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德绍去南昌后,兰香就开始忙起来了。她的想法是反正只要她能干的,她就比别人家早点着手,这样才可以避免比人家落后。
对于那些女人干不下架的事,比如犁田耙田等,兰香就回娘家去和两个哥哥商量,和他们两家的工期错开来安排,让他们来帮忙。
这样下来,虽然德绍不在家,但田里地里该种的都种上了,家里该养的鸡呀鸭呀猪呀一样也不少。
可还是出了问题,问题出在华娣身上。
六月份,一向身体很好的华娣突然病了。一开始只是有点低烧和拉肚子,人的精神状态依然很好,看到兰香从外面忙回来进家门,会跑过来抱着兰香的腿说:“妈,你回来了!”「妈,你去做什么回来啦」。见到华娣这样,兰香和志焰、文珍对她发低烧、拉肚子都没在意,以为是吃多了积食或冲了热什么的,心想不人有大碍、只需给她少喂点过两天就好了。
第四天华娣还没睡醒,兰香吃了早饭带了午饭到新坑坳的田里去了。
新坑坳在依山村以东2里多路的地方,兰香为了节约吃午饭往返路上花费的气力和时间,出门时把午饭也带了过去,那里的田,两边夹山,中间是进县城的徽饶古道,因日照不充分,只能种一季稻,很多人家在这里来种糯谷。
下午天麻麻黑了,兰香才从新坑坳回到家。还没等她进家门,文珍就对她说:“女呢一天都不怎么吃,还有点上呕下泄,要不你把她弄到上市去看一下,拿点药,或是请何医师来给她打一针。”
兰香用自己的额头在华娣的额头上贴了一下,感觉飞烫,二话不说抱起华娣甩上背,「噔噔」地去上市找何医师。
何医师一边问情况,一边给华娣量体温。体温量好后,何医师一看,烧到了40多度,对兰香说,可能是伤寒,要赶紧送县医院。
兰香背着华娣急冲冲地往家里赶,把吴医师说的情况三句并作两句地和志焰、文珍两位老人讲。
文珍将信将疑地说:“不掇榫喽,哪家小孩没有个发烧泄肚的,这么个小病就要送县医院,听都没听到讲过哟。”
“妈,何医师说华娣都烧到40多度了,不能耽搁了。人家何医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要骗人呢。”兰香怒火攻心,但又不好对文珍发火。
志焰伸手过来在华娣的额头上摸了一下说:“嗯,女呢的脑门真的飞烫,你快点吃两口,我和你一起去。”
兰香把华娣递给志焰,到家背拿了碗先「咕咚」一声从水缸里舀起一碗水来「咕咕」地喝了下去,再去盛了大半碗饭夹了两筷子菜,张大嘴巴用筷子使劲地往嘴里扒。
兰香从新坑坳里回来后,又急急地背着华娣到上市奔了一个来回,从一大早出门到现在没有歇一口气,这时身体又累又渴又饿,但一碗冷水下肚后又不怎么想吃了,心里更加着急慌张,扒了几口饭菜后,把碗筷往锅沿头一摞,背起华娣对志焰说:“爸,我们快点走吧,你拿个松根火,新坑坳那一截早就看不见路了。”
从河边村到依山村前上徽饶古道进县城有20多里路,兰香背累就把抱,抱累了就背,一刻都不愿意停歇,志焰几次说由他来抱一段,兰香都说:“爸,不用得,你只管在前面照火就行,你抱着就更加走不动了!”
志焰提着松根火在前面走,兰香背着华娣在后面跟。一路上兰香嘴里时不时叫着华娣:“女呢,没事哈。我家女呢,没事哈。”
“女呢,别怕哈,妈马上就送你到医院去看哈,医师看了一下子就好了哈。”华娣开始还应几声,到后来就不怎么开腔了。
等兰香和志焰把华娣背到县医院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两人走得一身大汗、气喘吁吁,背上的华娣已经不省人事了。
急诊的值班医师听完兰香的介绍,对华娣进行了简单的检查后,让马上送急救室抢救。
最终华娣因为肠穿孔没有被抢救过来。兰香缩在医院急救室门口的地上哭爹喊娘、死去活来,疯了似地抱着华娣不放手。
志焰劝不住,只好跑到城东文珍的表姐家,把文珍的表姐请来帮忙照看着兰香,不让她寻短见,自己则直奔兰香的娘家,去请她的两个哥哥来。
兰香的两个哥哥到吃午饭时分才赶到医院,看到兰香已经哭虚脱了,抱着华娣,两眼无神、蓬头垢脸地瘫坐在那里,和坐在路边逃荒要饭的一样。
无论两个哥哥怎么劝,她只说一句:“是我的苦命害了我家女呢!”
两个哥哥经过一番苦劝后,才半骗半抢地从兰香的怀里把华娣抱出来递给志焰。
志焰抱走华娣后,两个哥哥把兰香架回了壶山村,文珍的表姐去邮局给德绍发电报:“娣病亡,速归!”
电报送到南昌机械安装公司时,德绍不在公司,他被公司安排送粮票到九江的分公司去了。
德绍到南昌机械安装公司后,被安排在锅炉安装部,学安装锅炉,因为在祠堂里读过两年书,认得几个字,再加上在土改工作队的学习锻炼,能看得懂公司的规章制度、横幅标语,也能听懂锅炉安装师傅讲的普通话,对于说明书中的内容也能半蒙半猜出个大致出来,还有他肯吃苦爱钻研,技术进步很快。
德绍参加过土改工作队,养成了学习政策文件的习惯,在这方面比一般工人敏感,并且在做思想工作和协调处理问题方面也比一般工人有基础,到了公司后他还积极参加夜校学习和公司组织的各种学习。
所以在锅炉安装部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只会出力干死事的人,他对国家政策和公司发展等方面有起码的了解感知,有时还能说得上一两句大道理来,因此公司有时也让他干一些除了安装锅炉外的事情。
送粮票去九江本该由财务室的人去送,但因为财务室有两个人出差培训了,人手不够,公司临时安排德绍去送。
能否把这些粮票安全送到,既事关分公司一百多人的吃饭问题,也关系到德绍个人的前途命运问题。
面对这样一个重要的任务,他心里很紧张,头晚几乎没有睡着。
他想把装粮票的口袋紧紧地抱在怀里,肯定会被看出来是一包贵重的东西,必定遭人惦记;
把装粮票的口袋背在身上,又怕被贼偷走了自己都不知道。
想来想去,到后半夜了,他才想到了个办法,把装粮票的口袋装在一个编织袋里,放在自己座位对侧前方一排的货架上,这样粮票离自己不近不远,并且始终在自己的视线内,还不容易引起歹人的注意。
德绍把粮票安全地送到九江,再从九江回公司时,才看到那封电报,于是急忙向公司请假,假批了后顺道买了两斤红糖,从南昌坐火车到九江,再从九江坐车到景德镇,从景德镇回婺源。
一路上,德绍的脑袋里恍恍惚惚的,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的电线杆一根根地倒退开去,他模糊的视线里似乎看到华娣伸着小手在向他挥别;
客车颠簸摇晃个不停,让头晕脑胀,心里五味杂陈,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华娣咬着那双鞋子的样子和自己抱着她转圈圈的场景,耳朵里似乎听到华娣叫他「爸爸」的声音。
德绍不知道是什么病夺走了天真可爱的华娣的性命,无法想像自己的女儿会这样突然地说没就没了,更无法想像自己要怎样面对兰香。他知道华娣的夭折对兰香来讲,更是无法承受之痛。
德绍到家后简单地听了一下志焰和文珍的描述,一句话都没说就赶去壶山村接兰香。
兰香在她大哥家养了几天,情绪稍有缓和,不再哭哭啼啼地闹个不停,但仍泪流不止、茶饭不思。
看到德绍进门,她又疯狂地哭了起来,扭住德绍一边捶一边沙哑地哭:“娘呀,就是这个狠心的人害死了我的女儿、害了我家华娣!”「你现在再死来有什么用啊?」「你还我家华娣!」……
德绍眼睛里含着泪水任凭兰香捶打,兰香扭打了一会儿没气力了,缩在地上一边捶自己一边哭:“老天爷呀,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对待我家华娣啊!”
“你怎么不说话呀?你说我进了你家那扇门后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你要狠心地抛下我们娘俩,天远地远的,你说啊!”
“你们一家三口都被抓走了,做水库,我一个人做三个人的事,你们年三十晚上回家,家是亮的、锅是热的,我没有让那个家关门闭户,你还要怎样?”
“华娣呀,是妈对不起你啊,你选错了妈呀,妈这个苦命的人害了你呀!”……
第4章 有口难辨
德绍想把兰香抱起来,可是兰香使劲地往地下缩,德绍不敢太用力,反而差点被兰香拖倒在地上,只好蹲下来哭着说:“兰呢,你没有错,错在我,错在我,是我害死了华娣,你快点起来,不要把身体弄坏了,你再弄出个病来怎么得了。”
兰香不理他,仍然缩在地上哭着喊着:“老天爷呀,你干脆把我也一起收了去算了,让我和我的华娣一起多好哇!”
“华娣呀,是妈不好,妈的苦命把你害了!”
“华娣呀,你下辈子投胎一定要看清楚些,不要再投像我这种命苦之人。”
“华娣呀,妈跟你说,你下辈子要变就变个小,不要再变女啦,变女让人看不起。”……
德绍蹲在地上无言以对,手足无措地陪着兰香掉眼泪,兰香的哥哥嫂嫂看德绍根本劝不住,赶紧过来帮忙,大家把她扶到椅子上又劝了一番,才劝住。
德绍陪着兰香在她大哥家吃过晚饭,又赔了一阵不是,兰香的哥哥嫂嫂也帮着说了一番宽慰的话,兰香才愿意跟德绍回家。
因为担心兰香的情绪出现反复,兰香的二哥一直把他们送到家,并且当晚就在德绍家住。
晚上他问了一些德绍在南昌机械安装公司的情况,德绍向他作了详细的介绍,还对他说:“我在南昌听说很多地方都成立生产队了,到时候全村人都在一起做事,大家按工分算,不需要像现在这样每家都要有男人来做耕田耙地、肩挑背扛的事了。”
兰香的二哥听了德绍的介绍之后,对去南昌当工人产生了兴趣。
于是问道:“南昌那边还招人不?”
德绍说:“招,我所在锅炉安装部还缺人呢。”
兰香的二哥说:“那到时我跟你一起去,你帮我介绍进去。”
德绍迟疑一会儿说:“介绍你进去问题不大,反正公司里缺人,怕就怕在兰香这一关不好过。”
兰香的二哥说:“是不好过,我明天再和她讲讲,你在家也不能保证孩子就不生病。”德绍在家里呆了半个月后,带兰香的二哥一起去了南昌。
兰香虽然基本走出了阴影,情绪也稳定了,但仍不愿意让德绍再去南昌,无奈自己的二哥一直在敲边鼓、帮腔说话,所以松了口。
莲枝的儿子家宝,自小到兰香这里蹭奶吃,文珍也很喜欢他,经常拿咸猪油锅巴给他吃,还有华娣这个同伴一起玩,所以在家里总是呆不住,经常跑到兰香家来玩,莲枝也时常跟着家宝一起到兰香家来坐一坐、聊一聊。
自华娣夭折了之后,莲枝再也不到德绍家来了,也不让家宝来。
一开始文珍看到家宝在他家门口玩,总忍不住要喊一声:“家宝呢,来哟,我这里有好吃哟。”
没等家宝答应,莲枝马上就说:“文珍婆呢,你不要再拿东西给他吃了,把他惯出好吃的毛病来,将来没出息得很。”
两三次后莲枝干脆骂道:“好吃鬼,你头岁没吃过吗?”一把把家宝抱了回家。文珍吃了几回闭门羹后,再也不敢喊家宝来玩了。
德绍和兰香的二哥去南昌四个多月后,河边村生产队就成立了,阔嘴旺被推选为第一任生产队长,每天家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莲枝和阔嘴旺一样整天忙得不亦乐乎,有些事情阔嘴旺「吱吱唉唉」地说不清楚,要莲枝在旁边帮着说,更加不没空到兰香家里来玩,自然更不会让家宝到兰香家里来玩。
德绍很快就把兰香的二哥介绍进了南昌机械安装公司的锅炉安装部,两个人工作上互相照应。
工作之外,德绍带着兰香的二哥一起参加学习,还教兰香的二哥听普通话、说普通话。
日子长了,他们两人也会利用工作之余的休息日或节假日去走一走八一大桥、逛一逛八一广场。
德绍已经对南昌的方位比较了解了,能听得懂一些南昌本地话,和人交流时还能试着说句把两句南昌话。
锅炉安装技术上,兰香的二哥不像德绍当初来时学习得那么快,好在有德绍带着进入情况要容易得多,对公司的工作生活节奏也慢慢地习惯了。
每年上半年的端午左右和下半年的中秋节左右,德绍和兰香的二哥会抽一个人出来请假回趟家,到两边家里走走,说说情况,再把几个月来的几十块钱工资拿回家。
遇有婺源老乡请假回家,德绍和兰香的二哥就请他们帮忙带斤把红糖、几尺布或是1套卫生衣什么的回家。
有一年中秋节和国庆节挨得很近,只间隔4天,德绍从公司请假回来,在家里过了中秋节后,把兰香和兰香的二嫂接到了南昌。
到了南昌后,德绍和兰香的二哥带她们坐黄包车、走八一大桥、逛八一广场,直到看了国庆节期间的各种庆祝活动后,才把她们送上由南昌到九江的火车。
生产队成立后,河边村的生活更加有规律了,每天早晨先是听到莲枝对阔嘴旺的叫骂声,接下来听到的是阔嘴旺扯着嗓喊:“唉唉……起起……起来啦!唉……犁犁田的唉……犁田啦,唉……拾拾秧的唉……拾秧啦,唉……莳禾的唉……莳禾啦……”。
阔嘴拉完屎从主屋大门进、后门出,来到水井旁向全生产队的社员发布开工的号令。
莲枝在外面憋了很久才有机会进东司,急急忙忙地冲进去,很快就解决了,等阔嘴旺在水井边「唉唉」地喊两遍,莲枝已经从东司里出来了,在东司门口骂道:“吃下死的东西,就这么一句话,唉唉,唉半天也唉不清楚。开工啦!犁田的犁田,拾秧的拾秧,莳禾的莳禾啦。”
生产队的社员们听到莲枝清脆爽亮的喊声,就像军人听到军号一样,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
河边村生产队在队长阔嘴旺和他的老婆莲枝的双重领导下,轰烈烈地运转着,办大食堂、撤大食堂、丈量自留地、斗牛鬼蛇神、和依山村生产队统队、河边村分两个生产队,建生产队大仓库、在龙水河边开挖渠道安装水轮泵、开荒新田、开荒茶园。