍家这一分支的祖上有一位学会了酿酒,开了一个小小的醩坊,日子要稍好过一点,考虑到筑屋选地基的困难,就将祖宅让给了兄弟,举家迁到了河边村,在河边村落地生根、开枝散叶,最旺的时候,从河边村的老屋里分支出了9个饭甑。
虽然一家迁到了河边村,但河边村和依山村相距很近,所以日常来往走动并不减少,人情事故应酬依然和以前一样。
人丁繁盛需要一代代的积累,但凋零起来却非常快,到志焰那一代时就成他一根独苗了,开醩坊酿酒的技艺也丢失了,留在依山村祖宅里的兄弟分支也凋得零零落落。
志焰父母一共生了三男一女,但到最后也只剩下志焰一个人,这其中原因有战乱动荡等多种说法,但最为盛行的一种说法是风水出了问题。
志焰的母亲姓程,是塔底村人,塔底村与河边村隔着龙水河,在龙水河西边1公里的地方。
塔底村西侧有座从平地上冒起来的塔形高山,山脚近乎圆形,山顶也近乎圆形,上圆小下圆大,人们管这座塔形山叫塔山。
塔山上有灌木、有茅草、也有沙有土,但更多的是石壁,石壁上面有很多各个朝代留下来的文字雕刻和一些稀奇古怪的图案。
塔底村有40来户,以程姓、滕姓、汪姓为主,其中程姓略多,村里没有祠堂也找不到建村的史料,不过塔山石壁上的雕刻应该可以证明那里被发现和开发得比较早。
历代以来,河边村、龙头湾村、依山村之间通婚很多,可能因为有龙水河相隔的缘故,这几个村子与塔底村之间很少通婚,志焰的父亲是河边村第一个与塔底村通婚的人。
志焰的母亲命不长,在志焰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志焰10岁那年他的父亲也过世了,这时他的两个哥哥都已结婚,他的姐姐也出嫁了,他的哥哥姐姐滴了几滴眼泪,张罗着将父亲出殡后,抹了泪痕各自回家睡觉。
志焰没人管躺在烧锅凳上呜呜地哭,眼泪哭干了人也就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饿醒了,不知道该找哥哥还是该找姐姐,只好出门去要饭。
过了几天志焰的姐姐找到了他,让他饱餐了几顿后,帮他介绍去给依山村一个地主家放牛砍柴。
志焰一边帮地主家放牛砍柴,一边慢慢长大。志焰的大哥,先后生了两个儿子,家里有牛有猪。
志焰的姐夫勤劳、姐姐料理家务也很得力,日子也过得还算顺当。志焰的二哥一家凭力气也能讨得生活。
一个年关,依山村同一个房头上的一个长辈死了,请来一位看地先生,看地先生眼睛眯成一条缝,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打整得干净利落,话语不多,做事谨细认真,到日落之时才给这位老长辈相定了落土的位置,东家在付了钱后,留看地先生吃夜饭,让同一房头的几家主事男人作陪。
几杯酒过后,大家不免向先生讨教问题,先生碍于天机不可泄漏的原故,话很少仅含含糊糊地点拨一句半句,可是却往往言之有理、一语中的。
志焰的大哥深感于这位风水先生的神能,想借此机会让先生帮家里的风水看看,护佑人丁兴旺、日子红火,于是连连向先生敬酒,请他到家里住,请他第二天帮忙看下自家的风水。风水先生捋了捋山羊胡,颇为难地答应了。
第二天,志焰的大哥带着风水先生把祖上的几个坟都看了个遍,风水先生看后都稍微地点点头不说话,最后来到志焰父亲的坟,风水先生围着坟转了一圈,屁股靠着墓碑站定,拿出罗盘算了算,指着远处木坞的一个山尖说,这个坟不能要,正对着那个山尖,以迁为好。
在志焰大哥的请求下,先生在汪庙坞为志焰的父亲找了一块风水地。
付完风水先生的辛苦钱后,志焰的大哥与弟弟妹妹商量给父亲迁坟的事情。
经过几番商讨后,妹妹表示,自己嫁出去了,夫家的风水才是家庭和后辈的根基,娘家方面的事自己不便发言。
志焰的二哥思考了几天后,说不上赞成,也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志焰还没有成家,古话讲父死长兄如父,自然没意见。
大年二十九,兄弟三人,在父亲坟头上敬了三杯酒,点了九根香,烧了三个纸钱包,就开挖,赶在年三十前把父亲的坟迁到了汪庙坞的风水地。
然而,这次迁坟不仅没有带来风水的护佑,反而成了这个大家庭家运急转直下的开端。
接下来的数年里发生了一连串怪事,志焰大哥家的一头大肉猪从栏里跳出来头着地撞死了,家里的牛遭瘟死;
两个孩子,一个吃豆腐脑烫伤发炎致死、一个在龙水河里被淹死,从此断了后。
志焰的二哥和姐姐这两个分支也败落了,志焰的二哥这一分支也断了后。
志焰的大哥不得不又请来一个风水先生来禳灾补救,风水先生将几个坟头都看过后说,只有将志焰母亲的坟迁到志焰的父亲原来的那个坟坑里才能止住颓势。
兄弟三人立马照办,在母亲的坟头敬了三杯酒,点了九根香,烧了三个纸钱包就开挖,把母亲的几支骨头捡起来装在一个小木盒里,急急地埋到他们父亲原来的那个坟坑里。
志焰三兄弟两支断了后,迁到河边村来的血脉就剩下志焰这一支了,不过当时他还没有结婚,奇怪的是依山村那边人丁凋落得也很厉害。
家庭没落的哥哥姐姐根本没有心思和精力去管顾志焰。慢慢长大的志焰不愿意继续为地主家放牛砍柴,和附近乡村的年轻人一伙一党地混在一起,成天不务正业,闯江湖、操社会。
凭志焰的体格,他是够操社会资格的,他有一米八多的身高,肌肉发达,体格健壮,志焰挑担用的谷箩比平常人用的要大得多。
志焰凭实力在附近打出声威后,曾经和一帮弟兄漂到过上海。
为了避免在大上海迷路,他们随身带一块木碳放在裤兜里,遇有方向容易搞混的地方,就用木碳在弄堂路口的墙上或在树上画几个圆圈做记号。
靠放牛砍柴长大的志焰,大字不识一个,在小地方操社会能吃得开,在大上海根本无法站稳脚跟。
也许是见识到了江湖之大、之凶险的缘故,在上海「发展」受挫的志焰回来后,不愿意再混迹江湖,他想成家。
恰巧这时依山村的地主家家道败落了,要卖小老婆。志焰以前给地主家放牛时见过地主的小老婆,有几分姿色,就是个子有点矮小。
依山村地主卖小老婆的消息传出去不久,山坞村的一户人家下了买的主意,双方价钱也谈好了,说是第二天来接人。
当晚志焰和几个兄弟伙喝了点酒,突然又说到退出江湖成家的想法,但苦于不好讨老婆。
大伙一合计,依山村地主的小老婆就是一个现成的,一伙人当即来到地主家,要强买,山坞村那家出多少钱他们就出多少钱,如果不卖给志焰就会在明天出嫁时来抢人,不光得不到钱,还会有血灾。
在那个混乱世道,报官不仅花钱不顶用,而且还有可能遭至强人报负,落没的地主经过权衡之后,当夜派人将定金送还给了山坞村那一家,第二天便将小老婆卖给了志焰。依山村地主卖出来的小老婆便是德绍的母亲。
德绍的母亲姓俞名文珍,从小就被裹了小脚,是婺源思溪人,家里也是地主,而且是思溪的大地主。
思溪最初由俞氏先祖建于南宋庆元年间,因地处清溪旁,以鱼(俞)水相依之兆取名「思溪」。
几百年来世代俞氏子弟亦儒亦官亦商,那些在外经商致富和读书做官的俞氏子弟,大多会在思溪故里兴建府第祠堂碑坊书院楼阁,这些建筑鳞次栉比、和而不同,外表都是典型的徽派样式,内里构造上却一幢比一幢巧、一幢比一幢奇。
文珍家的祖上在上海经营茶叶生意。年轻有为的当家男人长期在外经商,受到了新思想新文化的熏陶感染之后,不满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的婚姻,在上海与一个有权势人家的女人产生了不该有的真正的爱情。
他们的真爱终究没能冲破世俗的束缚禁锢,也拧不过权势的强大力量,但他们认为得不到真爱的躯壳无法承载生命的延续,于是两人手牵手从桥上纵身而下,在清澈洁净、奔流不息的思溪河里结束了他们的生命,以最勇敢的方式向世人宣誓陈旧势力无法分开他们、生命与真爱不能分割。
虽然他们的爱情在天堂里得到了永生,但文珍家的家境从此走了下坡路,到文珍出生时,生活已经紧张到要卖女儿的地步了。
文珍虽然出生于大地主人家,但却没有享受养尊处优的命。
浪子回头金不换。志焰从依山村地主家买来文珍后,彻底收了心,和文珍一起思量操持着居家过日子,生活走上了正轨,只是在香火方面仍然很不旺,生了很多胎,养活喂大的只有德绍一人,到解放前夕还一度被推选为甲长,家庭生活除去开支还略有节余。
这时依山村和志焰一个房头上下来的一个叫做癞梨的人想卖屋,他说要把屋卖了投奔亲戚。
志焰想买下癞梨家的屋子,把一家人重新搬回依山村,冀希重回根源之地能得到祖宗护佑人丁兴旺,于是和癞梨商量买屋的事。
癞梨比志焰晚一辈,婺源民间称叔、伯为「叔爷」「伯爷」。
他对志焰说:“焰爷,你要买当然要卖给你,可是上市旺爷出的价比你高,我卖给你而不卖给他,旺爷那里我不好交待。”
志焰说:“他出多少,那我就出多少。你我是一个房头上下来的,那房子怎能卖给别人呢?”
“焰爷你说得有道理,我这就去把旺爷回了。”癞梨说完就奔上市去了。
从上市回来后,癞梨一脸为难地对志焰说:“焰爷,旺爷听说你要买,他加价了。”
志焰一心想着重回依山村、重振家运,于是脱口而出对癞梨说:“你去跟他说,他出的这个价我也买。”
癞梨又去上市向旺爷回话,回来后对志焰说:“焰爷,你还是别买吧,旺爷他又加价了。”
志焰年轻时操过社会,虽然退出了江湖,可是那股血性还在,拍着桌子对癞梨说:“你对老旺说,这个房子我买定了,随他出价。”
就这样,癞梨一共跑了五趟,上市老旺退出了。
志焰为了买癞梨的宅子,拿出了家里所有余钱,挑了一仓谷子进城卖了钱,再向人家借了一些钱,把这些钱全给了癞梨还不够。
志焰穷尽办法再也筹不出钱来了,只好和癞梨商量,一家人先搬过去,河边村自己的屋子暂借给癞梨住。
得了钱的癞梨却不去投奔亲戚了,一家人住在河边村志焰家的屋里,靠着志焰给他的买屋钱,不用做事,有吃有喝,根本没有走的意思。
日子久了,志焰从冲动中醒悟过来了,但他行走江湖多年,信奉敢做敢担、讲定无悔的习惯,宁肯打掉牙和血吞,也不愿反悔去找癞梨,更使不出强横泼皮手段。
看着那张白纸黑字、自己按了鲜红手印的契,志焰明知被癞梨讹诈了,却苦于拿不出尾款来,无法将癞梨赶出河边村自己的祖屋。
眼看着要被讹第二次了,文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没有志焰心中那些所谓的「信义」顾忌,哭着向上下三村几名德高望重的长辈和依山村的几名长辈说明情况,托他们作中间人来主持公道。
癞梨一口咬定志焰没有付完钱,所以他不搬。主持公道的人告诉癞梨说,他那间屋子已经多买了几倍的价钱了,这种违背乡约、破坏风气的做法乡邻们无法容忍,双方的契约根本不被乡邻们认可,但是考虑到当时双方你情我愿的缘故,多收的钱不退了、剩下的尾款也不能再要,那间屋子就作已付钱的价格买卖。
癞梨看事态无法扭转,只好答应屋子的买卖完成、两不相欠。
但他马上转过身来,「扑通」一声跪下,一把鼻濞一把泪地向志焰哭诉说,亲戚不愿收留他,他一家现在无处可去,你作为一个房头上下来的长辈不能看着我带着一家老小到处流浪,请求再借住一段时间。
志焰是个服软不服硬的人,见癞梨说得十分可怜并念着都是一个房头下来的,同宗共祖的,不能把事情做绝,心头软了下来。
主持公道的人也觉得一下子把一家老小赶出去流浪,好像又把事情做得太陡了,且见志焰的态度并不是很决绝,于是就顺势推了一把,对志焰说,河边村这间屋子要大一些、牢实一些,相对来讲依山村那间屋子又小又旧,不如还是搬回来,把依山村那间老屋借给癞梨再住一段时间,并正告癞梨那间屋是志焰借给他家住的,要尽快找到出路搬走还给志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